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人间

1.梦中人

    
    丁酉年九月初三,镇守燕川的北境将军步固与其子步溪客率十万兵马,于雅明城击退月犴族三十万大军,大梁北境危机得解。
    丁酉年腊月十九,步固携贺礼至皇都恭贺新帝登基,新帝封其为大将军,封其子步溪客为骠骑将军。
    腊月二十一,新帝封三公主萧晴兰为和婉公主,下嫁骠骑将军步溪客。
    戊戌年六月初七,步溪客取月犴族大汗甘达首级,收复北境三城失地,乘胜追击,使月犴族弃王城耶都,退居戎州小楼兰,不敢再犯大梁边境。
    七月二十一,雅明城的公主府落成。
    戊戌年八月二十二,和婉公主由礼部尚书傅齐送嫁,出皇都。
    九月初三,送嫁队伍行至燕川境内。
    送嫁队伍过了北境第一道城关后,于嬷嬷就小步行来,提醒晴兰遮好盖头。
    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吃不好睡不好,加之内心不安,萧晴兰的脸色十分苍白。
    于嬷嬷朝车轿里看了一眼,忙唤随从前来补胭脂。
    萧晴兰趁着这个空歇,偷眼望了外面,入目还是一片荒凉,黄沙接黄沙,天也昏沉沉,全无生机。
    越往北,越荒凉。
    这种蛮荒之地,就是自己以后要长久生活的地方了。
    随从点好胭脂,小心给她理好盖头,红色的盖头又重重压下来,沉得很。
    萧晴兰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酸涩又忐忑。
    于嬷嬷听见了,心疼得紧,也叹了两声,安慰她道:“殿下莫怕,您身份尊贵,就是那驸马当真无礼,有老奴在,也绝不会让他犯上欺了公主去。”
    萧晴兰垂着眼,嘴角微微动了动,想叹气又怕于嬷嬷多想,只好忍了下去。
    她朱唇轻启,小声说道:“嬷嬷,此话不必再说。”
    若她要嫁的那位将军粗俗无礼,嬷嬷就是搬出皇家的威仪,又有什么用呢?
    车驾忽然停了下来。
    过了会儿,礼部尚书傅齐到她车前,道:“殿下,前头是步将军先遣来的接亲使者,要按照北地的风俗,做些敬神仪式祈了福再前行。”
    话音刚落,萧晴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三声马鞭脆响声,接着是粗声粗气的吆喝声。
    “哟——凶煞退散,福神天降!狐仙狐仙,给新嫁娘开路咯!”
    紧接着,就是一阵嗷嗷嗷乱叫和大吼。
    傅齐怕她不解,同她解释:“骠骑将军的母亲是贺族人,这个礼节,是贺族的驱鬼请狐神,是好意,公主不必怕。”
    萧晴兰一默,愣了许久,才答:“知道了。”
    是了,她要嫁的这个骠骑建军,是半个异族人。
    听闻那贺族,也和月犴族一样,是北地的巫族,人都野得很。
    前面那群接亲使者又是叫又是吼的闹腾了好一会儿,请神仪式才结束。
    几个戴狐狸面具的使者砸了个龟壳,欢呼雀跃了一阵,说可以前行后,车才又动。
    晴兰刚松口气,跟在晴兰身旁的宫女莺歌颤声说道:“殿下,可怕得很!”
    萧晴兰闻言,心猛地一沉,问她:“哪里可怕?”
    莺歌道:“那几个使者都是大块头,像穿了兵甲的熊似的,只胳膊就有我腰这么粗!”
    萧晴兰害怕地掐着手,分明是有些想哭,可仍故作无事,不死心地问莺歌:“都……那个样子吗?”
    莺歌点头:“都那个样子,唉。”
    萧晴兰沉默了。
    她不曾见过步固,也不曾见过她要嫁的那个骠骑将军步溪客。她只见过步溪客斩下送来的那个月犴族大汗的首级,盆大的脸,长满了络腮胡,铜铃似的大眼睛凸着,一口黑牙,像个会吃人的黑风老妖怪,奇丑无比。
    当时,她听那些小太监说,往北去,那里的风似刀子,水硬得能打铁,还有许许多多的大野狼,因而那里的人都长着副比狼还吓人的妖怪模样,不然无法生存。
    小太监说:“步大将军虽然是我们大梁人,但他是在北境长大的,又娶了北境贺族的女人,我想,步小将军,怕也是这副能吓退狼的凶煞样子……”
    言下之意,公主不要再心存幻想了。
    当时,她还不甘心,抱着一丁点希望说道:“听皇兄说……骠骑将军还年轻,才二十岁,也未婚娶……有没有可能,骠骑将军比那月犴族的妖怪要……要像常人一点?”
