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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年三月的一天下午，婷婷放学回家，见三岁的表弟茂生靠着墙歪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
    茂生的皮肤很白，两只眼睛大大的，睫毛又长又黑，非常漂亮可爱，婷婷很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一轮同属相的小表弟。每天放学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和茂生玩耍，抱着他到处走到处玩，跟他装疯卖傻，逗得茂生咯咯大笑。
    婷婷急忙抱起一脸痛苦的小表弟喊外婆。房间里传来外婆的应答声，婷婷抱着茂生进房间，见外婆蹲在床前摆弄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床底下放有一个脸盆，脸盆里有很多水，水中间放了一盏油灯，点燃了的灯芯草像鬼火似的忽闪忽闪，阴森森的让人恐怖。
    外婆在搞迷信活动，婷婷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声喊道：“外婆，茂生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搞这个鬼名堂。”
    外婆站起来摆摆手，示意婷婷不要喊叫，然后口里念念有词而且十分虔诚的朝着哪盏油灯鞠躬作揖。
    望着怀里呼吸越来越困难的茂生，婷婷气急之下朝着床底下的脸盆一脚踢去。顿时，油灯灭了，水流了一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外婆嚎啕大哭。
    婷婷对外婆大声吼道：“别哭了！赶快拿钱来，我带茂生去医院。”
    求神不成只好求医了，外婆一边抹眼泪一边掏出两元钱给婷婷。接过钱，婷婷抱起茂生飞快的朝离家最近的海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门诊部跑去。
    医院已经下班了，挂的是急诊。值班的刘医生检查时发现茂生的心脏好像在右边可又不能确定，便叫来另一位黄医生。黄医生检查后皱着眉说：“不太可能吧？右位心的概率极小，怎么回事呢？做个胸透看看，你说呢？刘医生。”
    刘医生点头表示同意，透视后才知道茂生不是右位心，是胸腔里大量的积液把心脏挤到右边去了。
    刘医生对婷婷说：“你家大人呢？这小孩病情非常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赶快住院，你带了多少钱？”
    刘医生的话让婷婷又着急又害怕，没想到茂生的病情这么严重，来医院时外婆给了自己两元钱，挂号、胸透后只剩下一元多了。想回家拿钱又怕耽误时间。于是泪眼汪汪的望着刘医生说：“阿姨，你一定要救救我弟弟，让我弟弟先住院吧！我不会少你们的钱。”
    刘医生看看奄奄一息的茂生又看看泪流满面的婷婷，拿起笔一边写入院通知单一边说：“好吧！等你回去拿钱也来不及了，先住院，明天交钱。”
    刘医生拿着入院通知单站起来拍了拍婷婷的肩膀说：“抱好你弟弟，跟我走。”
    婷婷跟在刘医生后面来到办理出入院手续的窗口，刘医生对着里面大声说：“小万，这小孩胸腔积液很严重，需要马上抢救，先让他入院，住院费明天交。嗨！没办法，小孩父母没来，姐姐带来的。”
    很快办好了入院手续，刘医生把婷婷送到门诊部大门外指着旁边的一条小路说：“你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底就是住院部大门，进大门后左拐，走几分钟就能看到两栋房子，左边哪栋是内儿科。记住没有？快去吧！”
    婷婷心里对这位母亲般的刘医生充满了感激，可她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抱起茂生跑步冲向那条小路。
    小路两边是菜地，周围一片漆黑，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片隐隐约约的光亮，光亮中有很多高低不等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有的还在晃动。婷婷心里一震害怕极了，不敢再往前走，可想到生命垂危的茂生，顾不得害怕，管它豺狼虎豹还是妖魔鬼怪都得冲过去。
