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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下午,终于来到多玛。
季棠棠渐渐恢复,言谈之间,和一个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偌大拼图还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块,她不记得盛家秦家,也不记得这一生最惨最痛的经历。
或许人的潜意识天生有自我保护机制,会自动屏蔽那些痛苦的记忆,岳峰也说不清是希望她记得还是不希望她记得,听天由命吧,老天怎么安排,自然有道理的。
多玛很小,只有十来顶毡帐,错落地间在山脚下,没有看到牦牛,因为来的前一日刚降了大雪,外头太冷,都被牵进毡帐里去了,倒是有只藏狗被两三个半大的小孩追的在毡帐间乱串,小孩儿大声嚷嚷着,季棠棠听了会,告诉岳峰说他们在雪地上看到了银狐,想带着藏狗去追。
引擎声很大,小孩儿不再揪弄藏狗,好奇而又忐忑地朝这里张望,陆续有毡帐的帘子掀开,几个藏族女人疑惑地交换着质询的眼神,直到季棠棠从车上下来,她们才舒了一口气。
“哦呀,拉姆。”
男人们都不在,头人的老婆边巴白玛比划着跟季棠棠说了很久,进帐篷的时候,季棠棠向岳峰解释,邻近的部落曲扎昨晚上有小孩被熊咬死了,曲扎的人一早上就找过来,男人们都带上家伙帮曲扎人去撵了。
边巴白玛把他们让进毡帐里,给岳峰倒酥油茶,奶黄色的茶面上浮着细细小小的茶渣,入口有些涩,岳峰谢过之后,捧着茶碗仔细打量四周,这里的毡帐跟一般旅游区的藏民帐篷不能同日而语,简陋的一无是处,里头一遭用草泥块混着土胚垒成矮墙,墙上堆放着青稞、酥油袋和牛粪,地上铺着羊皮子,皮子铺不到的地方,露着裸地。
边巴白玛看着两个人只是笑,不一会儿有个藏族女人捧着盛了牦牛肉的盆子进来,盆子边上搁了把木头柄子的小藏刀,白玛接了盆子放到桌上,一直热情地朝岳峰面前推,岳峰拿小刀切下来一条,刚送到嘴边就闻着一股腥膻味,离得近了能看到肉条上干巴巴暗红色的一道道血丝,这是生肉洒了一些盐巴暴晒风干成的,岳峰硬着头皮咬了一口,感觉像是嚼柴,又带着一股子滑腻的腥臭味,胃里面翻江倒海,差点就吐出来,季棠棠担心地看着他,乘着白玛转身的当儿,忽然从他手里头拿过来,卷折了塞进嘴里,三两下嚼了,喝了口酥油茶给硬吞下去了。
岳峰心里难受的很,去季棠棠毡帐的路上,他突然就在雪地里坐下来不走了,季棠棠俯下身子拉他:“地上冷不冷啊。”
岳峰拉住她的手,硬把她也拉的蹲下:“棠棠,就过这种日子吗?”
季棠棠奇怪:“大家都这样啊。”
“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什么样啊?”
岳峰没吭声,她还是不记得,他也不想去扰乱她,她现在这种看似平衡的状态是经不起多想和推敲的,万一引的她敏感,想起些什么导致思维混乱,又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但岳峰还是难受,这种难受从一到多玛就开始了,季棠棠的生活比他设想的还要单调许多倍,多玛的人太少,天空太灰暗,景色也太单调,她以前那么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现在帮他吃那么难于下咽的东西,还觉得理所当然。
“棠棠,女孩子娇气一点才好。”
季棠棠奇怪地看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提出这么个没头没脑的要求来。
岳峰也搞不明白自己,她渐渐恢复了,那个熟悉的棠棠渐渐回来了,自己怎么反而越来越难过了呢?
