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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氏目光一顿,和身边的老妈子对视一眼。
那老妈子白姑是古氏早年的陪嫁, 来苏府多年, 一直在古氏身边伺候,后来嫁给了府中管事, 诞下一儿一女, 皆在苏家做事。
白姑再知古氏的心思不过, 她笑着道:“大夫人这是累着了?小脸怎的这样白?瞧着可不大好。”
姜琴娘端茶盏的手一抖, 心头情绪差点泄出来,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盏, 抑住想摸帕子的冲动。
“是有些累,”她也不勉强,心里装着事,便直接回道:“扶风先生二十二三的年纪,做过京城晋王世子的启蒙恩师, 学识渊博,但品行儿媳不知。”
古氏撇嘴:“今个你不是见了么?如何会不知?”
姜琴娘半垂眼睑,十指发冷,她便拢在腿上相互捏了捏:“儿媳在书院无意撞见,女学生向扶风先生倾诉慕艾之情, 不知内里实情,儿媳不敢妄言。”
古氏抽了口冷气, 法令纹深刻一分:“和女学生有牵扯, 又只有二十二三的年纪……”
说到这, 她瞥了姜琴娘一眼, 见她面白如玉,唇若丹朱,真真秾丽艳色。
她叹息一声,又觉得十分可惜,毕竟晋王世子的恩师,若再做了她家孙儿的西席,往后说出去也倍有脸面。
一时间,古氏竟是拿不定主意。
她犹豫着问:“扶风先生年纪不大,怕是不够稳重吧?”
姜琴娘今个受了惊吓,此时心思都在那张落了的帕子上,遂随口道了句:“还好,扶风先生义正言辞拒绝了女学生。”
古氏眼神一亮,她笑着拍了拍白姑的手:“那这先生品性还是说得过去的。”
姜琴娘小声应了,她反复回想云锻落入双月湖的瞬间,只是后脑勺被砸了两下,又及时有人赶来,所以,他应当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眼下最为重要的,先找回她的帕子,以免落到旁人手里,她又是守寡之身,怕是会多生事端。
姜琴娘想的入神,娥眉紧缩,还不自觉抓紧了膝上裙裾。
古氏一连喊了她几声,她都没听到。
古氏狐疑,她朝白姑轻咳一声。
白姑福至心灵,她拎着温热茶壶上前,笑眯眯地帮着斟满茶水:“大夫人今日出门,可还遇上了其他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离姜琴娘极近,耷拉的眼皮下,精光流蹿,几句话功夫就将姜琴娘上下打量了个彻底。
白瓷的脸,带小软肉的下颌,细长的脖颈,被缠枝莲暗纹衣领掩了一半。
“大夫人,别动!”白姑忽然道。
姜琴娘娇躯轻颤,丹朱红唇瞬间没了血色。
白姑伸手,从她衣领上拂过,笑着收回手:“有根落发。”
她边说边给姜琴娘看,还顺手帮她掸了掸起皱的宽袖,如此才拎着茶壶回到古氏身边。
姜琴娘敛眸,白姑的试探像是一根刺,明晃晃地扎在她心脏,让她呼吸都上不来。
分明在外头吃了委屈和羞辱,回府之后,不能声张不说,还要面对婆母疑心。
姜琴娘鼻尖一酸,她霍然起身,草草说了句:“罗云村桑园那边昨日送了账本过来,等着要查账,容儿媳先行告退。”
话毕,她也不等古氏同意,直接旋身就走。
见人走出老远,那娇媚窈窕的背影聘婷多姿,古氏感慨道:“不是一个姓,再亲都不能算一家人啊。”
白姑跪坐在古氏面前,抬手轻揉她小臂,很小声的说:“老夫人,老奴刚才看到大夫人手腕上有淤红,那脖子上也有,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
古氏面色一整:“你当真看清楚了?”
白姑点头:“老奴不会看错的,而且大夫人眉形也有点散。”
“反了,反了!”古氏一口气没上来,喉咙里哼哧哼哧传出哮喘声。
白姑赶紧送了温水给她顺喉,又连忙拍后背安抚。
古氏又怒又悲,她抖着手指着外头道:“我就晓得,她给我儿守不了几年,这都三嫁的寡妇了,松了的裤绳带哪里还系得回去!”
闻言,白姑皱着眉头:“老夫人不得不防,如今整个苏家里外庶务都是她一人在操持,虽说库房钥匙是在您这,可她真要存了心动点什么手脚,又哪里会让您知道。”
古氏捶胸顿足,咬牙道:“当年我就不同意她进门,命硬的蹄子,害死我儿,如今让她给我重华孙儿找西席,她也能趁机鬼混,她定然不尽心!”
白姑连声附和:“老奴的大夫人哟,重华小公子都不是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这世上继母哪个是真心实意?”