    气喘嘘嘘的婷婷把茂生换了一个姿式抱着，然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哪片光亮和黑乎乎的东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尽量不出一点声音，离哪片光亮越来越近，心也绷得越来越紧。
    胆战心惊的走到了光亮处，原来虚惊一场，哪是一片水塘，水面比周围光亮很多，那些时而晃动的黑乎乎的东西是水塘里干枯了的荷花荷叶的残枝，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婷婷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婷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后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哪满是残枝败叶的水塘，想象着这口水塘夏天的情景，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满水塘娇艳的荷花立于碧绿荷叶之中随风摇曳的美丽画面。
    到了住院部内儿科，婷婷浑身湿透了，俩名护士连忙从她手里抱过茂生放在治疗床上。
    一位高高个子的男大夫拿过婷婷手里的入院通知单和病历看了一眼，立即一边带手套一边吩咐护士做好胸腔抽液准备。
    婷婷站在一旁傻傻的看着护士在茂生的背上涂抹酒精，用镊子从一个方铝盒里钳出一块中间有一个圆孔的布铺在茂生背上。大夫接过护士手里的注射器往茂生背上扎下去，吓得婷婷用手蒙住眼睛。
    婷婷没见过哪么大的针头和针管，等她睁开眼时，比甘蔗还粗的针管里已经有了大半管黄色的液体，随着大夫慢慢抽动针管，黄色的液体不断的从针头冒出来涌到针管里，很快针管满了。大夫轻轻的拔出针管，然后把针管对着装污物的桶子，随着大夫手指的推动，满满的一针管黄黄的液体流进了污物桶里。
    大夫把空针管套在茂生背上的针头上开始抽动针管，又是满满一针管黄色液体，不过抽这一针管液体的时间比第一针长了些，抽到三分之二时液体冒出的速度慢了很多。
    抽第三针管时速度更慢了，抽了很久才装满针管的五分之二。
    令婷婷惊奇和高兴的是抽了两针管多黄色液体后，茂生的呼吸正常了，像没生病一样。
    婷婷觉得这个大夫太了不起、太伟大、太可爱了，简直不是人是神仙。
    这位高高个子、表情严肃而医术高超的大夫已经深深的印在了婷婷的脑海里和心里。
    大夫脱掉手套，一脸严肃的望着婷婷，冷冷的说：“你们家大人哪？怎么这时候才来医院？太不应该了，你知道多危险吗？再晚来一个小时，这孩子就完了。”
    说完，大夫拿起桌上的听诊器给茂生作检查。
    面对大夫的谴责，婷婷不但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这位大夫可敬可爱，有一种异样的亲切感。婷婷站在大夫身边，看着大夫用听诊器在茂生的前胸后背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的听着，心里充满了感激和难于言表的兴奋和快乐。
    这时，一位护士走过来把病历夹递给大夫说：“顾大夫，我把茂生安排在3床，这是他的病历。”
    顾大夫接过病历夹点了点头，然后，坐在桌子边书写病情记录。
    婷婷站在顾大夫身后看他写字，本想询问一些自己不懂的字句借机和顾大夫说说话，谁知顾大夫的字非常寥草，除了‘690’几个阿拉伯字看得清楚外，其他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很想和顾大夫说话的婷婷只好拿认得的几个字问顾大夫：“顾大夫，690什么意思啊？”
    顾大夫一边写一边回答：“抽出了胸腔积液690毫升。”
    顾大夫就说了一句话而且是低着头说的，婷婷很失望，她希望顾大夫多说几句，最好看着自己说。
    这时，护士端着一个摆放了大大小小几个药瓶子的托盘过来，望着婷婷说：“小女孩，茂生输液，把他抱到3床来。”
    婷婷抱着茂生来到3号病床，护士把几瓶药水高高挂在一根布满铁钉的木柱上，然后把一根细细的针扎进茂生头皮下的血管里，瓶子里的药水立即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的通过针头慢慢的流进茂生身体。
