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这一天夜里,我知道了这个姑娘的名字,唤作聂寒。
而她知道我是唐朝剑圣门下传人,对我兴致愈高,缠着我不肯放走。
我在这阵眼之中走脱不开,只好依顺于她,顺着她的心意,舞了几个漂亮的剑花。这些华而不实的招数,我已数年没有用过,此时再次使出,顿感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一来二去,四更天过,我坚执要离开了。她看来倒是很享受这时光,对我依依不舍。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许食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一言?”我奇怪道。
“我这一回助你疗伤,下次你行侠仗义时,需让我同去。”
经她一说,我方才想起答允了她这么一回事情。见她不依不饶,我自然不能节外生枝,只好应承下来。
待她将我送出了侯府时,我虽不能将路径记得清清楚楚,但那寒江亭的位置已心中有数。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巴不得早早回去。
“下次是什么时候?”我临走前,她问我道。
我对于这件事倒是毫无计划,只好信口说道:“那便……五日后三更天,在你撞见我的地方碰面。”
她欣然应允下来,回了她的家中。我一路上神情恍惚,待到回到我那一方不起眼的小屋时,门缝里又泄出着微弱的光束。
“今晚收获如何?”屋里的瘦高男人问道。
我将所得如实告与,他甚是满意,临走前拍拍我肩膀道:“大动作马上就要来了,想来就在五天之内。你的情报越细越好,但切不可打草惊蛇。”
杀人固然容易,但骗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当我知道这场骗局马上就要结束,心里不禁落下了一块大石。
然而这剩下的半个夜里,我却始终难眠。
心中惶惶过了几日,三天后的傍晚,我躲在侯府外的茶楼上,远远望见聂寒溜出了家门。大概她也同我一样,前夜出门,后夜归家,始终瞒着别人。
我悄悄跟上了她,待到稍远地方,我快步追上她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她被我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后,回过头看见是我,方才安心。
“你又出来做什么?”她反问我道。
我只知道我这几日心绪烦乱,不能安心地坐在据点等待,这是动手前的大忌。她见我面目严峻,欲言又止,又问道:“你难道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么?为什么你总是独来独往?”
我心头一痛,为什么她屡屡戳我伤疤?她叹口气道:“我和你一样,也没有朋友。我爹我娘的女儿,谁又敢和她做朋友呢?”
“可你不会怕,我看得出来。”
她说这话时看向我,眼中有光,这是我的眼睛里所缺少的东西,也是几年没见过的东西。
“我该回去了。”我不回答,转过身道。
“为什么?”她急道。
“我今夜出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一直不明白我骗她时,为什么要心怀愧疚。今夜出门我终于明白,因为我这数年,一直少一个朋友。我以前不知道,欺骗朋友时,便会心怀愧疚。
说罢我不等她再说什么,飞也似地往黑暗处跑去。她自然追不上我,我再回头时,也看不见了她的身影。
……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然而想着想着,我忽地释然了。因为不管信与不信,在今夜过后,都不再有意义。
“你在犹豫。”
瓢泼大雨泼洒在这片风雨如晦的大地上,面前的男人和我一般装束,斗笠蓑衣。
他看向了我的眼睛,我急忙避开。在这样的夜里,他的眼神是一件锐利无比的凶器,即使是我,也会为之毛骨悚然。
“从第一天就应该有人告诉你,犹豫是杀手的大忌。”他提醒我道。
我点了点头,脑海中却浮现出聂寒的身影。半个时辰前,我亲眼看见她穿着花枝招展的衫裙,出现在我和她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巷口。
那时阴云已经覆盖了半边天空,黑压压仿佛要吞噬一切,而暴雨顷刻便至。不知道现在她有没有寻着避雨的地方……
“大小姐今晚在不在府上?”
