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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正兴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三个月前他收到京城这里的调令,心中也自狐疑。不明白为什么年前他刚被贬谪出了京城,到山东下属府县做了一名通判,现下却是忽然收到了这样的一份文书,非但是将他调回京城为官,且还是一举就成为了一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且到了户部之后,周元正竟亲自接见,言语之间对他甚是客气。至于户部官署里的那些官员,哪一个不是人精?见着周元正都对他客气有加了,自然是更加的奉承他了,竟是都不用让他做什么正事,只用整日的坐在那里喝茶等着散值也就是了。是以徐正兴的这个户部郎中做的,实在是清闲的很。
可这份被架空出来的,不用做任何正事的清闲也会闲的人日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而这会听得徐仲宣这么一说,他怎么能不多心?
一时他的脸就越发的沉了下来,冷声的说着:“你的意思是,周大人其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将我从外地迁回京城为官?”
其实他心中对徐仲宣是还是颇为微词的。毕竟说起来他是徐仲宣的亲二叔,可这些年中徐仲宣一路官场得意,竟是都没有想过要拉他一把,任由他在那国子监里做着一个小小的司业。后来更是被贬谪出京,也不见他私下替他言说一二。这会周元正给了他一个五品的户部郎中,怎么徐仲宣倒要跳出来说话了不成?
徐仲宣对他忽然而来的冷言冷语也没有生气,只是依然缓缓的在说着:“如今储君未立,两王相争,内阁中的形式又是波谲诡异,周、吴二人各为其主,其中利害,想必也是不用我多说的。毕竟我们好歹也是顶着同一个姓,所以二叔,我奉劝你一句,还是急流勇退,自请离京去外地任职的好。”
徐正兴的一张脸这时就完全的放了下来。
任是何人,正是兴头的在做着五品的京官时被人说上一句,自请离京去外地任职这样的话都会不高兴。
于是徐正兴就冷道:“在官场中这么些年都不见你这个做侄子的为我这做叔父的说过一句话,现下倒是上来就劝着我抛开这五品的京官不做,跑到外地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官。怎么你自己倒是不自请离京去外地为官呢?难不成你就觉得我是这点子能力都没有,不配在京为官的,只配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去管着一群刁民不成?”
说罢,转身拂袖忿忿离去。
徐仲宣也唯有摇头叹息。
他二叔的这个性子,实在是不宜为官。若是外官倒也还罢了,毕竟环境相对单纯些,可以远离京城里的这些是非纷争。可是京城这样复杂的环境,又正值两王相争的多事之秋,一个行差踏错,只怕就是万劫不复了。更何况周元正还是存了想拉拢徐正兴来掣肘他的心。如今叔侄两个分站两处阵营,只怕来日总会是有对上的那一刻。
但他话已至此,徐正兴听不进去,他也并不强求。
齐桑推开了门,撑起了手里的油纸伞替他挡着头顶蒙蒙的雨丝,恭声的说着:“公子,天晚了,您回去歇着吧。”
徐仲宣淡淡的嗯了一声,因又低声的说了一句:“给我泡杯茶来。”
话语中却再没有刚刚的那股子闲适淡然,反倒是虚弱无力。
齐桑吓了一大跳,忙抬头望了过去,只见徐仲宣面色苍白,一双长眉紧锁,右手也是按在了胃腹之处。
他心念急转,知道徐仲宣这定然是胃寒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不是,刚刚在秀雅楼里并没有吃什么,酒又当水似的喝,这胃寒的老毛病能不犯吗?只是平日里别人劝酒的时候公子惯是会推辞的,可是今日倒是怎么一点儿都不推辞,反倒是来者不拒的?
齐桑心中一面埋怨着,可一面还是伸手扶了徐仲宣,关切的问着:“公子可是痛的厉害?要不要属下这就去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
徐仲宣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去请大夫,只是说着:“给我泡一杯茶送过来也就罢了。”
齐桑依言下去烧水泡茶,一面又吩咐着齐晖将徐仲宣扶到卧房里去。
等到他泡好了一盅银针茶用茶盘端了过去时,就见徐仲宣正坐在圈椅中,只是上半身却是伏在面前的案上,只能看到他清瘦的背和头顶。
齐桑轻手轻脚的将茶盅端了过来,因又低声的叫了一声:“公子?”
