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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氏的首饰并没有换到多少银子。
那些首饰打的时候贵,去当铺却是连三成都拿不回了。
换了差不多三百两银子,这次乔氏没让受伤的阮思义出去,而是自己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带着春桃和陈妈妈亲自出去了。
转了两日,终于买到一座位于外城贫民区的小宅子。
搬过去的那日,乔氏絮絮叨叨对阮思义解释说,家里银子不多了,京城宅子都贵,这种地方也是两百多两买的。
宅子很小,外面看起来旧,内里也旧,却是收拾的极为干净。一进的院子,正房两间,一间堂屋,一间卧房。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一间是厢房,一间是灶房。院中有井,屋后还有茅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然后便是正正经经过日子了。
当初买宅子的时候,里面是没有家具的,乔氏又预带着春桃陈妈妈去买点便宜家具回来。这次阮思义却是没有好意思继续在屋里呆着,而是与她们一起。
他换了一身普通的布衫,陈妈妈找旁边邻居借了一辆板子车,然后在好心邻居指点下去了市集,在市集上淘了几样家具回来。
堆了满满一大车,阮思义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最后是四个人一起推回来的。
买了家什,买了灶上用的物件儿,再买了一些粮食,乔氏手里的银子所剩无几。过了两日,乔氏咬咬牙,把她和阮思义的一些好衣裳都拿当铺当了。虽说当的银子不多,但她想过了,反正日后穿不上,在这种地方也用不着穿绫罗绸缎。
京城居,大不易。
这个道理以前阮思义不懂,乔氏也不懂,他们都是出生富贵,生来便含着金汤匙,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用俱是最好,谁还在乎一斗米需要多少银子。
可现在不一样,因为坐吃山空,乔氏精打细算手里最后这几十两银子。
她开始放下面子与街坊邻居打交道,打听哪里的菜最新鲜最便宜,和别人学怎么做出即好吃又不贵的吃食,和认识的妇人一起赶早市快结束时买便宜的菜……
乔氏现在一点也不像曾经的那个贵夫人了,变得很普通,非常不起眼,可却是面色红润,精神气儿非常的足。
与之相反,阮思义虽是穿着布衫,却仍是一身光风霁月的风度。
只是沉默、寡言,慢慢的开始消瘦起来……
……
长时间的郁结在心,阮思义终于病了。
一病不起,乔氏慌张找来大夫,一剂剂汤药灌下去却无济于事……
银子越花越少……
春桃曾说过要陪乔氏一辈子的,突然却说巷子里有户人家愿意娶她,虽那人快四十了,还带了一个孩子,但人是个好人。春桃说自己长得不好,年纪也不小了,就这么嫁了算了……
春桃说这话的时候,乔氏坐在外间哭得很伤心。她知道春桃不是因为想嫁,而是知道家里多养不起一张嘴……
……
陈妈妈也哭了,她哭着说自己没有家人,只有小姐,她老了没用……
乔氏抱着她哭,说饿死也不让陈妈妈走……
……
第二日,阮思义撑着起来了,颤颤巍巍说要吃东西。
没两日他便可以起身了,只是仍瘦得厉害。等能下床走动了,他便日日在院子里活动着。
突然有一日,阮思义不见了。
乔氏慌得到处找,没有找到,就在快绝望之际,阮思义踏入院门。
“你去哪儿了?”
“我就是出去走走……”
……
阮思义开始每日都会出去走走,乔氏不放心想跟着,他不让。
其实阮思义什么都没干,他就是漫无境地在所住周遭晃着。没有起点,没有目的地,就那么走着……
这日外面太阳很盛,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阮思义出了家门,走了没几步便茫然了。
“你是阮家的男人吧?”
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口坐了一老汉,面色慈祥的看着他。
阮思义茫然的点点头。
“来,过来坐坐,看你也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老汉拿出一个小杌子,拍了拍。
他茫然的走过去,坐下。
那小杌子很小,也很矮,他从没有坐过这种东西,突然坐下去竟仿佛自己突然变矮了变小了,变得极其低微。而偶尔路过一两个人,明明打扮像穷苦人家,在此时他的眼里却是高大了起来。
阮思义一时有些茫然了……
那老汉手里编着箩筐,他的手很粗粝,锋利的竹条在他手里仿若无物,一点也不在意的抽着拉着,一圈一圈往上编。阮思义觉得若是换了自己,双手必定会割得鲜血淋漓,可老汉却是并不。
“当了邻居这么长时间,很少见你出门,听你家妇人说,你病了。怎么样了,身子好了吗?”
阮思义不太适合这种闲聊的状态,期期艾艾道:“好了。”
“好了就好,咱们穷苦人家是生不起病的。你生病那段日子,日日见你家妇人仓皇失措的样子。唉……这男人啊,还是家里的顶梁柱,有男人在,家里人就有了主心骨……”
“是、是。”
“见你这满身书生气,是个读书人吧。读书人好,以后可以光耀门楣,我家小孙孙日后便准备供他去读书,到时考个状元回来,老汉我可就做梦都能笑醒了。”
阮思义面色凄然,垂下头,“百无一用是书生……”
“怎么能如此说呢?孔夫子老人家都说读书好……当然,咱们穷苦人家想供个读书人出来是不易的。唉,说是如此说,还是生计要紧啊,肚子都吃不饱,瞎想也是无用。对了,你们家是做什么生计的?”
