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若变色, 将有灾殃。
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 白为旱与丧, 黑为水, 人病且死。
月食之夜,血月而暗, 正是聚阴煞阳的好时刻。
简守却觉得不对劲, 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消散。
又或者说, 在被什么所吸噬,从胸口处涌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右眼疼得不行,以至于看不太清眼前的事物。
身后的斯年还是紧追不舍, 简守不得不胡乱闯进了缚牙山, 胸腔的位置一阵阵地发慌。
他晃动着手腕上的聚魂铃, 心中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鬼王。
可是就像坠入湖底的石子一般, 没有半点回应。
他怎么了?
就算到了这样危机的时刻,他都还在担心他。
担心他遇到了危险,担心他受了伤, 甚至担心他是不是挨饿了。
猎猎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斯年却越发握不稳手中的七星剑。
离半山崖上的歪脖子树越来越近,那离魂阵也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 等待猎物入网。
那自己又算什么呢?是猎人还是帮凶?
最生气的时候说的气话不能作数, 斯年没想过要他去死。
“你站住!我不追了!”
他弯着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装作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来。
看着简守动作不停, 也终于慌了,眼里闪烁着焦急:“你不许再往前了!”
袖中的符纸适时地飞了出去,缠住简守堵住了他的去路。
简守的脚尖凝顿,转过身来,衣角随风摆动的模样就像一个随时会乘风而去的月下仙人。
血红的月光又在他柔和的侧脸上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魅惑。
就这样看的话,谁会想到他是一只食人魂魄的恶鬼?
斯年觉着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没有原则的人。
当初去当道士也没想着要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哪来这么多计较?
所以他也可以出尔反尔,一贯没把无为子放入眼中。
“你只要告诉我苏苏在哪里,我就不追你了。”
简守松开抿紧的嘴唇,叹出一口寒凉的气,睁开了红肿的双眼。
含不住的眼泪??地就滚落了下来,他还是好痛啊。
“你、你怎么哭了?”
斯年把剑藏在身后,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怎么把人给惹哭了?
“那小孩不在我这里,我也没有骗你。”
没有颤抖的哭音和多余的委屈,就这么默默地流着眼泪,简单地陈述,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惹人心疼。
没骗就没骗吧,明明之前的百般怀疑,到现在就成了一盘散沙。
斯年看着这样的“恶鬼”,根本就凶不起来,也狠不下心。
反而心中还升起一股子愧疚,脑子里全是在巫月山庄时的场景。
狄笙为了保护他被巫苏媚刺伤时也哭了,也同现在一般脆弱却忍耐。
男子汉大丈夫,爱哭这个习惯真是不好,可也特别有用。
斯年瓮声瓮气地道了句:“你别哭了,我放你……”
“走” 这个字还未吐出,就陡然发生了变故。
一声救命从歪脖子树下传出,简守瞳孔微闪,认出了那小孩的声音。
月牙白的袖口扫开缠身的符纸,简守晃眼之间就踏入了离魂阵内,快得斯年抓都抓不住!
直到踏进去,简守才晓得发生了什么,原来前方就是陷阱。
四周光芒大盛让人睁不开眼睛,遁出来的气流声尖锐得几乎冲破耳膜。
厉风卷起了简守的衣服,张扬的向上浮起,他快要站立不稳了。
巫苏苏被吊在树上,小小的身体在风中摇晃得不成样子。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入悬崖,而他的正下方就是旋转的阵眼。
简守伸出手,聊胜于无地遮挡眼前的沙石,勉强能睁开眼睛了。
巫苏苏只是个诱饵,而自己就那条上钩的鱼。
自从做了鬼之后感情就凉薄了许多,旁人死活原不关他的事,可是……
简守转过头回望了一眼努力想要冲进阵法里的斯年,终究是无法狠心啊……
于是明知前路凶险的简守,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迈去。
被隔绝在外的斯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简守跑入了阵眼。
他看他抱住了巫苏苏,他也看到他被卷入阵眼无法挣脱……
“啊!!!”
斯年红了眼睛,提剑一刀一刀地劈在结界上,再一次又一次地被弹开!
又是一次失败,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喉中的血沫堵住了他痛苦的咳嗽声。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为子所做的承诺不过就是个幌子。
为的就是骗自己将狄笙逼来,为的就是让狄笙陷入阵眼,甚至不惜将一个无辜的小孩绑来!
斯年撑着七星剑站起来,嘴角的血渍平添一抹凌厉。
他从未听闻过“离魂阵”,也没有办法可以解决它。
所以只有剑走偏锋,祭出八卦阵与之抗衡,希望能借此划出一条缺口来。
身边没有罗盘,斯年就只能以七星剑所替。
寒光冷眉,他面不改色地割开了手中的心脉,将血液抹在剑面的星辰图上。
口中念出咒语:“一拜冀州第一坎,二拜九离到南阳。三拜卯上震青州,四拜酉兑过西梁。五拜亥乾雍州地,六拜巳巽徐州城。七拜申坤荆州界,八拜寅艮兖州城。”
剑身上的星辰图顿时明亮闪烁了起来,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游动。
瞳孔里映出的那些光芒是他前所未有的坚定,以生命为誓。
当所有的能量汇聚于剑尖时,斯年大吼一声将它刺入了结界内,身体也跟随着惯性往前拽去!
突破结界的那一刻,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撕裂的痛苦……
甚至从毛孔里渗出了密密麻麻的血珠,身上的衣服被迅速浸透泛红,沦为了一个血人!
