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

7.血与酒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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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小园从门外风风火火冲进来,正好听到了秦戈的这句话。
    “好烦呐!”她不满地把怀里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动作看起来仿佛因为生气而十分用力,但临到桌面却突变轻柔,最后无声地搁稳了,轻功了得,“住你家了是吗?那到底还要不要帮他找房子?身为领导你怎么这么善变呢秦戈!”
    “找啊!”秦戈连忙说,“正因为身为你们领导,唐错这样被他骚扰,我总不能不管吧。这只是暂住!”
    他其实已经后悔了。
    “我明白了。”白小园的脸色和唐错没有什么分别,甚至那黑眼圈和红血丝比唐错更严重。她从挎包里翻出化妆镜和口红,盖章似的把口红快速在嘴唇上连戳几下,说:“唐错,秦戈,你俩都嫌弃谢子京。”
    ——“为什么?”
    一个问句从门边慢吞吞冒出来。
    三人齐齐看向门口,齐齐沉默。谢子京倚靠在门边,咬着豆浆的吸管,目光在他们三个人脸上打转。
    精神调剂科墙上的小窗里透进了雾蒙蒙的晨光。谢子京的头发和脸都被晨光与室内灯光照亮了,高挺的鼻梁在唇上落下阴影,完全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一个英俊男人。
    他喝完了最后一口豆浆,把纸杯攥瘪,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为什么嫌弃我?”谢子京走进室内,把纸杯扔进了垃圾桶里,“是我听错了吗?”
    他皱起眉头,方才还带着几丝忖度的眼神顿变可怜巴巴,直直看向秦戈。
    秦戈否认:“不是嫌弃你。”
    “那你们在聊什么?”谢子京问,“偷偷摸摸,不让我听。”
    唐错:“聊你的住宿问题。”
    白小园:“秦戈邀请你到他家去住。”
    秦戈:“……暂住!”
    他急忙更正,转头看谢子京时,发现谢子京先是呆滞,随后那张呆脸上慢慢显出了笑容。
    “暂住。”秦戈再次重复。
    谢子京憋了半天,吐出两个倨傲的字:“可以。”
    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人心里的快乐完全藏不住了。
    白小园在旁边打开电脑:“开会了开会了,跟你们报告我昨晚上查出来的事情。”
    昨天回到危机办之后,白小园原本打算加班一会儿,把让蔡明月协助调查的申请弄好。但很快她就发现,他们没有资格向蔡明月发出调查申请。
    原因之一,是精神调剂科尚未成立,不能以科室名义发任何文件。
    原因之二,是目前为止,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蔡明月需要被调查。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等高主任回来应该就可以。”白小园把电脑转了个向,让他们看清楚屏幕,“关键是第二个问题。”
    屏幕上是一份文件:《关于特殊人类犯罪适用法律和政策有关问题的意见》。
    唐错和秦戈都在档案室里呆过,很快想起,这是几年前下发的文件,内文极长,足有八十多页,而恰好两人都不负责整理文件,只对题目有印象,内容却完全不清楚。
    “跟我们现在的案子有关?”谢子京问。
    “关系密切。”白小园跳转到了第55页,“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任何机构与个人不得对特殊人类启动调查程序。而凡是与特殊人类相关的调查程序,必须由危机办和特管委两个部门核准同意才能启动。”
    谢子京直起腰:“两个部门的同意?这么麻烦?这是在变相包庇犯罪的特殊人类吗?”
    “我昨晚研究这个文件研究了一个通宵。”白小园说,“它其实是保护我们的。”
    特殊人类的“特殊”二字,是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
    在特殊人类正式进入人们视野的那段岁月里,凡是出现任何古怪事情,总要怀疑到他们头顶上去。
    村中发生了瘟疫,那一定是半丧尸化人类做的坏事。
    暴风雨导致山体崩塌,那一定是地底人挖松了地面。
    有台风海啸导致农田被淹,那一定是海童触怒了海神。
    雪暴封山,人畜冻死,必须要杀几个雪人来祭祀山川,否则风雪不能停息。
    城内疯狗咬伤咬死了人,肯定是狼人作祟,毕竟狼和狗看起来不都差不多吗?
    “特殊”成了原罪。
    与生俱来的血脉和咬牙忍受的痛苦,成为被审判的根源。
    而让这一切得到改变的原因是哨兵向导。他们外表上与普通人类毫无区别,进入权力层之后,“特殊人类”终于成为被正式看待的部分,而不是仅仅被当作被研究的课题。
    人们开始渐渐明白一件事:“他们”和“我们”,都是同一种生物。
    关键词不是“特殊”,而是“人类”。
    “《特殊人类权益保护法》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颁布的,这份文件是对保护法里刑罪相关内容的一个补充。我也是翻看资料才知道,原来只要是特殊人类,就真的有可能莫名其妙地被泼污水。”白小园说,“虽然现在大家的生活状态都有很大改善,但是歧视还是存在的,不过变得更加隐蔽了,比如彭湖当时在普通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总而言之,为了避免误伤,这个规定很严格。蔡明月是一个向导,如果我们想调查她,必须要取得危机办和特管委的许可。”
    唐错坐在一旁,慢吞吞说:“跟特管委打交道啊……”
    特管委,全称为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是特殊人类的最高权力机关。它管理着危机办,当初秦双双调离、高天月空降,全是特管委的安排。
    “另外我还查到,蔡明月的儿子蔡易现在是特管委的副秘书长。”白小园补充。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秦戈先开了口:“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是指蔡易,还是指没有确切证据?”