这话仿佛火上浇油,让古氏万分痛心:“她的话我不能信,白姑你差人去白泽书院打听打听,若扶风先生有真才实学,我就亲自去请,重华启蒙的事,不能要她插手了!”
白姑自然应下,她心思微动,又建议道:“老夫人,老奴以为还是在大夫人身边安个人的好,不然像今日她出门见了谁遇见了谁,咱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提醒了古氏,她抓着白姑手背道:“对,让你女儿香巧过去,就说我吩咐的,她不敢不要。”
白姑笑了起来,拍胸脯保证:“老夫人放心,老奴让香巧将大夫人看好了,每日都来跟您回禀。”
福寿堂古氏的决定,姜琴娘一无所知。
也兴许她是知道一些的,但目下没心力理会。
她满腹心事地回了汀兰阁,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又觉得被云锻碰过的脖子脏的膈应,当即要了热水沐浴。
热气蒸腾的浴桶里头,嫣红山蔷薇花瓣朵朵芬芳,青丝如云,垂坠热水里,飘忽似水草。
姜琴娘边很用力地搓着脖子,细嫩的皮肤被搓得通红,还隐隐灼痛。
她借着那点痛意,心底压抑多时的委屈无助瞬时爆发,再憋忍不住,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这一番沐浴,她足足用了三桶水,传到福寿堂那边,更惹来古氏的疑心。
半个时辰后,她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见眼睛红肿的不像话,多少抹了点脂粉遮掩。
“母亲,母亲,你给我请的先生呢?” 一五六岁总角稚童这时蹦跳着进来。
小孩胖乎乎的,唇红齿白,穿一身杏黄底团花小锦衣,脖子上带着赤金如意的项圈,格外乖巧可爱。
他见姜琴娘神色不渝,乖乖地拽着她袖子,小心翼翼的问:“母亲你是不是哭了?是不是有坏人欺负你了?”
姜琴娘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她弯腰将小孩抱起来坐腿上:“没有,是沙子进眼睛了。”
小孩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软糯得让人心都化了。
他定定望着姜琴娘,忽然说:“母亲,你再等等,我很快就能长大保护你了。”
小孩儿说着,踮起脚够着手去摸她眼睛。
姜琴娘眼泛泪意,只觉这些年再多的辛苦,如今都是值得的。
她低头蹭了蹭小孩儿奶香的脸,岔开话题道:“母亲务必给咱们重华请个最好的先生,所以再等几日。”
苏重华抓着她手,软萌萌的说:“好吧,不过母亲要快一点,我想学写字了。”
姜琴娘终于露出点笑容,亲了口小孩儿:“为什么?重华不是要下年才满六岁吗?”
苏重华晃着脑袋,一本正经的说:“我学了字就长大了,可以帮母亲分担,让母亲每天只用赏赏花吃吃茶就行了。”
姜琴娘心下熨帖极了,继子年纪虽小,可有这样的孝心,也不枉她视如己出地待他。
“重华不用着急,慢慢做好学问,往后考取功名才是大事。”姜琴娘温言细语的说。
她口吻绵软,又挟裹真心,让小孩儿心生亲近,万分喜欢。
小孩儿往外头看了看,没有外人,他才悄悄地凑到姜琴娘耳边,亲亲热热地喊:“娘亲,娘亲……”
姜琴娘高兴:“嗳!”
小孩儿拱进她怀里,又孺慕又粘人:“娘亲,今晚上我和你一起睡觉吧,咱们不让祖母知道好不好?”
姜琴娘本想答应,一抬眼就见赤朱面色焦急地站在门口,她身边还跟着个表情不好的老婆子。
她心尖颤了几颤,将苏重华放下来:“重华,今晚上娘亲有正事,明天,明天晌午,娘亲陪你午睡可好?”
苏重华翘起小嘴,有点不太开心。
不过,小孩儿还是很懂事:“娘亲要说话算话。”
“好,一言为定!”姜琴娘揉了把苏重华细软的头发,将人哄去了院子里玩耍才招手让赤朱进来。
哪知,赤朱进门双腿一软,咚地摔倒在姜琴娘脚边。
她抖着嘴皮子上,牙关打颤:“夫,大夫人出事了……”
落后一步的老婆子,上前低声道:“大夫人,云二爷他死了!”
仿佛晴天霹雳,姜琴娘睁大了眸子,难以置信:“你说谁……谁死了?”