    望着慢慢入睡的茂生，婷婷知道外婆一定急坏了，于是找到正在看书的顾大夫说：“顾大夫，我回一趟家可以吗？家里人还不知道我们住院了。”
    顾大夫抬起头望她说：“不行，孩子病情很严重，这么小的孩子不能没人照看，你是茂生什么人？家住那里？”
    婷婷希望顾大夫多看自己几眼，可顾大夫望着她时却又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眼睛望着地下不敢看顾大夫。
    见婷婷心慌意乱的样子，顾大夫以为被自己吓坏了，严肃的面孔露出了一点笑容说：“别紧张，先控制炎症，过几天再抽一次就好多了，抽完三次基本上就没事了。”
    婷婷以为抽掉690毫升黄色液体茂生的病就好了，顾大夫说还要抽两次，这让她既紧张又高兴；紧张是茂生要受苦，高兴是要在医院里住很长时间，她可以看到顾大夫。
    顾大夫的微笑让婷婷不再哪么紧张，但还是不敢看顾大夫，眼睛望着别处小声说：“他是我表弟，我家住黄家坡，离这里不远，我只带了两元钱看病，住院费还没交，五点多钟出来，外婆一定着急担心，所以我想去一趟家里，马上就回来。可以吗？”
    顾大夫看了看表。摇摇头说：“不行，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女孩不安全，再说你表弟也需要人照顾，你明天早上回去，到时候我让护士照顾一下小孩。”
    顾大夫说完这些话继续看他的书。婷婷很不情愿的回到病房后坐立不安，满脑子都是顾大夫的影子，反反复复的回想顾大夫刚才说的哪些话，越想越觉得顾大夫很关心自己，对自己特别好，对别人肯定没这么好。想着想着婷婷不禁脸红耳热，心砰砰乱跳。
    护士要婷婷看好瓶子里的药水，快滴完了叫她。婷婷眼睛望着瓶子里的药水心里却一遍又一遍的想着顾大夫说过的每一句话。
    输完液，婷婷抱起茂生让他撒了一泡尿，然后侧着身子躺在茂生身边。
    婷婷很累很困，可躺下后却一点睡意没有，闭上眼睛顾大夫便站在面前，耳边全是顾大夫的声音。有几次婷婷真以为是顾大夫来了，猛的一下爬起来，激动的喊着顾大夫，隔壁床的人以为出什么事了，吓得连忙起身准备帮忙。
    第二天一早，护士来到病房对婷婷说：“顾大夫说你要回家拿东西，让我帮你照顾小孩，你快去快回啊！”
    顾大夫果真安排护士帮自己照看茂生，婷婷又兴奋又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见婷婷一个人回家，外婆以为茂生没了，嚎啕大哭差点儿晕倒。急得婷婷连忙说：“别哭了，外婆，茂生在住院，已经好了。”
    外婆这才止住哭声，一把抓住婷婷的手臂说：“在那住院？什么病？赶快带我去，昨晚怎么不回家说一声，你爸爸还出去找了好久，把我吓死了，我一夜没睡。”
    婷婷不愿意解释，一边刷牙洗脸一边在想得赶快把这事告诉姨妈。
    洗完脸，婷婷说：“外婆，茂生的住院费还没交，我现在去姨妈那里，马上回来，你赶快收拾一些要用的东西。”
    听说儿子住院，姨妈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很想立刻去医院看望儿子，可端人碗服人管，早晨又是李家最忙的时候，她走不了。
    婷婷说住院费还没交，怎么办？姨妈知道住院可是要花不少钱的啊！突然，她想起东家三岁半的小女儿李欢上次住院用的是一张公费医疗卡，东家老李告诉她，凭哪张卡，无论用多少钱都是公家付账。
    姨妈想借用李欢的医疗卡，可又怕老李不肯，再说儿子和李欢虽然年龄差不多，但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怎么办？
    姨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顾虑，婷婷高兴的说：“有这样的卡当然好，只要东家肯借，男孩女孩有什么关系？我就说写错了，姨妈，你知道吗？住院要花好多好多钱的。”
    姨妈对东家说自己儿子住院了，想借李欢的医疗卡用一下，想不到老李满口答应。
    婷婷把医疗卡装在口袋里急忙赶回家，顺路去了同学家说表弟住院，要她帮自己向老师请几天假。
    赶到医院门诊部，婷婷让外婆在门外等候，自己来到办理出入院窗口，先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递上医疗卡。里面的人接过医疗卡看了看问：“怎么回事嘛？入院证上面写的是茂生、男孩，医疗卡上是李欢、女孩。”
    婷婷轻松自然的说着早编好的话：“是哦！我表弟长得又白又漂亮，办卡的人以为是女孩，所以填成了女的，我姨妈说了哪天有时间去把卡改过来，茂生是小名，昨晚我没想到要住院，随便说了我表弟的小名。”
