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谦卑有礼,掌门顺利出关,神武太平如昔。
耳听恭迎声吼得响亮,派头有了、礼数也已做足,四大长老便随武思空进了三明阁。其余门人各自散去,段云逍则留在原处,等待长老们说完事情、再行给师尊问安。
“各位师弟,请坐。”
这位神武宗掌门瞧来比四位长老还要年轻,仪容周正、行止清雅,倒是没什么掌门的架子。他在厅堂上首坐下,对四人诚恳说道:“为兄闭关半年有余,这些时日,你们既要守在阁外护持、又要分心操劳宗内事务,我很过意不去。”
“掌门言重了。”
神武宗超然世外,为无为、事无事,门人弟子各自清修,说来也没什么大事好叫人劳心。四位长老齐齐稽首,随后守山长老余思正恭声问道:“掌门师兄,您此番闭关悟道,可得进境?”
其余三人也正有此问,武思空微笑道:“多少有些进益。”
‘进境’‘进益’,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在场中人都是有见地的,心知修为到了掌门师兄那个地步、便再往前半步亦是难如登天,因此也不以为意。武思空瞧见柳思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于是面向众人说道:“我闭关时,宗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余思正忙道:“山上一切安好。”
“剑庭如常。”
这声音干涩沙哑,自是出自剑庭长老秦思秋。
傅思清犹豫片刻,转头对武思空道:“掌门师兄,先前有三个‘云’字辈弟子下山办事,意外涉入一桩瑞廷雷部所查的案件当中,并且……并且救了一个名叫李醒狮的年轻人犯回来。我原想按律给予惩处,只是情况特殊,所以想着禀明您之后再行定夺。”
武思空哦了一声,不见喜怒,淡淡道:“是谁的弟子?”
“回掌门,涉事三人分别是段云逍段师侄、以及柳师兄门下的柳夏和杨云风。”
满山皆知,段云逍是掌门爱徒、‘云’字辈中第一等人才,倒也无需傅思清专门点出他师承何人。其实此事跟段云逍并无太大关系,若是柳思明话中扯上他,不免有替徒弟分摊黑锅的嫌疑;从执掌刑罚的傅思清嘴里说出,倒显得不偏不倚了。
“我知道了。”
听到自家徒弟名字,武思空眼神没有丝毫动容,轻轻瞧向柳思明,“你我徒儿为何会涉及雷部刑事,柳师弟对其中缘由可有了解么?”
“唉,不瞒掌门师兄,此事全是因我而起。”
柳思明苦笑不已,半晌,缓缓说道:“我当年下山游历,曾结识了一位好友……”
武思空了然一笑,问道:“是那个名叫李当忍的商人?”
“是他,不曾想掌门师兄还记得。”
“柳师弟常常提及此人,便想不记得也难。”
“唉……”
柳思明叹了口气,又道:“前些时日,那李老弟要做五十大寿,我不便离山,是以请段师侄携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儿代我前往东阳府祝贺,也算圆我一桩心事。”
“理应如此。”
武思空眼神温和,示意他继续往下说。柳思明苦笑道:“前后经过,段师侄是亲眼目睹的,不如叫他来讲吧。”
“也好。”
武思空点点头,提高声音道:“云逍在外面吧,进来说话。”
门外,段云逍闻声走进,先向四位长老行了一礼,接着侍立在武思空身边,低声道:“师尊。”
“云逍,你们在山下经历了什么,这便说与诸位师长听听吧,仔细些,不要有所隐瞒。”
“是。”
段云逍转身面向四位长老,娓娓而谈:“那一日,弟子受柳师叔嘱托,同杨师弟、柳师妹一道下山,前往东阳府……”
他神色从容、口齿不停,不多时,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的清楚明白,“……杨师弟和柳师妹在回山途中已是挂心不已,眼看就要到神武山界时,他二人终于决定折返回去。弟子劝阻不得,只好暗中尾随,并帮他们击退了那个名叫绯霜的雷部少女。”
武思空静静听着,表情一直没有变化,只在徒弟讲到‘绯霜’这个名字时、眼中异彩一闪而逝,旁人倒也没有注意。待段云逍说完,傅思清点头道:“如此说来,此事与段师侄你并无太大干系。”
“这话不对。”
武思空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爱徒,“云逍,既是三人一道下山,不论他们做了什么错事,你身为师兄,总有一份责任是推不掉的。”
“弟子知错。”
段云逍欠身道:“弟子劝阻不力、导致师弟师妹触犯门规,请师尊责罚。”
“不止如此。事情涉及瑞国刑律,便算你帮不上忙、也应该多待些时间,至少予以苦主一些劝慰。”
武思空语中隐有责备之意,“而你却在事发后不辞而别,此举当真失礼之至,不仅有损本门声誉、同时也绝非为客之道。”
段云逍闻言,顿时羞赧道:“弟子思虑不周,请师尊重重责罚!”
