邑郡,北方的中心城市之一。
水陆交通便利, 土地肥沃, 少水旱之饥。
邑太守勤政亲民, 五年前因治理有功还得了块圣上钦赐的牌匾。
要是数起太守生平事迹, 那也得滔滔不绝地讲个七天七夜。
茶楼里的说书人喝了一口茶,又将茶叶渣渣吐了回去。
哑着嗓子却依旧兴致高昂, 正说到简知章自断马尾上京赶考之时。
堂下却有一位看客拍着桌子不满地打断了他。
“许老, 你说既然又排到了太守的场,何不如讲点新鲜的东西?”
“你案板上的东西我们都听得能背了, 这茶水钱岂不是太好赚了!”
被他这么一带头,立即就有人附和了起来。
许老摸着自己稀疏的几缕胡子,喉咙里发出“咔嚓、咔嚓”的爆裂声。
说书人大多又是善口技者, 许老口中所出的烈火灼烧声愈演愈烈。
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紧张地敛气屏息, 仿佛那场大火就近在眼前。
紧接着便是男人女人们仓皇脚步声和恐惧的尖叫声。
他们四处逃窜,想要救火却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困在了大火中……
“话说提及十年前那场蔓延整个太守府的大火,想必大家都还有印象吧?”
当然了, 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 多少亲眼见证过或从他人口中听说过那场大火。
那晚无风也无雨,火势从偏僻的柴房蔓延开来,本不该烧得那样凶狠。
未曾想却突然袭来一阵邪风,卷起滔天的火焰, 朝旁边的屋舍舔嗜过去。
烧毁的房屋三十又六, 被烧死的丫鬟和下人不计其数。
太守府一夜间就成了一片废墟, 昔日辉煌不复存在。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 太守一家除了那位大公子受了烧伤。
其余的都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而其中并无包括那位三公子。”
时间过去太久,太守府中还有一位三少爷被大家遗忘得彻底。
许老突然说出来,大家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这三公子又是何许人也?
茶楼靠湖,凭栏而望,湖心有亭,挂幔纱遮阳。
亭中传来缈缈的琴音,为燥热的天气降下一点微凉。
隔间里带着斗笠的男人,听到琴音后往窗外看了一眼。
旋即又收回视线,被许老的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或许诸位还依稀记得三十年前,太守为博红颜一笑而私改祖制的事吧?”
“那红颜是锦娘,三公子便是那锦娘为太守所生的儿子。”
这时众人也相继反应过来,太守大人确实是有三子一女的。
而此后都没听过那三公子的名头,莫非就是因为当年的那场事故?
前排的人讨论起来:“那为何就那三少爷没逃出来?”
又有人插了一句:“我听说啊,那三少爷原是个瞎子!”
此人一拍手,“所以他才没有逃出来啊!”
“非也非也……” 许老摇头晃脑,“其实太守府走水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带着斗笠的男人听及此,握住茶杯的手指收紧,情绪显然有所波动。
站在他身旁的便衣侍卫走上前请示,比了个将其灭口的手势。
“少爷,是否……”
男人的手指一僵,一把将那盏茶水浇到了侍卫的脸上。
裹挟着怒意,黑纱里传出破碎曲折的声音:“自作主张!”
侍卫猛地低下头,眼里含着畏惧,“是!”
这头,一群人正闹哄哄地吵着要许老言无不尽。
那头的琴音也转弦急促了起来,如鼓点般连续不断地敲在心头。
不知道是因为许老的话,还是因为楼下的琴音。
又或者两者兼有,简昀愈发的心绪不宁起来。
当年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是噩梦,藏在黑纱里的面孔带着严重的烧伤。
犹如在一副好画上泼了浓墨,一损俱损。
再好的药材也救不了他的伤,治不了他的痛。
丑陋可怖的容貌让他从堂堂太守府的大少爷沦为了寄生在黑暗中的人。
“这三公子是个瞎子不错,当天也正是他待在那起火的柴房里!”
离火源最近的地方,就算是常人也难以逃出,更何况那人是个瞎子呢?
这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无助?但显然当初的简守还要更惨。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斯年垂下头,双拳紧握着,“阿守不是瞎子啊。”
简守因为那双眼睛,当了二十二年的瞎子,便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瞎子。
斯年只觉胸腔里涨了一股气,将愧疚与心疼混为一谈。
窝在他怀里打瞌睡的巫苏苏,敏锐地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
于是伸出手放在了他紧绷的拳头上,唤了声:“哥哥……”
斯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看着巫苏苏脸上熟悉的轮廓,眼眶逐渐发热。
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对巫苏苏说了句:“对不起……”
“哥哥为什么要跟苏苏道歉呢?”
“因为……因为哥哥吓着苏苏了。”
巫苏苏眨了眨釉亮澄澈的双眼,似乎对他这个有些勉强的原因感到不解。
但还是懂事的回道:“哥哥不要难过了,我原谅哥哥的。”
斯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眼眶越发地红。
他很清楚他的阿守永远不会有机会原谅他了。
…………
“许老你可莫要唬人呐!堂堂三少爷又怎么会待在柴房里?”
“是啊!太守的儿子,无论嫡出庶出可不都得是掌上的宝贝。”
许老眯起眼睛似笑非笑:“这又说来话长了!”