    窗口里的人抬头看了看梳着两条辫子白净秀气神情大方自然的婷婷，确信是办卡的人填写错了，便什么也没说办理了入院手续。
    办好入院手续，婷婷挽着外婆胳膊就走，一边自言自语：“哎呀！好险，幸好我昨天随口说了一声茂生，如果说涂茂生就难办了。”
    外婆没听懂问她说什么，婷婷不说话只是对着外婆得意的笑笑。
    婷婷带外婆来到病房，照看茂生的护士见婷婷来了，细声细气的说：“已经查过房了，我给他把了尿，刚刚睡着，我走了。”
    婷婷点点头压低嗓音说：“谢谢你，顾大夫呢？”
    护士一边走一边回答：“顾大夫下班了。”
    婷婷追上去问：“顾大夫今天还来吗？”
    护士停住脚回过头望着婷婷说：“顾大夫上晚班，白天不会来了，下班前他已经查过房了，茂生的情况比较稳定，如果有什么情况你可以找当班医生。”
    听说顾大夫白天不会来了，婷婷顿时像丢了魂似的，心里一片慌乱一片茫然。
    躺在床上的茂生神情安定呼吸均匀平稳，和头天下午的情景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外婆哭了。
    外婆弯着腰一边抚摸茂生的脸一边轻轻的喊他的名字。茂生慢慢睁开眼，看见外婆马上想爬起来，可浑身没有一点劲，茂生望着外婆嘟起嘴巴撒娇：“外婆，我要回家。”
    外婆帮茂生曳了一下被子，然后趴在床上，吻着茂生的脸。轻声说：“心肝崽，外婆过几天来接崽崽回家。崽崽乖，跟姐姐在这里住几天，听姐姐的话啊！”
    外婆走了。婷婷坐在床边，眼睛看着茂生，心里想着顾大夫，盼望快点天黑，天黑了顾大夫就会来上班。
    坐立不安的婷婷过一会儿跑到办公室看一次钟，她觉得今天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才捱到中午。
    洗碗时路过办公室，见里面只有一名护士，婷婷笑眯眯的走进去。问护士吃过饭没有，然后又问：“你们顾大夫那里人啊？”
    护士一边做事一边漫不经心的答道：“上海人。”
    婷婷又问：“他结婚了吗？”
    护士停下手中的活，瞪着眼睛望着婷婷，惊讶的说：“你干吗？想给我们顾主任介绍爱人呀？哪可不行哦，小姑娘，我告诉你，顾主任的爱人是我们医院里最漂亮的女人。”
    护士的话像锥子一样刺痛了婷婷的心，她想哭，但忍住了。沉思片刻后，她离开办公室回到病房。
    茂生吵着要起来，婷婷抱着穿好衣服的茂生在病房里来回走动。茂生指着窗外说要出去玩，婷婷说外面冷不能去，茂生哭了，想到他病还没好，只好依他，抱着他往外面走去。
    来到病房外，看见刚才和自己聊天的护士正往绑在两棵树上的绳子上晾东西。突然，婷婷莫明奇妙的产生了想看看顾大夫爱人的想法，护士说她是医院里最漂亮的女人，看看到底有多漂亮。
    婷婷抱着茂生走到护士身边。笑了笑说：“顾大夫救了我表弟，我很感激他，想看看他爱人，他爱人姓什么？哪科的医生？”
    护士晾完衣服搓了搓手，思索片刻说：“他爱人姓欧阳，好像是放射科的。干吗？你要去感谢顾大夫的爱人？”婷婷笑笑没吭声。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婷婷迫不及待的想去放射科看看欧阳。茂生一步不让她离开，本想抱着他去，可放射科在门诊部离住院部太远。婷婷只好等有时间再去。
    晚上，顾大夫上班后到各病房了解情况。
    顾大夫来了，婷婷的心砰砰乱跳，她很想多看顾大夫几眼，可想到他有个漂亮老婆又不愿意看他。如果现在不看，查完病房走了又看不到。婷婷怀着想看、不情愿看、又怕看不到的复杂心情，偷偷的看着顾大夫，看着、看着心又乱跳起来。
    从茂生的胸腔里又抽了两次积液，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茂生的病基本痊愈。
    这天，顾大夫告诉婷婷可以出院了。听说要出院，婷婷心情很复杂，又高兴又难过；这么久没上学，成绩肯定受影响，出院后可以回学校上课，值得高兴。可还没看到欧阳让她觉得遗憾，最让她伤心难过的是，出院后再也见不到顾大夫了。
    为了能看到顾大夫婷婷不愿意出院，便问顾大夫可不可以再住几天？顾大夫说：“不需要，带点药回去，服用一段时间的药就可以了。”
    尽管婷婷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舍，但最终还是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