她穿着一身轻便的素色细葛布长裙,拢宽松得月白色轻纱披肩,一头青丝挽成慵懒的堕马髻,斜插白玉簪,除却这点,她连耳珰都不曾戴一对。
脸上略施薄黛,掩去眼下疲惫,瞧着精神一些,她从汀兰阁出来,瞧着对面的勤勉楼就皱起了眉头。
姜琴娘曾听说过,苏家祖上五代之前,那也是京城人士,后来家道中落,才来的安仁县。
五代过去,苏家在安仁县已经成为数一数二的富户,一家三房的府门,占地颇为宽敞。
整个苏府坐北朝南,中轴正中是以福寿堂为主,称为北廊,住着苏家的大房,也是古氏的嫡长子这一脉。
只不过,如今嫡长子故去,独留下守寡的姜琴娘和苏重华,以及十六岁的胞妹苏瑶。
西边是古氏的庶子二房一家,东边住的三房,也是庶子出身,这两房的人鲜少过来北廊走动,约莫晓得古氏不待见。
姜琴娘入府两年有余,除却她进门那会,还有每年佳节新年,三房的人会坐到一块,平素决计是见不到的。
她的汀兰阁和苏重华的勤勉楼在北廊以东,出去过条甬道,就是三房的地界。
汀兰阁属于后宅院落,但最是靠近前院,往常方便姜琴娘进出操持外头的生意。
勤勉楼在前院,因着苏重华年纪还小,他同姜琴娘这个继母的关系又十分要好,故而才将这座最接近后宅的院落给了他。
如今,姜琴娘只要一想到楚辞会住进勤勉楼,她就倍觉浑身不自在。
“大夫人,瑶姑娘来了,说是想和您一块过去福寿堂。”澄琉低声道。
姜琴娘面有恍惚地点了点头,她心里装着事,云锻的死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叫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那点不自在只有那么一瞬,她就没精力再去介怀。
苏瑶今年十六,是古氏膝下独女,去年及笄,还不曾婚配人家。
远远的,她见着姜琴娘,当即眼眸一亮,提起裙摆小跑过来,微微红着脸道:“嫂嫂,听说给重华找好了西席?”
苏瑶长的和古氏并不像,她脸如鹅蛋,杏眼水汪,琼鼻粉唇,身量高挑纤秾有度,是时下流行的那种椒O乳小腰。
整个人秀丽雅致,性子还温婉乖巧,任哪家长辈瞧了都会喜欢。
姜琴娘扯了扯嘴角:“是,已经找好了,是位学识渊博的先生。”
苏瑶不曾察觉姜琴娘的精神头不好,她眉眼弯弯,难得小声调侃了句:“怕不是个糟老头子吧?”
姜琴娘摇头失笑,眼见时辰差不多,遂道:“走吧,去晚了会怠慢先生。”
两姑嫂一路,多数时候是苏瑶低声在说话,姜琴娘安静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不过一刻钟,两人穿过垂花拱门,就见白姑领着一袭青衫的楚辞从外头进来。
许是看见了姜琴娘,楚辞站到一边,半垂眼眸等着。
姜琴娘打起精神,和苏瑶上前,率先福礼:“姜氏见过先生,先生入住勤勉楼可还习惯?要是有需要的,先生但说无妨。”
楚辞这回抬眼,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姜琴娘抿了抿嘴角:“扶风先生?”
“大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楚辞忽然问道。
姜琴娘微微一笑,丹朱红唇烈焰流辉:“劳先生挂念,服了汤药,已经好多了。”
楚辞点了点头,末了又说:“大夫人乃一家之主,当多多保重身子。”
闻言,姜琴娘勉强笑了笑,她回过头来,见苏瑶面红耳赤地躲在她背后,羞怯难当,便介绍道:“这是我小姑苏瑶,苏瑶来见过扶风先生。”
苏瑶本以为请的西席是位老翁,却不曾想,扶风竟是这样年轻,面容清隽,芝兰玉树,一身气度端方君子,真真好看。
她绞着帕子,声如蚊呐地行礼:“苏瑶见过扶风先生。”
楚辞无甚表情,淡淡拱手回礼,全然不曾多看苏瑶一眼。
白姑在旁笑道:“哎哟,往后扶风先生就将府上当成自个家里,莫要客气,怪生疏的,老夫人已经在催了,大夫人我等先行进膳厅?”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宽袖微摆,伸手虚引,避让一边,让楚辞先进厅。
苏瑶眼瞅着楚辞进了膳厅,美目盈光,水润雾蒙。
她轻轻拽了下姜琴娘袖角,凑上去咬耳朵:“嫂嫂怎的早没提醒我,扶风先生根本就不是什么糟老头子,害我丢脸了。”
姜琴娘不好说甚,小姑子人很是单纯,性子容易害羞,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乍然见着外男,手脚无措的哪哪都不自在。
“要甚提醒?这不见着就晓得了?”姜琴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日后约莫还会时常见着先生,莫不然你都要这样躲起来?”
“嫂嫂,”苏瑶羞窘,揪着她袖子跺脚,“你莫要再这样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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