徐仲宣应了一声,慢慢的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来。
齐桑就见得他面上煞白一片,长眉紧锁。明明是这样冷的冬夜,可他的额头却还是有着细密的冷汗。
他伸手去端案上放着的茶盅。伸出来的手修长白皙,只是手背上的青筋高高的鼓起,想来胃里实在是难受的厉害。
“公子,”齐桑忽然就觉得心中很是不忍,低声的就道,“您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
想了想,他忽然又异想天开的说着:“不然属下这就去接了简姑娘过来看您?您如今是这样的身份,简太太必然是不敢阻拦的。”
话音未落,却被徐仲宣给断喝了一声:“出去。”
齐桑只被他这严厉的表情和口气给吓了一大跳。
而徐仲宣却已是在那怒道:“你把她当成了什么人?这样的深夜,由得你想去接她过来就去接她过来?别人会如何看她?”
齐桑呐呐的垂下头,不敢言语。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这些日子前来恭贺公子迁为吏部左侍郎的那些官员中,有不少的都是打着结亲的目的来的。那样为官为宦的为着巴结讨好公子,都不惜将自家的女儿送给公子为妾,而简姑娘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且死了老子的商贾之女罢了。公子既是喜欢她,又对简太太那样的暗示过了,简姑娘岂不是早就是公子的人了?现下公子身子不舒服,接了她过来看看公子又能怎么样呢?
徐仲宣一见齐桑的这幅样子,便知道他虽然是面上看着顺从,但内里只怕依然还是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心中沉得一沉,徐仲宣忽然就觉得,他有些体会到简妍当时对他所说的那番话了。
纵然是别人因着他的缘故而不得不在面上做了尊重忌惮她的模样出来,可内里却是这般的看不上她。这种滋味,像她这样性子倔强骄傲的人,只怕是不能忍受的。
她想要的,是势均力敌,平等的婚姻,而不是如藤萝一般的依附着他。
“齐桑,”徐仲宣把茶盅放在了案上,语气听起来虽平静,但威严十足,“从今往后,你要自心里尊重简姑娘。再不要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或是知道你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不然你往后就再也不用跟随着我了。”
齐桑闻言,心神一凛,忙单膝跪了下去,保证着:“属下再也不敢了。”
徐仲宣这才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出去,又吩咐着:“后日是老太太的寿辰,明日你拿了银子去街上买一样合适的礼物回来作为寿礼。”
齐桑答应了一声是,躬身的退了下去。
而徐仲宣则是垂下头,望着自己左手腕上的那根五色长命缕,久久的没有说话。
一夜冬雨连绵,院中竹叶青翠油绿。
次日齐桑依着徐仲宣的吩咐出门去给吴氏买生辰礼物。
太贵重的他自然也是不会去买,公子对吴氏还没有好到那个份上,太差的也没法买,毕竟拿了出去会丢公子的脸。于是最后他左思右想的,便跑到什锦阁去买了一只上面有着松鹤图案的招福猫。
近来京城中一直流行送人送招财猫、招福猫。而这招福猫身上有松鹤的图案,正是象征着长寿的意思。且这招福猫价格虽然不便宜,可也能接受,拿来做生辰礼物送给吴氏是最好也不过的了。
而如他这样有一样想法的人也有不少,于是次日吴氏便收到了好几只这样的招财猫、招福猫。
彼时简妍正随同简太太一块儿去给吴氏祝寿。只是一到了吴氏所住的松鹤堂里,见着炕上放着好几只招财猫、招福猫,她当时就觉得心情甚为的微妙。
简太太在出手花钱上面从来不小气。她送给吴氏的是一根沉香木的拐杖,一盒子崖香。简妍送的是则是一卷自己手抄的佛经。
吴氏自然是甚为欢喜的。
