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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青看出了陶泽的异样,在四下无人的时候, 他拉着陶泽问他, “你怎么了?”
陶泽的脸色很白,半晌才道:“没事, 我就是想到……我们前不久刚走, 那时她们还好好的,一下子变成了这样……”他有些说不下去, 头上冒出汗来。
孟长青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捏了下陶泽的肩。
陶泽没有说话,一双眼却盯着那大殿,他其实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孟长青一走,他往那废墟中走了两步,脚下忽然被一块碎石绊了下,他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想站起来, 却发现浑身都没有力气。
事情最终只追查到了清阳观,众弟子重新把姑射山收拾了下, 捕捉了所有的碎魂, 好好安葬了清阳观的弟子。大约过了十日, 此事才终于平息下去。
所至于此事背后究竟有谁, 是否有邪修在背后作祟, 当日那伏魔阵为何会破, 陶泽三人见到的诡异的细线是怎么回事, 这些都成了难以破解的谜题。
所有的人都死了,碎魂也由长白和玄武两大宗接手,镇压在了清阳观废墟中,李道玄亲自在上面设下了九重阵法。一切看上去尘埃落定。一行人离开姑射山的时候,孟长青跟在李道玄的身后,他回头看了眼,那姑射山云深雾缭,瘴气重重,一切都隐在雾中看不分明了。
他总觉得其中一定还有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可线索已经断了,一切都停在了这儿。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事,也许将永远不为人所知。
孟长青终于转过身,跟着李道玄走过了那块“天地为炉”的巨碑,一抬头看见师兄弟早已走远了,只有吴聆还站在山阶上,似乎在等着自己。
孟长青忽然就想起了李道玄告诫过自己要远离吴聆,自己当初也答应了,他一下子神色有些异样。终于,他低声道:“师父,吴师兄……他一路上帮了我许多。”
李道玄望着吴聆没有说话,他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孟长青从江平城一路走来都跟着吴聆,在人群中的时候,长白与玄武宗的前辈与师兄弟都在场,两人几乎不说话,可视线一撞上,两人都会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然后非常有默契地一起错开。
李道玄并没有往其他的地方多想,只当孟长青是把吴聆当做了陶泽那样的朋友。这两日他与长白的真人聊了几回,长白的两位真人一提到吴聆,均是赞不绝口。李道玄自己也有在留意观察吴聆,吴聆除沉默寡言外,其余地方瞧着都很正常,正如长白掌教所言,放眼道门这一代年轻的新弟子,唯有吴聆一人称得上卓尔不群。渐渐的,李道玄自己心中也有些动摇,想着是不是自己瞧错了,或许这只是个心性淡泊的道门弟子,放下了所有的前尘旧怨。
此次再见吴聆,吴聆给他的感觉和上回很不一样。他只是一犹豫,没听清孟长青说了句什么,他很少拒绝孟长青,下意识点了下头。
孟长青立刻道:“多谢师父!”他似乎很是惊喜。
孟长青走上前去追上了在那儿等着他的吴聆,李道玄望着他走下去,又看了眼吴聆,他没有喊住孟长青。
吴聆看见了李道玄,行了一礼,然后才回身与孟长青一起往下走。两人的背影和关系颇好的普通师兄弟没有两样。
李道玄没有多想,正好长白的洪阳真人吴鹤楼走了过来,他停在台阶上与那真人说了两句话,看见孟长青与吴聆沿着山阶下去了。
山道上,孟长青说了一句,“我总觉得这些事还没完,师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吴聆看着前方,低声道:“不要怕。”
孟长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天地间浩浩荡荡一大片霞光,汪洋似的。在他们的身后,那块沐浴在霞光下的巨碑耸立着,像一个远古的巨人,见证了这几千年来这蜀地宗派的兴衰荣辱,又在最后一刻亲眼见证了他们的覆败。清阳观倒了,而在巨人的脚下,江河东奔,在巨人的头顶,旭日东升。
与天地造化相比,一个门派的兴亡真是渺小到不值一提。
吴聆看着那汪洋似的朝霞,他对孟长青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孟长青低声道:“希望如此吧。”又道:“对了,陶泽呢?”
两人找着陶泽的时候,陶泽坐在那条不沉的河边,身上背着个绿绒的包袱。孟长青走上去,“陶泽?”
陶泽抬头看向他们俩,眼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忽然他笑了下,“是这样,我和我师父打了声招呼,先不回玄武了,你们走吧。”他说着又笑了下,点了下头。那笑有些不自然。
“你留下干什么?”