武思空不置可否,转而对傅思清道:“傅师弟,本山论规惩处之事一向由你负责,你的意思呢?”
“这个么……”
傅思清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我以为,段师侄于此事中并无太大过错,纵有不得体处,罚往葬林思过一月便已足够。”
葬林位于天门峰后山,乃是神武宗历代先贤埋骨之处。若普通人被关在坟地里一个月、便不吓死怕也要无聊死,然而对段云逍这等修炼有成的弟子来说,无非是换个地方清修而已。
武思空点点头,轻声道:“云逍,你对傅师叔所言可有异议?”
段云逍沉声道:“弟子愿领此罚!”
“这便去吧。”
武思空轻轻摆手,段云逍更不停留,朝在座师长行了一礼,干脆利落走出门外,径往葬林而去。柳思明心下有愧,轻声道:“掌门师兄……”
武思空淡然道:“柳师弟,与你无关,请噤声。”
“至于柳夏和杨云风两人……”
傅思清一句话便把掌门爱徒赶去守坟,略作停顿,又要拿柳思明徒弟开刀了,“……虽说他们行事冲动了些,可毕竟事出有因,倒非有意藐视门规。鉴于他们年纪尚轻、所作所为也不失侠义,此次初犯,我以为应予他们一个改过机会,不宜从重处罚。”
武思空额首道:“此言有理,傅师弟以为应该如何?”
“处罚不宜太重、却也不宜太轻,否则其他弟子来日犯错时,难免以此类推、心生侥幸。”
傅思清看了柳思明一眼,缓缓道:“我以为,每人五记谨身鞭,或许妥当。因柳师侄是女子身,故加至六鞭,允其着衣受刑。”
鞭者、直且正也。这谨身鞭是神武宗祖师爷传下的宝物,抽在皮肉、疼在神识,若是普通人挨上一鞭,任你铁打硬汉、也得疼到魂飞魄散。此物一向由刑堂长老掌管,用来教诲不肖弟子最是好使不过。
“我并无意见,”
武思空看了柳思明一眼,“柳师弟,你呢?”
“傅师兄处置公道,我也无话可说。”
柳思明轻叹一声,心知这已是傅思清卖了面子给自己,此事若能如此了结、实是两个徒儿的幸运,“咱们这就开始吧。”说完,他解开腰带、将肮脏道袍脱下,接着又除去汗衣,露出一身上好排骨。
眼看堂堂丹宫长老当众光起了膀子,其余三位长老均是一愣,武思空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各位师兄明鉴,我那两个徒儿与李当忍素不相识,之所以硬从雷部手里救出了他儿子李醒狮,纯是替我这个当师父的着想。”
柳思明双手环抱干瘪胸膛,讪笑道:“徒弟有孝心,我也不能眼看他们受苦不是,这些鞭刑,就由我代受了吧。”
傅思清哼了一声,沉着脸道:“柳师兄快把衣服穿上吧,他们在山下自作主张行事、又不是你指使的,哪有徒弟犯错却罚师父的道理?难道他们杀了人放了火,你也要怪到自己头上不成?”