她今日穿了姜黄色流云百蝠纹样的缎面对襟披风,赤金撒花缎面的姜黄马面裙。头上簪了赤金的牡丹镶红宝石的簪子,点翠凤钗,并着几朵点翠珠花,鬓边又有一朵铜钱大小的大红色绒花。额头上扎的则是简妍以前送给她的那根金色的亮面云锻,正中间的一颗红玛瑙甚是匀净鲜明。
简太太就恭维着:“老太太今日瞧着实在是华贵。”
吴氏呵呵的笑。
她今日心中实在是高兴。
往年她的寿辰鲜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而今年,前些日子徐正兴迁了户部郎中,这几日又因着徐仲宣调了吏部左侍郎,于是自是有那一帮见风使舵的人打听得吴氏今日寿辰,所以早早儿的就带着礼物来与她贺寿,一时门庭若市。
于是原本也并没有打算大操大办的吴氏,特地的又拿了不少银子出来,忙着让人请戏班子过来搭台唱戏,又忙着各样酒席上所需的菜式糕点。
前厅自然是有徐正兴带着徐仲泽、徐仲景等人在接待男客,里面则是冯氏等在忙着招待各家女眷。
吴氏这时就对简太太和简妍点头笑道:“今日的戏班子倒还有些名气,亲家姐姐待会可要点两出戏才是。”
简太太笑着应了,而后便带了简妍出去。
她心中其实是有些艳羡吴氏的。
这样人来人往的许多人恭维她,不还是看在徐仲宣和徐正兴的面子上?无非是托了儿孙的福气罢了,不然就她这样的一个老太太,谁愿意搭理她呢?不过简太太转念又一想,现下徐仲宣已是托了纪氏来向她透露了他看上简妍的意思了,想来等得简妍守完了她父亲的孝,便会纳了她为妾的吧?虽说是简清今年的秋闱没有考中,但现如今徐仲宣任着吏部左侍郎的官职,到时随意在哪里给简清寻一个官职不成呢?等到简清的官职慢慢儿的再做上去,等她到了吴氏这么大的年纪时,指不定的比吴氏还要风光呢。
一想到这,简太太面上的笑容就越发的真诚起来了,心满意足的带了简妍去院子里看戏。
戏台子搭在园子里的一处闲置的院落里,描金画红的十分喜庆。
戏早就是开唱了,一众女眷正坐在那或是闲聊,或是看戏。冯氏则是领着丫鬟满面春风,前前后后的忙着。
秦氏多少有些瞧不上冯氏的这副模样。所以便只是坐在椅中看戏嗑瓜子,一点要上前去帮忙招呼客人的意思也没有。
偏偏周氏还在旁边拱火,低声的说着:“老太太今日的寿辰这样的热闹,来贺寿的人这样的多,说到底不还是看在宣哥儿迁了吏部左侍郎的缘故?——吏部可是管着所有官员的考核呢,对四品以下的官员都有任免权的,谁不上赶着巴结?难不成真是看着二老爷做了户部郎中的缘故?户部侍郎固然也是个不小的官儿,可与宣哥儿的礼部左侍郎一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怎么瞧老太太和二太太的这副样子,倒像所有的光耀都是她们的?其实这都应该是你的。”
秦氏心中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心里同时也是惋惜的很。
若是徐仲宣是她亲生的该有多好?便是他自幼的时候她对他言语态度之间好一些也是好的,那也不至于现下弄成了这幅不上不下的模样。
周氏这时又问着她:“怎么今日竟是没有瞧到大公子,怎么老太太做寿他竟也是不回来的?这可是不孝的很啊。”
“谁还敢去说他什么孝不孝?”秦氏鼻中轻哼了一声,说着,“若真论起来,现下这一大家子谁敢给他脸子看?他不给我们脸子看就不错了。”
徐仲宣小时候因着庶子出身,受尽白眼,遭人嘲讽奚落的事周氏多少也晓得些。于是她便叹道:“谁晓得他现如今倒是能有这样大的造化呢?若是早知道如此,他小的时候你就该对他好一些才是。”
秦氏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那时她又怎么会对他好呢?她一个正妻,嫁了进来一直都没能生下个一子半女的来,却是一个通房丫头先生了个儿子下来。为着这,她那时少听别人的闲言碎语了?
周氏还在那絮絮叨叨的说着徐仲宣小时候的事。甚至是说到了他小时候具体所受的哪些苦楚,遭到了什么样嘲讽奚落之类的话。
简妍原本只是坐在她们的身后安静的听着戏,可是耳中无意之中听到了宣哥儿这三个字之后,她就不受控制的倾了身子过来,屏息静气,凝神的听着秦氏和周氏说的所有话。
徐仲宣被调为吏部左侍郎这事她是知道的。这两日宅子里谁不在说这事呢?只是他小时候......