细细回想,他居然发现自己很喜欢她失去神智的时候,虽然让人好笑好气哭笑不得,但是那时候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应该是最坦然开心的,也是最接近盛夏的时候——而被称作盛夏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吧,母亲娇着,父亲宠着,还有叶连成陪在身边,怕是连痛苦两个字长什么轮廓都不知道。
但是慢慢的,太多的经历打击和痛苦,她整个人就开始收敛、隐忍、谨慎、小心翼翼,变成了那个安静的棠棠,不管出了什么事,问她时总是笑笑,说“没什么”,再严重些,偷偷背着包就走掉,天大的事情一个人的肩膀就扛走了,不想连累任何一个人。
恃宠而骄,是骄傲还是娇气呢?如果是娇气的话,有人宠着才会也才敢娇气吧,全世界都是冷眼暗算落井下石,跌倒了还有人来踩一脚,你会娇气吗?你只会磨砺的越来越坚强,习惯笑一笑,对别人也对自己说一声“没什么”。
岳峰捏捏季棠棠的下巴:“棠棠,以后在我面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季棠棠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想打也打吗?”
岳峰拽着她狠狠搂进怀里,贴着她耳边说了句:“想打就打!”
季棠棠惊讶极了,她挣脱出来,瞪大了眼睛看岳峰,岳峰很淡定地补充了一句:“大不了打完了,我再打你一顿,打回来呗。”
季棠棠险些笑岔气了,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岳峰搂着她帮她拍背,她说:“岳峰你也太坏了,这叫想打就打啊,我打你一顿,你再打我一顿,我哪有你劲大啊,还不是我吃亏吗。”
岳峰笑着不说话,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真的是打过她的。
那时候,为了十三雁的死,误会丛生,气急攻心之下,抬手就抽了一记出去。
这么好的棠棠,自己怎么会舍得打她呢?
岳峰忽然就好想狠狠抽自己几巴掌,他搂紧季棠棠,轻声说了句:“棠棠,我一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的。”
季棠棠下巴搁在岳峰肩膀上,眯着眼睛看远处天边飘着的一丝儿云,慢悠悠下结论:“这两天说了这么多让人感动的话,一会谢谢我一会赌咒发誓的,肯定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了,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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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帘子跨进季棠棠毡帐的那一刻,岳峰的胸口堵了一下,倒不是因为环境的简陋,头人的毡帐都只是那副样子,她的能好到哪里去?
同样的黑牦牛毛编织的毡帐,边巴白玛的帐篷里至少还是亮堂有光的,季棠棠的却没有,一掀开就是满眼的黑,角落处却又飘忽着三点橘黄色的酥油灯火,有一种潮霉的死气一直往鼻子里钻。
季棠棠也恍惚了一下,在帘子边站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跨了进去,帘子一放下,像是被人关进了个找不到出口的黑洞,岳峰问她:“棠棠,你住这吗?”
“好像……是吧。”
“怎么这么黑呢?”
“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光吧。”
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开头迟疑,但落音时又突然笃定,这里毕竟是她熟悉的地方,岳峰有些担心,他眼看着她在外头时还言笑晏晏,进来之后,突然就像是被丝丝死气缠绕,渐渐流露出消沉避世和得过且过。
岳峰拉住她的手:“棠棠,我们出去走走吧。”
季棠棠反常的挣脱了,她盯着那三盏酥油灯看了很久,说了句:“还没有灭,白玛一直在帮我添酥油。”
她一边说着一边过去,到近前时两脚叠起,顺势盘腿坐下,双手合十上举,掌根先抵额,然后贴唇,最后止于心口,双唇翕动,念出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
岳峰也走过去,轻轻蹲下身子,问她:“棠棠,给谁点的酥油灯?”