    见白小园没有回答,秦戈正色道:“无论蔡明月的儿子是什么职位,在我这里都不是问题。”
    这句话就像定心丸,白小园松了一口气。
    “问题是证据。”她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彭湖所说的场景也没办法查证。”
    彭湖给出的证词虽然让他们发现了蔡明月的存在,但是蔡明月个人却没有跟任何可疑事件牵扯过。他们没有调查蔡明月的理由。
    白小园拿出了彭湖当日的自述报告。
    “唯一可以用的就是彭湖这一份报告。”白小园看着秦戈,“彭湖自称‘海域’有问题,但他不是精神调剂师,这种判断没什么效力。如果秦戈能够开出确定彭湖‘海域’异常的诊断书,我们就能以这个不正常作为理由,申请对彭湖展开调查。”
    彭湖身为二六七医院的医生,不仅主动拿出自述报告,还声称自己的“海域”不正常。这种不正常会对二六七医院和病人造成严重的影响,以此为理由提出调查申请是可以通过的。
    然后就像言泓所说——是蔡明月导致了彭湖的不正常,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蔡明月列为调查对象。
    秦戈皱起了眉:“但彭湖的‘海域’没有任何问题。我不能作假害他。”
    白小园咬了咬嘴唇。她刚涂上的口红被吃了一点进去,脸上的神态意外地焦虑。
    “我已经查过了,担任医生的哨兵或者向导,如果被确诊‘海域’不正常,医师资格证会被吊销,永不得从事医生工作。”她低声说,“彭湖知道这是最严重的后果,但即便这样,他仍然做了这样的自述。秦戈,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最坏结局的准备。”
    秦戈惊愕得说不出话。
    彭湖是以放弃自己医生生涯的代价来举报蔡明月的。
    他或许是从蔡明月说的“胡话”中得悉了当年的秘密,在重重矛盾之中,彭湖选择了一个曲折的方式去举报。
    秦戈第一次见彭湖时他正在喝酒,可他眼里没有醉意,那瓶红星二锅头其实没办法灌醉他。他只不过借酒壮胆,说一些清醒时不敢讲的话。
    “救我”——彭湖这样对秦戈说。秦戈此时才明白他的痛苦和矛盾因何而生。他的自述是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是彭湖自己亲手推动的。
    蔡明月当年到底在6号手术室做了什么,彭湖语焉不详,但凭借目前他们找到的种种痕迹,答案几乎就在嘴边了。
    淌血的手术室、穿墙而出的孩子,这些实际是蔡明月看到的幻象。
    那些孩子死在蔡明月手里,所以蔡明月才会这样惊恐。
    他们不是自然死去的。他们是被当年的蔡医生,亲手处理掉的。
    “我不会写这种诊断书。”秦戈没有分毫犹豫,“这不是事实,而且违背精神调剂师的职业道德。”
    他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没有人提出异议。
    “再想想是否还有别的办法。”秦戈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是在领导着他们的,“我们不能为了让有罪之人暴露,就贸然毁掉一个无辜的人。”
    秦戈一天都在想蔡明月这件事,下班后发现谢子京跟着自己走到车棚时顿时吓了一跳:“做什么?”
    说完他立刻想起自己今早上一时口快说出来的话。
    谢子京背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硕大登山包,一脸隐约的兴奋:“我需要买什么当见面礼吗?第一次到你家里做客。”
    “这个包哪儿来的?”秦戈问。
    “我的行李。”谢子京说,“这两天都寄放在传达室。”
    来的第一天他就带着这个登山包,和传达室的大爷商定了借宿几宿。昨夜去唐错家里借住时他带着行李过去,今天上班的时候他又带着行李回到了危机办。
    “……你不累吗?”秦戈很无力,这登山包不止大,还有棱有角,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显然不轻。
    “唐错的熊猫怕我。”谢子京说,“我今晚打算继续住传达室的。”
    秦戈愣愣看他,一瞬间竟然从心底冒出几分茫然。
    谢子京太乖了。他突然之间像是在秦戈面前摘下了先前的面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秦戈又心软了一点。
    “你去住酒店啊。”秦戈忍不住说,“传达室那张床,你连腿都伸不直吧。”
    “不必。”谢子京说,“说不定高主任回来之后我就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但你不是不想让我留在调剂科吗?”
    秦戈:“……”
    他心里已经没了30级狂风,只剩下对谢子京的怜悯,像湖水一样温柔地拍上了岸,但又沉甸甸地震动了秦戈的心肠。
    “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心说,“我并不是想撵你走。”
    秦戈知道现在心软十分糟糕,但是——妈的,这人也太可怜了。
    谢子京已经露出笑脸:“那好,走吧,去你家。”
    “你坐地铁。”秦戈说,“我这车不搭人。”
    然后不知怎么的,他就和谢子京交换了电话号码、微信和电子邮箱地址。
    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秦戈的心软一分分消失了。在眼皮轻微的跳动频率下,他忽然察觉到某种说不清楚的不祥之兆——自己好像被谢子京绕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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