    “那怎么可能!”小太监挥挥手道,“主子,您也别怪奴才嘴直,步小将军的亲娘可是贺族女人,贺族跟月犴族虽有世仇,可往上头翻几代,它们可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巫族,同宗同源,都算是北境蛮人。月犴族大汗的脑袋,主子见了吧?想那贺族人长相,恐怕也和月犴族的差不离。奴才听闻贺族的女人,一个个都跟个山似的,手大脚大,胳膊跟铁似的,能生生勒死一匹一人多高的大狼!而且,奴才有幸远远见了步大将军一面,大将军也壮得跟个山一样……主子,亲爹亲娘都这样,那步小将军最起码,也得这么壮!”
    小太监比画了比画,比画出了个两个萧晴兰那么高,三个她那么粗的‘大山’。
    萧晴兰惊圆了眼,打了个嗝。
    小太监兴致勃勃继续说道:“主子啊,戍边的将士们,要不长成这种骇人模样,如何击退那群吃人肉喝人血的月犴族蛮人?”
    萧晴兰以扇掩口,这次,小心翼翼打了个嗝。
    她少女怀春时,曾梦到个虽看不清脸,却知是个俊秀无比的神秘男人,断断续续又梦过几次后,她只觉得自己以后的夫君,大抵也该如梦中人那般身形颀长,眉目清秀,俊美无俦的。
    可惜,十七岁时,皇兄却告诉她,她要嫁的,是北境燕川的骠骑将军,那个把月犴族大汗脑袋砍下来当聘礼娶她的……草原狼。
    虽然,八成知道自己那驸马就是个虎背熊腰长相凶煞的妖怪了,但萧晴兰还是抱着两成希望,希望他不要那么蛮,那么的……狼。
    可如今,莺歌这么一描述,萧晴兰的那两成希望也碎了。
    前来接亲的使者都长得跟熊似的,她还指望什么。
    晴兰幽幽一叹,拍碎了心里那朦朦胧胧的梦中人,闭眼认命。
    这一晚,他们歇在了翻山城。
    于嬷嬷扶她下车时,有个接亲使者不知退让避嫌,张着嘴想凑近了看萧晴兰长什么样子。
    傅齐让人去拦了一下,许是力道小不起作用,那熊般壮硕的使者也没理,依旧歪着脑袋,甚至想蹲下身子,偷偷从盖头下看萧晴兰一眼。
    萧晴兰垂着头,手微微颤抖着,她余光瞥见了那人的腿。
    莺歌没有夸张,那人的腿,比她的腰粗壮多了,脚也似船一般大。
    见那人弯腰,硕大的脑袋将要凑近来,萧晴兰轻轻捏了下于嬷嬷的手,小声唤了句于嬷嬷。
    于嬷嬷鼓足勇气,将晴兰护在身后,大声训斥道:“放肆!还不退去!”
    护卫这才发现此人意图,持刀上前呵斥。
    登时,四周静默了。
    萧晴兰细细吸气,抓着嬷嬷的手不敢松开,又害怕这人不知进退,与护卫起冲突,到时候双方闹得难看,不好收场。
    她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那个使者“诶”了一声。
    大块头手反指着自己的大脸,瞪圆了眼睛:“是说我?”
    嬷嬷强撑着气势,瞪他道:“无礼!”
    大块头犹自发蒙,他身边的使者们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拖走了。
    晴兰听到大块头低下声去,问道:“啊?不能看吗?留给少将军看?还有这规矩?”
    几个熊兄熊弟七嘴八舌回答着他的鬼问题,并按着他的脑袋迅速果断揍了一顿。
    “你就装吧!回头让少将军知道了,小心让你在北城门上挂三天!”
    “我一个没看住,你就要野!忘了少将军怎么交待咱了!”
    “揍他揍他!给咱少将军丢人!”
    见此情形,于嬷嬷愣了愣,收拾好神色,温声对萧晴兰道:“殿下安心,那无礼之徒离开了。”
    晚些时候,晴兰洗漱好歇下,卷着被褥望着窗外的夜空,只觉得这里的夜晚都要比皇都的冷上许多。
    她不敢哭,她知道自己身为大梁公主,就必须替皇兄分忧解难,用她的婚事,换家国安宁。
    去年,皇兄与她说这门婚事时,表情十分愧疚,长吁短叹,道理讲完,又强颜欢笑夸赞步家父子都是真英雄,她嫁给步溪客并不算委屈。
    晴兰望着这里裹霜的夜,默默心想,现下她人都到燕川北境了,就是怕,也容不得她反悔。
    再者,步家的父子俩,是戍边护国的英雄,若不是他们,大梁北境岂不是频频被月犴族侵扰?