陶泽扯了个谎,他说:“我爹娘十多年前死在了北地,我忽然想去北地瞧瞧,我和我师父打过招呼了,你们先走,不用等我,我去看一看。”他说着话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又一下子抬高,“我想去给他们立块碑什么的,总之想去看看,你们先走吧。”
孟长青是知道陶泽心中的执念的,陶泽的父母是玄武剑修,一度声名煊赫,年纪轻轻的死在了北地的乱斗中,名字永远地留在了玄武百字碑上。陶泽自幼没有父母,嘴上虽然从来不提,可每次路过百字碑的时候他都会停个一两步。
孟长青终于点了下头,对着陶泽道:“一路上小心点。”
陶泽点头,对着吴聆和孟长青道:“你们走吧。”
孟长青与吴聆这才回头朝外走去,孟长青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陶泽,陶泽一个人坐在那不沉的河水边,半张脸被霞光照的猩红,半张脸隐在了阴影中,风把他的道袍领子吹得竖了起来。
陶泽终于略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喊道:“走吧!我也走了。”
孟长青这才重新回过身。他那时并不知道,此地一别,再见面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场景了。
所有的玄武弟子与长白子弟都离开了姑射山,终于,偌大的山头只剩下了陶泽一个人,他忽然起身往山上走。李道玄设下的封印在姑射山顶盘旋着,陶泽走进了已经化为废墟的大殿,看着那阵法中心镇压的碎魂魄。清阳观的所有弟子葬在了这阵法之下,神魂俱灭。
陶泽一直看着,终于,他道:“对不起。”他忽然跪了下来,双膝撞在地上一声闷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破败的神像裂了一半,余下一般伫在大殿中,静静地望着那浑身颤抖的年轻药师。
*
孟长青一行人回到了江平城,经过这几日长白与玄武弟子的打理,江平城已经恢复了些生机,渐渐的,也有人敢进入江平城了。有从江平城出嫁的女儿,有远游归来的儿子,有外出经商的商贾,也有妇人带着儿女来江平城寻入城做买卖却一去不归的丈夫。城中到处都是压抑的哭声,空中飘着青灰,城外立起了一块块的新碑。
而更多的人则是永远丢失了名姓,一家人的尸骨全部埋在了南山。
长白的弟子将天虚观道士的尸身带回了长白宗,这些弟子的后事都是吴聆一人安排的。
道门已经许多年没出过这种事了,一城十几万人全部死尽,清阳观一朝覆灭,消息一传出去,道门轰然大震。长白与玄武的几位真人多在江平逗留了两日,其实事到如今,能做的事情很少,玄武与长白此举是为了安抚人心。
孟长青也跟着李道玄在江平城多逗留了两日,他一个人坐在那条河边,他坐了很久,脑子里不停地盘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余光瞥见自己的手上有血在往下滴,他被雷劈了似的震在原地,又定睛一看,摊开的手干干净净。
李道玄找见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一个人在河边洗手。
孟长青洗了很久,一直到天都黑了,他总觉得指缝中有血,城中的哭声一阵阵传来,明明隔了这么远,那哭声却仿佛就在耳边似的。他一声不吭地洗着手,渐渐的,他手上真的沾了血。
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吓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
又定睛一看,原来是洗了太久磨出了细小的伤口。
他用道袍袖子擦去了手上面的血迹。他并不知道李道玄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擦干净血后,盯着手看了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将手伸入河水中,继续不声不响地洗着。李道玄皱了下眉,正要走过去,孟长青忽然哗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道玄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城中走,此时夜色已经深了,四下昏暗,李道玄跟了上去。
孟长青最终停在了程宅面前,他伸手一把推开了那扇破败的门,走了进去,然后挥手关上了门,很明显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李道玄一看见他走进程宅,想起了程氏夫妇,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很多时候,言语与陪伴能起到的安慰作用其实很小,尤其对于是沉浸在丧亲之痛的人来说,大多数时候,他们其实更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不愿任何人去打扰,也不用任何人去体会他们的痛楚,对于孟长青而言,他甚至不愿意别人在此刻发现自己。
孟长青坐在程宅中,天上又开始飘雨,他坐在了台阶下,慢慢地擦着程氏夫妇的牌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一顿,隔着墙有很轻的弦声掠了过来。
一墙之隔的巷子里。
几个拾荒的孤儿挤在小巷子里,身上披着张破篷布避雨,他们不是江平人,他们是特意赶到江平来捡破烂的。江平城中的人几乎死绝了,可这些百姓的钱财还在,一群拾荒的孤儿来城中捡废墟中的珠宝银子,他们也不怕什么瘟疫,饭都吃不饱人都快饿死了,还怕什么瘟疫?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许多,这群小孩来得迟,值钱的东西都被捡走了。
一群小孩到处刨刨挖挖,捡到了一个琵琶,七八分新吧,他们从江平的牌楼废墟里捡到的,他们自己修修补补,竟然还能弹出声音。他们也不会弹,窝在篷布下,瞎拨两下听个响儿,他们嘻嘻哈哈的。忽然,他们的面前站了个人。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神仙似的,一群小孩的眼睛全都直了。
他们都不敢说话,躲在篷布下,其中一个小女孩见那道长淋着雨,小心地挪开了些身子,撑了一点篷布,她怯生生地对着那漂亮的道长道:“这里还有地方,要不要进来躲一躲?”