“哎呀,傅师兄这话可说错了。”
柳思明挠了挠脖子,摇头道:“老实说,便算他们事先知会了我,我也照样会叫他们救人。我既有此心,有无指使、并无不同。”
傅思清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武思空,后者笑了笑,轻声道:“余师弟和秦师弟怎么看?”
余思正沉思片刻,点头道:“教不严、师之责,我以为此刑可由柳师兄代受。”
秦思秋则想也不想便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吧。”
眼看柳思明耍起了无赖、早早把上身脱个精光,现下总不能任由他光着膀子站在这三明阁里。武思空无奈一笑、只好一锤定音,“就照柳师弟的意思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先前多加给柳夏师侄那一鞭,应予减去。”
“是。”
傅思清抖了抖脸上横肉,对柳思明道:“柳师兄,转过身去。”
“好好好!”
柳思明眉开眼笑的背过身子,当真是一副欠抽的模样。傅思清手心一闪,已然握了一条似皮非皮、似麻非麻的古旧软鞭,他举起手,沉声道:“我要施刑了,请柳师兄尽力运功抵抗。”
“知道……”
柳思明话刚出口,只觉背上轻轻一震,紧接着额头灵台瞬间炸出一股剧痛,好似脑中突然生出无数钢针、拼命往颅骨外钻去。他蓦然咬紧牙关,脸上再无丝毫笑意,只顾运功护身。
柳思明一生成就全在丹道,若论修为,实则与其他三位长老相去甚远。纵使他已经拼命调动真气护住灵台,第二鞭却也没比第一鞭好受太多。紧接着的,便是第三鞭、第四鞭……
傅思清与柳思明私交一向不赖,眼见他如此受苦,却也不敢在掌门人面前手下留情,只得手上加速、尽快抽满十鞭,也好叫他早死早超生。
当第十鞭收回时,柳思明已是双眼通红,颚下稀疏的花白胡子早给冷汗浸成了一撮小辫儿。他喘息片刻,有气无力道:“掌门师兄,关于那李醒狮,我还有个不情之请,盼你能准他留在山上……”
“柳长老!我劝你莫要不知好歹!”
傅思清面色一变,他知道柳思明要说什么,语气虽严厉、实则是为其着想,“快穿上衣服!这三明阁乃是开山祖师三明真人亲手所建,岂容你在此荒诞行事!”
“掌门师兄,你听我说,”
柳思明仿佛没听到傅思清怒斥一般,继续说道:“瑞廷律法严苛,我那李老弟结交巫人,死便死了,我也无话可说。然则他的儿子实是被无辜牵连,若给咱们赶下山,迟早被官府抓去砍头。掌门师兄,你……你叫我如何忍得下这心……”
“柳师弟,我若不答应,你是否便打算此生以裸身示人?”
武思空语气平静,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先把衣服穿上吧,容我想一想,好么?”
这话一出,便连余思正也开始拼命给柳思明使那‘见好就收’的眼色,后者却恍若未觉,只是以手撑着桌椅,轻声道:“武师兄,天下攘攘,似李当忍那般心照日月之人实在不多,如此人物岂能绝后?据云风所说,他们那晚若是迟到半刻,李醒狮便要死于雷部绯霜之手,实在悬之又悬、巧之又巧。此事看似人为,实则或是天意也未可知啊!”
武思空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柳师弟,我神武宗不涉世俗政事,此乃祖宗规训,你并非不知。那孩子身在瑞国、便该受瑞廷律法约束,正如你我身在神武山、要受山条门规辖制是一样的。”
“掌门师兄,我……”
柳思明还要再说,武思空轻轻抬手制止了他,温声道:“咱们不需争执。这样吧,请你明日将带他过来瞧一瞧,若果真是个好孩子,咱们便再做打算。这样好么?”
柳思明等的就是这句话,大喜道:“多谢掌门师兄开恩!”
“不必如此。诸位师弟若没有旁的事情,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武思空轻轻一叹,离开座椅,向楼梯走去。四位长老起身恭送,待掌门人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便也纷纷走出三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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