“没、没有生计。”
老汉端详面前这细皮嫩肉的书生模样的人,突然理解的点点头,“怪不得你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这么想也岔了,咱们这条街上也有是读书人的,平时帮人写个信抄个书什么的,也能维持生计的,就是日子苦点。勤学苦读,一朝能考上,就能出头了。”
阮思义一愣。
过了会儿,等阮思义走后,那老汉叹了一口气。
阮家那妇人也是可怜,男人是读书人,太过清高,家里日子无以为继。觉得自己说出来会有损男人尊严,居然托他来说上这一番话。
想了一会儿,那老汉便不再想了。
日子终究得自己过,自己摔了跟头吃过亏,才能明悟这其间的道理,希望这个后生能想明白。
……
阮思义带着犹豫的心态去又在周遭继续晃荡着,这次却是有了目的,而不是漫无境地。
连着看了几日,他心中也有些谱了,回家后翻箱倒柜找东西。
“相公,你找什么?”
阮思义一愣,轻声道:“我记得搬过来的时候,有些笔墨纸砚的。”
“你说的是那些啊。”乔氏转身打开一个箱子,抱出来一摞东西,“呶,都在这里了。”
有一块缺了角的砚台,两只笔尖墨已经结块了毛笔,还有一摞白色的宣纸。
阮思义爱好风雅,书房里摆放的书籍和字画都是那种极为名贵的,当初那些人卷物逃跑,最后没东西可卷,便把书房的东西都扫荡了。经过大家各种淘捡,也就给阮思义剩了这点东西。
阮思义神情复杂的摸摸这些东西,没有说话。
第二日他找乔氏要了二两银子,他没说干什么,乔氏也没问。
晚上,他抱了一个特制书箱回来了。是那种一尺半宽半人高箱体,既能背在身后,也能当个简易小书桌的那种。
次日,他便带着这书箱还有笔墨纸砚出门了。
……
想是容易,做时难。
阮思义背着书箱出门时,还没感觉,等到了他提前看好的地方时,他站那处愣了好半响都没将那书箱放下。
大街上,人群熙熙。两边有小商小贩吆喝着,讨着生计,而他也要在这种地方讨生计了。
阮思义站在那处,一种浓厚的羞愧感与耻辱感侵袭着他的心扉。
“嘿,你这书生到底摆不摆摊子啊?我写了信,还等着有事儿呢。”
他侧首一看,一位年纪五十多的大娘站在那处,不耐烦的看着他。
“摆的,摆的。”
他机械式的放书箱放下,把上面的小凳子取下,又拿下一块薄板垫在书箱之上,并从侧盖取出笔墨纸砚。
墨是事先磨好的,他走路小心,并没有洒出来。摊开一张雪白的宣纸,他深吸一口小声开口问那大娘需要写什么。
那大娘像是个经常写书信的,开口迅速说了一段话。
阮思义一边听,一边斟酌,经过润色后,写出人生第一封给人写的家书。写完后,他学着旁人那样,执起给那个大娘复述了一遍。
大娘听完后,连声急道:“你这书生到底会不会写信啊,你这写的什么,都听不懂,你要是不会写,我便找其他人了。”
阮思义面红耳赤,也不知说什么。
他有些迷茫,不懂自己为什么写的不好,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怎么可能连封信都写不好呢。
他脑海里突然闪电般经过大娘那句‘听不懂’,恍然大悟,忙道:“这位大娘,我再帮你重写一封。”
“那这封不算钱吧?”
一般帮人写家书,都是按纸张计费,一页书信,自备纸张只收三文钱,如若不自备纸张则是五文。
阮思义苦笑了一下,道:“自是不用的。”
说着,他便急笔奋书,只是几息间,又一封白话版的家书出炉了。
那大娘看他写的如此快,有点惊疑,“你这没写错吧?我都没开始口述,你就写好了?”
阮思义当然明白这大娘的意思,他记忆向来不错,这才隔了短短一会儿时间,自是不会忘记的。
见那大娘不信,他执起书信,照着口述了一遍。
大娘听完,惊喜的望着他道:“你这书生不错,记性好,你不知啊,我闺女嫁到外乡去了,隔些日子便要去封家书。这街上的写家书的摊子我都写过,他们每次都要我重复几遍才能写完一封的。”
阮思义心里又喜悦又苦涩,道:“谢大娘的夸赞,这个不当什么的。”
大娘摸出一个‘民封’,递给他,“你帮我装起来,封皮写个孙月娇亲启。”
“好的。”
大娘拿着信高兴的走了,留下五个铜板。
阮思义看着那五个脏兮兮的铜板,发了好半天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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