季棠棠茫然,过了一会,低声说了句:“忘记了,重要……的人吧。”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把手探向边上的一盏酥油灯后,拿起来一个造相精致的手摇转经筒,手柄有些油渍发黑,显然是藏族人流传下来的老物件,季棠棠没有再看岳峰,眼帘低低垂下,慢慢摇起手中的转经筒来。
藏族人把经书放在转经筒里,每转动一次就相当于念诵经文一次,四处张结的经幡也是同样道理,经幡结在野外,常年累月被风吹动,吹动一次也等同念诵经文一次,自此藏地不分年月不论昼夜,经声长诵经文流转,也算是功德无量。
手动的转经筒如此小巧,里头当然是藏不了经书的,转轴似乎有些卡了,每转几圈,就会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岳峰在羊皮毡子上坐下来,愣愣盯着她看,酥油灯的光很暗,她整个人有一半都浸在阴影里,眼睛闭着,睫毛一直在颤,有几次,岳峰发现她转动木柄的手一直不受控制的小幅度痉挛,很久才又恢复回来。
一个下午的漫长时光,就这样在有节律的转经筒木柄卡轴声中过去了,直到从曲扎回来的头人格列掀开毡帐的帘子,岳峰才发现外头已经跟里头一样黑了。
季棠棠没有动,好像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岳峰起身去到帐篷外面跟格列说话,格列大概是多玛部落里唯一会说汉话的人,虽然发音不准,他骄傲地对岳峰说自己去过西藏第二大的城市日喀则,又热情地邀请岳峰去自己毡帐里喝酒。
岳峰不去,比比划划地对格列说拉姆一个人在这,他得陪着,等拉姆念完了,带她一起过去。
格列哈哈大笑,说,拉姆么,一直那么奇怪的。
她念不完的,她开始念的时候,你抬头可以看到天上的尼玛(太阳),再抬头,都看到达瓦(月亮)了,她还是没有念完呢。
不念经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去山坡上看云,早上给牦牛挤奶,哦呀,她站在那,太阳落山了,编牛毛的时候,她还在,不饿也不累,可是你吓不倒她的,还没有走到她身后,她就说是你啊格列。
她不回头就能知道来的是谁,哦呀,拉姆的眼睛是长在后脑勺上的。
格列可能在曲扎那里喝过酒了,说着说着就嗨的不行,一边大笑一边大力捶着岳峰的背,后来自己也说忘记了,对着岳峰叽里咕噜只是说藏语,似乎是在接连问他要不要去喝酒,末了两手一摊,一只空袍袖子往肩膀上一搭就回去了,走了没几步,忽然左右腿跨开,自顾自地唱起歌来。
唱的是藏语,岳峰听不懂,嗓音沙哑粗犷,拖着长长的调子,这样的环境里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岳峰突然就喜欢上多玛人了。
这样的快乐,心无城府,坦荡热情而又善良宽容,日子和环境再怎么艰苦也妨碍不了他们去大笑,去歌唱。
岳峰想起桑珠活佛的话。
——多玛人豪爽善良淳朴热情,她生活其中,却从来没有被感染。
岳峰为季棠棠感到庆幸,多玛人是用一颗怎样善良的心收留和包容了这个素不相识的汉族女孩儿啊,他们不了解她,纳闷于她的孤僻和面无表情,甚至惧怕她身上一些无法解释的能力,但还是接纳她,关心她,在他不及赶来的时候,力所能及地照顾她。
有时候,在世界尽头最荒凉的地方,摒除那些蒙蔽双目的虚幻繁华,反而能收获最淳朴的大爱,藏北一年,于季棠棠而言,不啻于一次修行,修身也修心,慢慢找回丢失了许久的宁静,还有桑珠活佛口中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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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岳峰陪季棠棠睡在毡帐里,格列另外拿了羊毛毡子和两床被子过来让岳峰打地铺,一入夜,藏北的风就突突的,风声像是闷在喉咙里的暗吼,下一刻就要把毡帐扯没了顶去,岳峰怕季棠棠冷,睡了一会心里不踏实,又爬起来挪了一床给她盖,掖被角时她突然就睁开眼睛了,岳峰笑笑,摸了摸她头发,又低下头亲亲她眼睑,说:“乖,好好睡。”
季棠棠有些恍惚,轻声问了句:“你在吗?”
岳峰指了指地上的被子:“在呢棠棠,我就在边上,你伸伸手,我就握住你的手啦。”
安顿好她,岳峰才踏实下来睡觉,三盏酥油灯的光一直在角落里晃啊晃啊,岳峰翻来覆去很久才约莫有了些睡意,却又睡的不实,做各色各样的梦,最荒唐的一次,他居然梦见了季棠棠和叶连成,两个人都只四五岁年纪,蹲在一起拿小锅铲挖沙子垒城堡,季棠棠对叶连成说:“我是公主,我被妖怪抓走了,你来救我吧。”
岳峰又看到自己,也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蹲在两个人边上羡慕的看,然后可怜巴巴的说:“棠棠你也跟我玩一下呗!”