他还来不及高兴,有什么东西就从身上掉了下去。
一声碎裂,陶瓷瓶就在地上四分五裂了……
里面暗红的鲜血从中绽开,在地面上画出一朵诡谲的花。
还有什么东西滚了出来,沾染上地上的尘埃。
斯年的心脏骤停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想去捡它。
指尖碰上的那一刻,他无法形容那种可怕的触感。
柔软的粘稠的,令人作呕的……
因为触碰,那圆滚滚的东西又滚动了半分。
斯年也终于看清那东西,眼睛、是一只赤红的完整的眼珠!
多像天边的那轮血月,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人。
斯年想收回手时已经来不及了,甚至还没有踏入阵眼,就这么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就已经明悟了什么,眼尾滚落了一滴绝望的眼泪,撕心裂肺的疼。
他记得的,那是阿守的眼睛。
…………
窒息,混浊腐臭的水灌入口鼻。
手里却死死地抓着什么,坚硬冰冷的,使劲一扯,终于钻出了水面!
那是一串生锈的铁链和两具残缺的白骨,斯年觉得浑身冷透了。
现在的他早已不畏惧死人鬼怪,却有人是害怕的……
墙头传来砖块坠落碎裂的声音,斯年愣愣地寻声望去。
然后他看见了趴在墙头的小孩,幼时的“自己”带着满脸的恐惧。
斯年张了张嘴唇,却无法发出一个音节,他明显想要挽留什么。
挽留却不是被吓坏了的“自己”,而是当时被自己抛弃的阿守。
不能走啊……你怎么能够逃跑呢?你怎么能够留下阿守一人呢!
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懦夫尖叫出声,然后落荒而逃。
他觉得难过极了,也失望极了,阿守当初的种种情感他都一一体会遍了。
他借着阿守的眼睛看透了过往。
“哥哥,你不要哭了。”
两只小鬼的魂魄显现在眼前,男童的手指穿过了他的面颊。
斯年后知后觉地感受着手心里的湿润,才晓得那时候阿守哭了……
手里微凉的温度顿时变得滚烫,仿佛要灼烂他掌心的肉。
“你们快走吧,再晚就走不了了。”
简守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只不过此时蕴藏了太多的悲哀。
斯年听着耳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明白了是“自己”的尖叫声让阿守陷入了绝境。
此后两只小鬼的感谢他一律都听不太清了,只是恍惚颓败。
含冤惨死的孤魂野鬼,尸骨被锁住沉入池底。
想要投胎就必须找到其尸骨,不然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斯年一向不相信阿守杀了人,那样善良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呢?
可他始终没有想到的是,阿守是为了救这两个小孩。
他明明求过无为子来救阿守的,无为子也确实来了太守府。
可为什么最后还是那样的结局?斯年想不通,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缘由……
他在祠堂内看到了无为子的脸。
这是一场充满阴谋的审判,简知章指着那两具尸体无为子这是不是简守所杀。
斯年察觉到简守在濒死的麻木下,涌起了一丝孱弱的期许,他在期望无为子能还他一个清白。
简守天真,斯年却是太了解无为子了,无为子看着阿守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斯年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原来自始至终,无为子都没想过要帮帮阿守。
不仅不帮,竟然还出口诬陷!
那符纸的灰烬分明就没有落在简守的头上,无为子分明就知道凶手不是阿守的!
他怎么能够?他怎么能够!他怎么能、要阿守的眼睛呢……
简守疯了,斯年也疯了。
他张狂地大笑了起来,表情狰狞诡谲,他们的都怕他,所以才要置他于死地!
磅礴的怨气从极阴之地汇聚而起,贯穿简守身体的同时,又向在场的人袭去,一起去死吧!
堂中妖风四起,蜡烛上的火苗尽数向左倾斜,竟是愈燃愈烈,诡异非常。
简知章和张氏都已陷入魔怔,被操控着自取灭亡。
可惜,简守失败了。
染血的青玄印扣在了简守的后颈,发出了??甑淖粕丈?
灵魂受到了束缚,疼痛在一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斯年甚至分不清那惨叫声是自己的还是阿守的。
他只是知道了,他的阿守曾经这样痛过。
就像是惩罚一般,疼痛并没有让斯年逃出这段噩梦一般的回忆。
他承受了拷鬼棒的敲打,也亲眼目睹了阿怜的死亡。
他战栗地佝偻起身体,痛苦地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眼中盛满的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圆润地滚落了下来。
不会有人听见他的乞求,也不会有人将他的绝望感同身受。
他睁着那对赤玄双瞳,看着反光的师刀朝一点点地逼近。
斯年听见简守轻笑了一声,“是斯年告诉你的吧?”
“嗯。”
“……反正你有了这眼睛也用不上,拿给了我也算是为你积点福气……”
……
“啊!!!啊啊啊啊!”
什么杀人凶手!什么赤玄双瞳!什么开天眼的神器!
通通都是骗局,通通都是他自己犯下的罪过!
他真的害惨了他……
这只眼睛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那个眼熟的瓷瓶。
斯年清醒后看见的第一眼也是那个碎裂报废的瓷瓶。
四周静悄悄的,月亮依旧血红,可是那吃人的阵法却不见了。
狄笙和巫苏苏也不知所踪,这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斯年的头发散乱着,脸上的眼泪和满了泥土和血渍。
七星剑被扔在地上,手心的伤口还在滴血。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眼睛,跪在地上,无措地嚎啕大哭。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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