    她应该庆幸,她嫁的是大梁的镖旗将军步溪客。
    临别时,母后就叮嘱她,无论如何不要将委屈表现在脸上,要知道若无步家的父子俩,她如今怕是要与月犴族和亲,嫁给那群真正的草原狼。
    晴兰握着被角,自语道:“北境的人,不过是比常人壮硕一点样貌粗糙一点……驸马是真英雄便好。”
    虽是这般安慰自己,可她想起梦中经常出现的那抹俊秀身影,仍是怅然若失。
    第二日晨起,梳好妆,盖上红艳艳的盖头,嬷嬷扶她出门上轿时,悄声说道:“殿下,昨夜那个失礼的使者寻来要给殿下道歉,老奴怕扰到殿下休息,是尚书大人替殿下受了礼,劝他离去了。”
    晴兰问道:“可知姓名?”
    “那人叫金秋。”于嬷嬷道,“老奴已让人记上了。”
    “嗯,等到了雅明,遣人带些礼回他,就说本宫宽恕他便是。”
    “记得了。”
    “殿下,鹤城到了。”侍从说道,“已经看到城门了,骠骑将军也到了,见到接亲旗了。”
    于嬷嬷抬首望了一眼,只见远处高高的城门下,飘扬的旗帜如红云一般,红云下头乌压压一群人,为首一个骑在匹挂着红绸流苏的黑马上,身穿红衣,瞧不清相貌,只觉气质不俗。
    见这接亲仗势不小,嬷嬷点头道:“礼数不差。莺歌,今日风大,照顾好殿下。”
    莺歌娇滴滴应下。
    车驾停下,傅尚书宣读婚旨。
    风很大,萧晴兰绞着衣袖,耳边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听不到傅尚书的声音。
    众人跪拜完,傅尚书与前来请她下轿,双方见礼。
    这只是进城前的初见礼,她得披着盖头下轿去,让他的驸马给她行礼问安,之后再上轿进府拜堂。
    萧晴兰由于嬷嬷和莺歌搀扶着下轿,风吹着她的盖头,莺歌一手帮她压着。
    她听傅尚书说:“请将军下马见礼。”
    萧晴兰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一双漂亮的鹿皮靴走近来,萧晴兰垂眸,她听到了步溪客腰间佩戴的玉佩相撞的声音,也听到了莺歌忽然停住的呼吸声和嬷嬷的吸气声。
    怎么了?他……很凶吗?
    萧晴兰控制不住地发抖了起来。
    那人现在就站在她身前,隔着盖头,她都能感觉到他现在正看着自己。
    无人说话。
    风吹起了盖头一角,莺歌竟然忘记了帮她压住盖头。
    盖头扬起那一瞬,萧晴兰心中一慌,却是着了魔地抬起了头,想要看他一眼。
    她瞥到了在风中飘飞的红衣和黑发。
    很快,盖头又落了回去。
    萧晴兰一片空白,刚刚看见了什么,她想也想不起。
    她要嫁的这个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刚刚的那一瞥,她都看到了什么?为何没有一丁点印象。
    她太紧张了。
    就在萧晴兰怔愣之时,忽然,呼啦一下,一只手揭去了她的盖头。
    她听到于嬷嬷吸了口气。
    “你……”
    耀眼的光刺了进来。
    萧晴兰连忙抬起手挡住光,垂在她眉心的红宝石额饰晃动着,闪烁着光芒,映在她白生生的手上,她以手遮眼,不敢看他。
    周围似静了好久。
    忽然,一阵天转地旋,萧晴兰惊叫一声,却是被他腾空抱起,男人转了个身,温热的怀抱令萧晴兰顿时红了脸,不知所措地低着头,仍是不敢抬头看他。
    眼眶湿润了。
    萧晴兰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这时,只听一年轻声音,温朗如暖阳,似自语般,轻柔道:“殿下……好生亲切,仿佛梦中见过似的。”
    萧晴兰一愣,含着泪光,终是忍不住抬头。
    抱着她的红衣少年丰神俊逸,眉清目朗,正垂着头,笑吟吟望着她。
    君子如玉,风华无双,正如她梦中人一般。
    他漆黑明亮的眼眸里,浸满了温润的笑意。
    萧晴兰睁大了眼,满目惊异。
    一眼,撩拨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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