季棠棠凶巴巴地举着铲子威胁他:“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打你了。”
说完一铲子就抽在他腿上。
钻心的痛,岳峰冷汗涔涔地醒过来,被打折过的那条腿痉挛着,好像连骨髓都在一抽一抽,他到底忽略了这里是藏北,地表下翻滚的不是熔岩热浪,而是年复一年积累下的雪域高寒,即便隔了两层羊毛毡子,寒气还是轻而易举透过,毒蛇样探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岳峰咬牙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伸手帮着把那条腿屈近身体,整个膝盖以下木木凉凉的没有知觉,几乎不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岳峰拽过脱在一边的衣服在腿上裹了两层,又隔着衣服搓了几下,感觉还是没什么好转,想起车里行李有暖宝宝,先寻思着出去拿,但腿上不得劲站不起来,又怕吵着了季棠棠,只好屈着身子拿手臂抱住小腿,借着怀里的温度想让小腿能尽量暖和些。
屏着气强忍着坐了一会,自觉痛的没那么厉害了,身子往下挪了挪,正想重新躺回去,目光所及,忽然愣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季棠棠已经坐起来了,就那么看着他。
“棠棠,我吵醒你了吗?”
“你的,妈妈的,还有阿成的。”
岳峰先还没反应过来,过了约莫五秒钟,脑子里突然一炸。
终于,她还是都想起来了。
岳峰不知道该说什么:“棠棠……”
“岳峰,我打了你很多电话……”
季棠棠只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她有些恍惚,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岳峰伸手给她:“棠棠你过来。”
季棠棠伸手过去,岳峰握住,她的手冰凉,手臂在抖,一直担心这一刻的到来,但是真的来了,岳峰反而平静了。
他示意季棠棠下来,季棠棠欠身时,岳峰另一只手环住她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轻声说了句:“棠棠,要想哭的话,就狠狠哭一场吧。”
季棠棠没说话,她的眼泪收不住,但始终没有哭声,岳峰搂紧她,又扯了被子把她包住,哭出来才好,这么久的郁结,她是需要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的。
“棠棠,想哭就大声哭,没人会笑话你的。”
季棠棠哭不出声音来,她能说话,也有眼泪,但就是哭不出声,忽然清醒之后,脑子里瞬间涌进无数的信息量,情绪的大起大落,接连而至的种种问题,现实和幻想的交叠,是梦和非梦的惶恐,她开口时,原本想问:“岳峰,我打了你很多电话,怎么从来不接呢?”
但是开口的一刹那,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岳峰,你回来了。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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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并没有出现,这一刻真的降临,两个人都异乎寻常的安静,外头的风依然很大,有时候会呼啦一下子把什么东西掀翻,隐隐的,不知道是哪个毡帐里的牦牛烦躁,仔细听的话能听到沉闷的哼声。
岳峰低下头看季棠棠,在她的眼睛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样子,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泪还半干,脸颊濡湿着,岳峰以前总觉得,再见到季棠棠的时候,会有一千一万句话跟她讲,真见到了,居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再多的话都抵不过这样安静的拥抱。
“棠棠,都过去了。”
青藏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阿里又被誉为屋脊的屋脊,这样的寂静夜里,离天最近的地方,过往种种,恍惚隔世。
那些永远倒在来路的人,盛泽惠,盛清屏,叶连成,双姨,秦守成,还有秦守业,那么长的纠葛,那么深的怨恨,大幕拉下,风吹白骨,浪打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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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季棠棠在岳峰怀里醒过来,她悄悄钻出被子,帮着岳峰掖好被角,岳峰这些日子是太累了,沉睡之下,居然没有察觉,季棠棠低头看了他很久,披上藏袍,轻手轻脚出了毡帐。
一片清晨的宁谧安静,黑幕中已经渗进丝丝晨曦的光,远处山尖上笼着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的淡金色光弧。
季棠棠不停的走,直到攀上最高的土坡,高处的经幡猎猎而动,细细的拉幡绳上结着白雪,稍有风过,就淅淅簌簌掉落一些,迷迷蒙蒙地像雾。
上一次这么认真的守候日出,还是在……爬出秦守业家地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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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季棠棠也曾无数次的想过,一个死志已萌的人,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改变主意了呢?