她知道他是庶子出身,自小过的只怕也算不得好,但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不好。
被克扣吃穿用度,竟然还要受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和歧视,甚至是言语上的嘲讽奚落。
那些年中他到底是怎么样过来的呢?
简妍忽然就觉得心中一阵酸涩,原本交握着放在膝上的双手也是越发的握的紧了。
“简姑娘?简姑娘?”
耳中忽然听得有人在柔声的唤着她。
简妍回过神来,忙转头望了过去,见唤着她的是秦素馨。
秦素馨今日穿的是绯色的提花缎面披风,粉蓝百褶裙,瞧着实在是温婉柔美。
“秦姑娘你叫我?”
秦素馨垂下头,羞涩一笑,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绞着手里的手帕子,声如蚊呐:“我,我想更衣,只是对这园子里又不是很熟悉,能不能麻烦简姑娘陪同我一块儿去呢?”
秦素馨来了徐宅这些日子,都是随着其母周氏住在秦氏的院子里,倒是甚少来这花园子里逛,所以对这里不熟悉也是有的。而因着觉得简妍也是客居在徐家的缘故,且简妍瞧着也是温和好说话的一个性子,所以秦素馨不自主的就对她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所谓的更衣,其实也就是上厕所了。对于秦素馨这样的一个请求,简妍也不会拒绝。
她想得一想,这处戏台子离着梅园那里倒还不算远。且她记得那附近就有一个类似于让人更衣的小屋子。
于是她便对秦素馨笑道:“正好我也想要去更衣,那咱们便一块儿去吧。”
秦素馨暗暗的舒了一口气,而后便随着简妍一块儿来了梅园附近。
秦素馨去更衣的那当会儿,简妍便让四月站在那里候着,待秦素馨好了之后立时便叫她。她自己则是去梅园里逛了一会。
梅花尚且还没有开放,不过是有细细小小的花苞缀在枝头罢了。离的近了,鼻尖可以闻到若隐若无的幽香。
简妍沿着园中的石子小径慢慢的走着,心里想的却是,那日徐仲宣是在梅园哪里看到她的呢?竟是连她在逗弄着小毛团的场景都看得一清二楚,说的话儿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梅园中虽有近百株梅树,但这些梅树原就不粗,又是枝干疏朗,躲藏在这些梅树后面不被她看到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
简妍想来想去的,始终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那日徐仲宣是躲藏在那堵墙壁后面的。
那时她只是站在月洞门那里粗略的往墙壁后面看了一看,不过是看到好几棵遮天蔽日般的梧桐树罢了,也就并没有进去细看,心里也只以为着那里是那样的偏僻幽静,定然是不会有人在里面的。但如若徐仲宣那时正好在那堵墙的后面呢?墙上面有漏窗,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梅园里面的一切,也可以很清晰的听到里面的人说的话。
简妍只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的这个推测是对的。于是她便加快了脚步朝着月洞门那里走过去,想去一探究竟,看看那堵墙后面是不是有什么。
只是尚且还没有走到月洞门那里,便看到凉亭里面正坐了一个人。
月白底菖蒲纹的湖绸夹直裰,冷傲孤清,倒与这即将凌寒而开的梅花如出一辙。
是那个当日教她一眼错认成了自己上辈子学长的秦彦。
虽说两个人同在徐家客居,但一个住在前院,一个住在园子里,所以纵然是这秦彦来徐家也快一个月了,但自那日两人见过一面之后,这些日子简妍都没有见过他。
只要一想到那日两个人相见之后,随即就是她和徐仲宣争吵虐心,徐仲宣转身离去的场景,所以纵然是这秦彦顶着一张和她学长一模一样的脸,简妍这会看到他也激动不起来。
“秦公子。”她只是对着他屈膝行了个礼,平平淡淡的叫了一声,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随即她转身便想继续去一边的月洞门那里。
可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我认得你。你是三年级二班的简妍。你们的高三毕业晚会上,你唱了一首陈慧娴的《千千阙歌》。”
简妍浑身如遭电击,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后她才慢慢的转过了头来,一脸震惊的问着:“你,你是......?”
秦彦对着她点了点头,慢慢的说着:“我是张琰。”
张琰正是她那位纵然是高考以全市第一进了a大计算机系,但照片依然被贴在了她们高中的橱窗里,被她们老师经常拿出来鞭策她们的那位学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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