那道长去给他们买了馒头,他们吃得狼吞虎咽的。道长对他们说,隔壁院子里有个哥哥刚刚失去了亲人,很难过。他们于是立刻不再吵闹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吃馒头。道长也不再说话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抱着那琵琶,她忽然道:“从前我娘亲在的时候,我只要一难过,我娘就给我唱歌,她唱完我就不难过了。”几个小孩立刻附和她,七嘴八舌地又说起了话,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那道长看着他们。
一个小女孩道:“要是我们会弹琵琶就好了,我以前听见别人弹过,特别好听。”
孟长青坐在院子中擦着牌位,忽然有很轻的弦声掠了过来,他顿住了手中的动作。也不知道是什么调子,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琵琶声,就像是一阵风轻轻掠过明月山岗。
孟长青不自觉地就听愣住了,一双手轻轻摩挲着那两块牌位。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下子散开,手上血一样的粘稠感觉也没有了,一院子都是那如水的弦声。
一颗心竟是渐渐地静了下去,重物压在心头那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也弱了下去。
他握着那两块牌位,一直坐到了东方日明,琵琶声和着雨声一夜未歇。
他也不知道那弦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他只觉得院子里似乎还响着那声音,让他有些失神。他当时只觉得那是哪一位寻亲的人所奏,并没有多想,直到他中午的时候走出了门。
几个小孩抱着琵琶蹲在程宅门口,其中一个小姑娘还抱着琵琶。那道长给了他们一块牌子,让他们拿着出城去找一个叫李岳阳的女修士,他们本来都要走了,可刚出巷子,他们又偷偷地折了回来。他们有话对这院子里的人说。
孟长青一出门就看见了这群小孩,当他看见那小女孩抱着的琵琶时,他有些愣住了,下意识又看了那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对着他道:“我娘亲也死了。”
孟长青其实都要下意识去掏钱了,闻声他一顿,略不解地看着那小女孩。
几个小孩都开始自说自话。
“我爹娘也死了。”
“我家里太穷了,我娘亲病死了,我爹说养不起我,他把我卖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爹娘,我有个姐姐,她去年生病死掉了。”
孟长青看着这群拾荒的孤儿,有些不敢说话。这群小孩说话的语气太严肃了,看着也不像是来讨钱的。他被拦着不让走,完全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我们知道你家里人死掉了。”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那说话的孩子。
一个小女孩对着孟长青道:“我们都没有家人了,可是我们都很好地活着,因为疼我们的人都会在天上看着我们,要是我们很难过,或者我们死掉了,他们会很伤心。所以你也要好好地活着。”
另一个小孩道:“我娘就说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所以我从来不偷东西。”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每天都在讨饭,你还有疼你的人,你运气这么好,你要更加好好地活着。”
“我们也都想像你一样,有人一直陪着,所以你不要伤心了,其实你也不是很惨了。”
“我们比你惨多了,每天都要捡垃圾,还要被人打,病了就死了,都没有人知道的。”她问,“我们是不是比你惨多了?是不是?”
孟长青在一群小孩猛盯的凶狠眼神下,终于缓缓地点了下头。
“所以你难过的时候,想想我们,就不要觉得自己很惨了。你真的还好啦!”
孟长青捞起衣摆,蹲下了身,低声问道:“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话?还有,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亲人过世了?有人教你们吗?”
“没有人教我们,是我们自己想对你说的,就是告诉你,不要太难过了,你难过的话,喜欢你的人也会很难过,你要多想想他们。”抱着琵琶的小姑娘道,“你一定不要再难过了!大家都希望你高兴起来的,昨晚的琵琶声听见了吗?”
孟长青终于点了下头,“嗯。”他看着她,“昨晚的琵琶,难道是你弹的?”
那小女孩闻声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小伙伴,似乎在确定自己能不能说,她回过头对着孟长青道:“算了!告诉你吧,不是我弹的,是一个很好看的道长弹的,他让我们不要吵,他还给你弹了一晚上的琵琶,昨天下这么大的雨哎!他是希望你不要再难过了。”
孟长青立刻问道:“道长?什么样的道长?”
“很好看的道长!”那小女孩道,“我们还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他用特别轻的声音说是啊,我们全都以为你是个很好看的姐姐呢!”
孟长青一下子愣住了,“他叫什么?长什么样?”
“很好看的,眼睛特别好看,穿白衣服,像个神仙似的。”
“手特别好看!”
“哪里都特别好看!”
“说话特别温柔!我好喜欢他说话啊!”
孟长青忽然问道:“是不是姓吴?”
那小孩道:“他没有说啊!”
“好像是姓吴吧!”一个小女孩随口嘟囔了一句。
“他没有说啊!”一个小孩回头骂那小女孩,“他哪里说了?你又胡扯!”
那小女孩被骂得一愣,大庭广众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向她,她猛地顶了回去,道:“他说了!他和我一个人说的不行吗?!他就是姓吴!不行你问她!”她一把扯过自己身旁的友伴,那友伴立刻帮腔道,“我也听见了,就是姓吴!”
两人斩钉截铁地对着孟长青道,“姓吴!临走的时候我们问他的!他亲口说的!”
那被两人呛的小孩看着她们俩,不怎么相信地嘟囔了一句,“你们真的问了吗?”
“问了啊!骗你做什么?”
孟长青看着她们,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露出个很轻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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