只是因为秦守业不易察觉的那一笑。
她费尽全身的力气打开所有的煤气阀门之后,忽然双腿一软倚着个煤气罐滑坐下来,垂着头看地上,神经质一样大哭,哭完咯咯笑一阵,她是真的觉得好笑,每个人都好笑,忙忙碌碌紧紧张张,最后怎么样,谁有好下场了?
说不清是不是鬼使神差,她忽然就抬起头看了秦守业一眼,也正是因为这一眼,她万幸地没有错过秦守业唇角边那抹冷笑。
这个人至死都没有悔意,至死也不觉得抱歉,这抹冷笑像最腥的饵,勾出了她心里最毒的恶念。
凭什么啊,自己失去了母亲,失去了阿成,失去了岳峰,到头来还要陪上性命,但是秦守业呢?
他受到什么折磨了?没有,她甚至一时心软还放走了苗苗。
秦守业应该千刀万剐,秦家应该家破人亡。
季棠棠的笑声由失控转作森冷,秦守业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同,愕然抬头,对上她冰锥一样的双眸。
察觉到她的用意之后,秦守业很快就从最初的惊惶中镇定下来:“你跑不掉的,警察都在外面,前后都有人守着,杀不杀我,你都完了。”
“我跑的掉。”
秦守业哈哈大笑:“跑得掉?你以为警察都是死的吗,除非你会飞天,又或者你像地鼠一样打个洞……”
他忽然不说话了,脸色刹那间暗如死灰。
季棠棠举起来的右手五个指尖幽碧发亮,她说:“谢谢你们秦家送我一条活路,老老少少,我一个都不会漏掉!”
秦守业骇极,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疯狂扭动着身体朝她爬过来,季棠棠大笑,胸腔里涌动着恶毒的报复的快意,这一刻,什么岳峰,什么叶连成,她通通抛到脑后去了,没有什么比让秦守业来的痛彻心扉更叫她畅快的了。
秦守业家的地砖在鬼爪面前碎如齑粉,她知道爆炸的威力会很大,所以一直往下挖,觉得足够深了之后又在壁上开偏洞,地基钢筋攀折如同竹条,地底深处的湿泥腥潮味扑面而来。
估摸着差不多了,她回头爬了几步,等来了洞口呼哧呼哧剧烈喘息的声音,还有那张这辈子她都不想再看到的脸。
她对着他微笑,用口型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再见。”
鬼爪的力量弹出了那个刚刚打着火的火机,火焰擦过秦守业的脸,映亮他黑洞洞的眼眸,她看到秦守业愕然抬头,视线追随着那个被鬼爪弹的很高的打火机。
一切都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伴随着继之而来的一声巨响。
炽热的气浪迫进了地洞,沉闷、黑暗和阻滞迎头罩过来,季棠棠几乎是在瞬间就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黑的看不见五指,爆炸在地面上硬生生开出个深坑,而强大的气浪又把偏洞的洞口给堵上了,季棠棠静静地躺着,她觉得奇怪:底下一点空气都没有,她怎么没死呢?