“哎呦,管他长不长,大不了今天晚些回家被自家婆娘骂一顿呗。”
“是啊!许老你可要细细说道说道,莫再吊我们胃口了。”
许老咳了一声,以示众人稍安勿躁:“其中缘由我也不敢盖棺定论。”
“但我还记得太守五十大寿的时候,太守夫人请了位道士为二少爷治病。”
治病不请大夫却请了位道士,众人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那时的二少爷怕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罢。
许老:“这道士是个有本领的,果真就发现了府中不寻常之处。”
有人急了:“不寻常在何处?许老,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呐!”
许老接下来的话,却在斯年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说,“起火那天这位道士也在太守府中,并在三公子院口的池塘里发现了两具白骨!”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难道这两人是……”
说话的人顿时噤了口,生怕自己吐露出了什么骇人的真相。
许老接着道:“这人到底是谁杀死的我不敢说,但就是因为此事,三公子便被关进了柴房里。”
有人忍不住发出感叹:“太守爷果然令人敬佩,大义灭亲这种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又有人反驳道:“怎么就大义灭亲了?那柴房的火又没说是故意放的。”
许老:“这位客官说得不错,那火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可没人知道。”
斯年几乎拿不稳那盏茶,茶水都溅在手指上他却恍若未闻。
许老说错了一个地方,那两具尸骨不是被无为子发现的,最先发现的人是他斯年。
他只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在他逃跑后简守就被发现了。
他也不知道那天无为子真的去了太守府,却并不是像自己口中乞求的那样去救简守。
无为子到底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阿守死因又是否有蹊跷,或者说……他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斯年心慌得不行,脑子里也乱做一团。
他越发抱紧了巫苏苏,压得巫苏苏有些难受。
巫苏苏扭了扭身子,指着柜台上的大坛子。
道:“哥哥,太热了,我想喝凉汤。”
斯年神色恍惚地松开手臂,将巫苏苏放到了地上。
“苏苏乖,柜台不高,自己去盛好吗?”
巫苏苏扬起眉梢,开心地应答道:“好!我帮哥哥也带碗过来!”
斯年并不需要什么凉汤,可巫苏苏已经等不了他的拒绝。
撒开脚丫子,蹦蹦跳跳地朝柜台跑去了,到底只是个孩子罢。
耳边的琴音仿佛带有魔力,一直牵动着简昀的心绪。
再次垂目望向湖中亭,还能看见幔纱中影影绰绰的身形,
这琴音竟然让他听得困了,简昀站起来准备打道回府。
又对着侍卫招了招手:“去问问亭中人是否是琴师,若是便将其请入府中。”
一名侍卫即刻领命退下,朝湖中亭赶去。
剩余两人依旧跟在简昀身后,要比他稍慢一步。
简昀一出隔间便和一小孩儿迎面撞上,上好的衣服被两碗凉汤泼了个彻底。
小孩也没好到哪里去,胸膛被碗砸中,衣服渐得半湿。
两只碗稀里哗啦的落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
吸引来不少人的注意力,梗着脖子往这里看。
巫苏苏觉得疼极了,他捧着胸口半蹲下来,眼角浸出了湿意。
简昀本来心情就不好,还偏有人给他找麻烦!
不等侍卫替他出气,他就一把抓住这小孩的领口,将他凌空提起。
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斗笠下的黑纱有一瞬间的飞起,被惊慌抬头的巫苏苏看了个正着!
那张脸是恶魔的杰作,扭曲的伤疤贯穿半张脸,眉眼和嘴鼻纠结在一起。
巫苏苏被吓得尖叫出声,手脚胡乱地挥动想要逃跑。
也正是在那一瞬间,简昀同样看清了巫苏苏的脸。
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骤然放大,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
不过是在发呆的间隙,手上的小孩就被他人夺了去。
简昀仓惶地去抓,却抓了个空。
身后的便衣侍卫立马将手放在腰侧的刀柄上。
与抱着孩子一脸戒备的斯年形成了对立之势。
得到了安全感的巫苏苏反而嚎啕大哭起来。
鼻头双眼哭得通红,泪水刷刷地往下落,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斯年心疼极了,当他看到巫苏苏被人抓着领子提到半空中时。
心跳都漏了一拍,没有任何迟疑地就冲了过去。
他一边拍着巫苏苏地背安慰,一边质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简昀的视线透过黑纱一直紧紧地黏着在巫苏苏的脸上,一分一毫都不肯放过。
他笑了一下:“这位公子言重了。”
简昀一改之前的凶狠,态度十分地和蔼有礼。
“我不过是想看看孩子有没有伤到哪里,说起来也是怪我莽撞了。”
“你看孩子的衣服都湿透了,如若不嫌弃的话,跟在下一起回府换一件衣服吧,顺便请大夫为孩子看一看,是否撞伤了。”
态度好到以至于殷勤了,似乎之前对孩子出手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斯年冷哼了一声,抱着巫苏苏就想离开这里:“我嫌弃,让开!”
简昀黑纱下的面容越发狰狞,没有做出让步。
这时两个侍卫站了出来,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还请两位公子随我们少爷去一趟太守府!”
太守府?这邑郡就一家太守府!
在巫苏苏断续的哭声下,斯年诡异地沉默下来。
然后微微勾起嘴角,声音凉薄地道了声——
“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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