他冰冷的声音将我从恍惚间拉回,我抬起头,看见府门前的两盏灯笼火光扑朔,在铺天盖地的风雨中摇曳。
“在。”我答道。
他点了点头,又继续蛰伏在暗处,紧紧地盯着这座府邸。过了未有多久,一个黑影一阵风般从远处跑来,乃是一名风部杀手。
他向梭镖客耳语几句,梭镖客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我,说道:“你今晚状态不佳,便不必进入府中了。”
“可府中机关……”
“组织已经根据内应和你的陈述绘好了行动图,你只需带人守在此地,勿要让人走脱。”他不容置喙地打断我道。
我只好服从命令,他又给我留下了风部和林部各一名杀手,随后便消失在了暗处。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大,惊雷滚滚。对于普通人来说宛若地狱一般,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比这样的夜晚更适合动手的时机了。
我丝毫不担心行动会失败,这一次行动筹谋已久,又得天子支持,暗器和轻功最好的梭镖客亲自动手,断无失败之理。
如此静静守了许久,我估计到了收工时候,却突然听见府门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我心头一紧,我们只算准了我结拜兄弟今夜不在府中,却没料到侯爷本身或许亦是高手。
这时蓦的一道惊雷落地,府门猛然被人从里打开,我更不犹豫,抽剑而出,飞身站在了府门正口。
密密麻麻的雨帘之后,一个仅身着中衣的男人孤身冲到了门旁。他气质威严,虽奔逃而不显狼狈,我知道他便是这座府邸的主人聂天纵。
我的长剑在黑夜里闪烁着银色光芒,他看见我稍一愣神,迅速运气提掌攻了过来。我长剑递出,快步迎上。
长剑和肉掌斗作一团,过了两三招,我便觉出他已被重伤,又急于逃脱,武功连五成也施展不出。
我快剑连出,将他逼回门内,又一剑斩伤了他一臂经脉。他当即惨叫了一声踉跄数步,与此同时一旁的风部门人突施杀手,飞刀直刺目标咽喉。
聂天纵不及闪躲,双目一突,趴倒在了大雨之中。鲜血自他身下溢出,和雨水混作一团,黑水红血,难分彼此,殊为可怖。
“结束了。”我心里暗自说道。不知道这一回算不算为民除害?虽然我也不在乎这些。就此一走,这家府邸的一切都和我再无瓜葛。
就在此时,另一个剑出鞘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握着剑柄的手一紧,侧目看去,却是那林部杀手。
他拿着剑指向府门外,一个恍惚的粉白色影子从远处出现。而我们三人都一身黑色,她显然还没看见我们。
我心里霎时乱成一团,愣愣站在原地。两个杀手则是马上将尸体拖到一旁,又闪身躲到门内一侧。
我也藏到暗处,待到那身影走近,我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聂寒。
她这时已经淋得浑身湿透,然后让她此时郁郁寡欢的,想来不是大雨,是我今晚的失约。
两名杀手就要动手,我当下拦在他二人身前:“我来。”
他两人只当我要争功,便收起兵刃后退数步。我闭上眼凝思片刻,做出我的抉择。让她死得没有痛苦,算是我最后的仁慈。
“你四海为家,对不对?”
“自由自在,哪怕是每日灰头土脸,那该有多好啊!”
“你这样的人,只有用一把剑刺进你的心脏,才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片刻间,她清丽的声音接连出现在我的脑海。我霎时明白了,我从来不是黑夜的操纵者,我只是一个在夜幕里失去了方向的人,在我看来,最可悲的那种人。
我倏然转身,一道银光划过我身后这两人的咽喉。雨水打在剑身上的声音十分悦耳,他二人却发不出声音,按着脖颈倒在了地上,紧邻着聂天纵血泊中的尸体。
聂寒的脚步声随即停在了我的身后,我转回身去,看到她怔怔看着我,还有我手中的剑。
我剑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和无数雨滴一起,激起点点的水花。她又看见她趴在血泊中的父亲,当然明白了一切。
我知道,即使这个人作恶多端,可终究是她的父亲。一道道雷霆霹雳打在空中,也已将她的人生打得支离破碎。
“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说道。
在极度的震惊和悲伤突然来临时,人肝肠寸断,却常常不能痛哭出来。
见她犹然不敢相信目睹的一切,我对她说道:“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如果想要报仇,就离开这里,然后活下去。”
她一语不发,忍住泪水,跌跌撞撞地往雨夜中走去。我不禁苦笑一声,对着她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心的牢笼,从来都比身体的牢笼难以挣脱。”
待她走后,我将林部杀手的剑放在聂天纵手上,伪装成他殊死相搏,夺剑杀死了两名杀手的模样。我的剑再普通不过,和这名林部杀手的一般无二,刚好便于逃脱嫌疑。
至于聂家大小姐,我今夜根本没有见过她……
……
我浑浑噩噩地流离在人世间十年,直到五年前,我终于走上了上一任黑影剑客的路,叛离了寒鸦。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说的话。
他不想让残生在杀戮中度过,就如我现在,想要让剑为自己而挥。
我寻求着我这可悲的一生最后的意义,直到这一天,我在潞州听到一人名叫聂远。
据说他是鬼谷传人,剑法脱俗,而我还知道他是聂天纵的遗孤。
那一天他负着青霜剑,上了那一座高耸入云的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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