下一刻她就想明白了:敦煌之后,她是可以在地下呼吸的,老天的安排多么巧妙,秦家的鬼爪和她险些丧失性命换来的异能,在最后的关卡联手把她推向活命的曙光。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那一次有岳峰救她出来,这一次,那个人被埋在比她更深更黑的地下,永不苏醒。
季棠棠的眼泪慢慢顺着眼角滑落,静下来的时候,居然能听到地面透过土地传来的人声,上面一定很多人,警察吗?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带着白手套,忙着给犯罪现场拉警戒线?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迷迷糊糊地再次睡过去,再次醒来是给饿的,人在饿昏了头的时候,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反应,她再一次启用了鬼爪。
总不能啃地下的泥土充饥,她想要吃的。
她挖了很久很久,挖到了丛生的植物长长伸入地下的根须,她记得小区最外围是有绿化带的,这样很合适,总比在大马路中央突然探出头来收敛和低调。
实际情况比她想的还要好一些,确实是在绿化带,但是更远,距离那个小区差不多有一条街,天色蒙蒙黑,路面上没有人,她艰难的从洞里爬出来,又拔拉了边上的土块把洞口堵住,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抖罗了一下身上的泥,茫然的往路的另一头走。
走近了,渐渐有人声,原来这是商铺一条街,很多早起卖早点的摊贩陆续出摊了,季棠棠等在一个摊煎饼的推车前头,出摊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边摊一边跟她拉话:“开张生意,这个月最早的一次了。”
季棠棠没说话,煎饼摊好了叠起切段塞油纸袋里,油腻腻的,但是很香,她拿了坐到街边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地咬,咬一口嚼很久,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下一刻抬头,忽然就看见了日出。
在远处的楼顶上,露出了橘红色的一角。
小时候写作文,她写“太阳公公露出了半边脸,慈祥的对我微笑”,中学的时候上英文课,老师说:“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tomorrowisanotherday,任何时候都要充满希望去拥抱明天。”
她新生了不是吗,秦家附骨入髓的追踪,盛家挥之不去的阴霾,纠葛,杀害,对亲人的连累,伴随着秦家那一声巨响,俱成飞灰,他们会以为她死了,而她又悄无声息的复活在这里,从此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不正是她这么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事吗?
但是她的失去呢?她失去了那么多,那些她爱的人都是代价吗?何其荒唐,她可以拒绝吗?只要换他们平安。
在秦守业面前,她放过狠话要“一个都不放过”,但是现在,突然间心如死灰。
那块煎饼,到底没有吃完,她攥紧那个油纸袋,在街边失声痛哭到不能自已。
有个小姑娘好奇地在边上看她,忽然就指着她大叫:“妈妈妈妈,这个姐姐在哭。”
季棠棠抬起头,小姑娘的母亲有点慌,低声训斥女儿:“囡囡,不要乱说话。”
小姑娘有点委屈,胖乎乎的手指含在嘴里,一手攥着妈妈的裤脚往她背后缩,季棠棠冲着她微笑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她信步沿着街道一直走,走过市中心,走过人气渐消的市郊,走到出城的柏油道,地面微微颤动,身后来了辆货车重卡,季棠棠停下脚步,下意识扬手。
车子在她前头十来米处停下来,司机探出头来,操着一口四川口音:“妹儿,你去哪噻?”
这是跑长途去新疆的货车,季棠棠踩着脚蹬爬进驾驶室里,当着司机的面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几张大额的,剩下的都是毛票子,她把钱往司机面前一推,说:“我也去。”
司机觉得她很奇怪,还想问她什么,她脱下外套盖到身上,说:“师傅你慢慢开,我要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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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车开的很慢,沿途在各个点停,卸货,又补货,司机是个老粗,每次看签收单都抓耳挠腮,季棠棠会接过来帮他看,帮他算每笔货该卸多少,还剩多少,司机大为感激,渐渐熟络,也愿意帮她行方便,知道她没身份证,遇到检查时会让她藏进货仓,或者提前下车,抄小路到前头的站点等,车到的时候再接上她。
也会劝她:“妹儿,跟家里认个错噻。”
季棠棠说:“我爸让我滚的,他说我不要脸,一分钱都不让带,身份证都让他撅了折了。”
她把十三雁的故事给套到自己身上了,主动说出不堪的事会轻而易举赢得信任和同情,跑长途的司机见多了黑的灰的,唏嘘之下,反而为她担心多些:“妹儿,你一个人在外头不是办法噻。”
“我在新疆有朋友,到了就好了。”
司机叹气,估计是觉得她也挺可怜的,后来寻了个机会把钱又还给她了。
有一次半夜行车,凌晨三点多停在个夜值的便利店门口,司机进去买烟,出来的时候看到季棠棠在外头的玻璃电话亭里打电话,他在驾驶室等着,她上车的时候,司机问她:“给家里打啊?”
季棠棠有点恍惚:“给朋友打。”
“说啥子?你爸妈找他打听你了没?”
季棠棠没说话,车子开动的时候,她低声说了句:“没人接,可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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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直开到喀什,季棠棠在那里待了几天,搭了一辆内地援建阿里的车进藏,司机一路都在跟她摆忽高原的可怕,高反、严寒、恶劣的天气、物资的匮乏,还有人口稀少。
季棠棠静静听着。
这不就是她想找的地方吗,安安静静的待着,不要那么吵,不要那么多人,苦一点没所谓,身体上受的苦多了,心里也会好受些。
车子在桑扎放下她,司机说:“车子要直接去工地上,后面就没大的镇子了,你就在这下吧。”
桑扎很小,但总有过路的车在这里中转,她觉得应该还有更安静的地方,她向当地人打听,藏民听不懂汉话,只好引着她去桑扎寺。
接待她的是个脸庞圆圆的年轻小喇嘛,叫央宗,她第一句话就问:“我听说藏北是无人区,常年没有人的,是不是还要从桑扎往西走?”
央宗吓了一跳,他头一次看到一个孤身的姑娘要去无人区的,他问她:“你是游客吗?”
“不是,我要住下来。”
住下来,住到无人区里去吗?那怎么活的下来?
央宗傻眼了,领着她去见桑珠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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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季棠棠蹲下身子,捡了块石头去挖拉幡绳脚下的泥地。
桑珠活佛来多玛看过她,问她:“拉姆,帐子里太黑,为什么不留进光的地方呢?”
她说:“毡帐太厚了,光进不来。”
“拉姆,毡帐就像你的心,不把心打开,光是永远进不来的。”
“我习惯了。”
桑珠活佛笑起来。
他说:“我曾经去过青海和四川游学,交过很多汉人朋友。你们汉人常把光比作是希望,有谁会习惯没有希望的日子呢?拉姆,你心里没有希望吗?”
“没有。”
“真的没有?”
“不可能实现的。”
“那就是有。”
有,没有,没有,有,文字游戏吗?
“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也叫希望吗?”
“也叫希望。佛祖会知道。”
“但是佛祖不会帮我达成希望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你觉得实现不了的事情,佛祖未必实现不了,我们都是凡人,他才是佛祖啊。”
临走之前,桑珠活佛带着季棠棠在拉幡绳下埋了一袋风马旗。
“拉姆,你要相信佛祖对每个人都有安排。”
“我不信佛,佛祖也会对我有安排吗?”
桑珠活佛又笑了:“会,佛祖对每一个善良的人都有安排。拉姆,希望实现的时候,回到这里来,扬风马旗,感谢佛祖的保佑。”
“那我一辈子都用不到这些风马旗了。”
桑珠活佛忽然就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季棠棠抛下手中的石头,拿出被塑料袋绑的扎扎实实的一包风马旗,五颜六色的一沓沓,印的图案都是驮着佛法僧三宝的矫健宝马,四角是金翅鸟、龙、老虎和狮子。
风大起来,季棠棠默念六字真言,然后扬起风马,迎风洒向高空。
风马旗很薄很轻,借着风势,飘飘扬扬飞出去,又缓缓落下,半面皑皑雪坡,顷刻间就点缀上无数色彩纹络。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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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原路返回,她低头看地上的风马,小心地不去踩踏,无意间一抬头,忽然就愣了。
岳峰就站在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看着她微笑。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见她不动,岳峰叫她:“棠棠,走过来啊。”
走过来?
季棠棠看地上,那里只有一行脚印,是她上山的脚印,小小深深的雪窝子,她沿着那行脚印慢慢向岳峰走过去,周围安静极了,脚下的雪发出沙沙的踩实声,她像是走独木桥,小心翼翼又摇摇晃晃,近前时,岳峰握住她一只手帮她站稳,季棠棠咯咯笑起来。
岳峰捏捏她下巴:“傻不傻啊?”
说完了,单腿缓缓屈膝下跪,然后抬头看她。
“棠棠,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季棠棠不说话,她有点慌,被岳峰托住的手微微发颤发烫,这热度慢慢就传到了脸颊上。
她避开岳峰的目光,嗫嚅着低声说了一句:“你要是不说,谁知道你想干什么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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