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

11.血与酒11(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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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戈的兔子不再扑腾了。它从秦戈的肩上奔跑下去,直到稳稳趴在蔡明月枯槁的手掌之中。
    它非常小,因而成年人的手掌刚好足够它容身。
    秦戈抚摸它的耳朵和背部,随即将自己的手放在兔子身上,闭上眼睛。
    下一瞬,兔子消失了。浓郁的白色雾气从蔡明月与秦戈相合的手掌中滚滚淌出来。
    属于秦戈精神体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浓厚,在顷刻间充盈了整个病房。
    谢子京甚至觉得,自己似乎被温暖的海洋包围了。他能触碰到秦戈的情绪波动,并很快察觉到,秦戈很紧张。
    像秦戈抚摸兔子一样,他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抚摸着秦戈的头发。秦戈正在巡弋海域,他不会知道自己碰了他。谢子京站在秦戈身后,支撑着秦戈的背部,戒备着他从未听过的突发情况。
    病房之外,蔡易和他的秘书飞快对视了一眼。白小园和唐错紧张地守在门口,他们全都察觉到了从病房内隐约逸散而出的气息。
    “……他的精神体是什么?”蔡易问。
    白小园和唐错都没有回答。
    “很讨人喜欢。”蔡易笑道,“不错嘛,危机办唯一一个调剂师,能力尚可。”
    白小园仍旧不吭声,唐错却忍不住了:“秦戈……秦科很厉害的,全国五个调剂师,他是最年轻的一个。”
    白小园瞪他一眼,唐错连忙闭嘴,扭过头不去看蔡易。
    蔡易点点头,沉思片刻后突然问:“他有伴侣了吗?”
    白小园:“……”
    唐错:“……”
    蔡易:“查一下。”
    他的秘书立刻点头,开始操作手机。
    秦戈并不知道病房里和病房外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进入蔡明月海域的瞬间,立刻感到了恐惧。
    四壁流血的手术室,从墙上钻出来的婴孩,手术台上嚎叫的产妇,沉默持刀的医生。
    彭湖曾跟他描述的一切,竟然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了。
    秦戈就站在6号手术室当中。这是三十年前,是蔡明月的记忆,手术室里还没有那扇后来才被凿开的窗,无影灯竟然也似是红色的,光线在血气里浮动。浓郁的血腥气直冲他而来,病人的声音太过凄惨,秦戈不得不后退几步。
    他的双足就踩在血水之中,随着移动,发出粘稠的声音。
    血水足有一寸深浅,几乎淹没了他的鞋底。整个手术室仿佛被浸泡着,被侵入着,但手术台周围的医生却仍然沉默,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一样。
    只有一个小时。秦戈不敢耽搁。他需要花极大的力气来压抑恐惧,才能勉强正常地朝着手术台迈出一步。
    墙上钻出的婴孩全都看着他,神情漠然,空白的眼眶里,黑色的眼球正在疯狂滚动。
    秦戈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他艰难地走向手术台,嚎叫的声音越来越大。
    可是手术台上没有人。只有空空的、正在兀自扭动挣扎的住院病服。
    病服的腹部被剪开了,医生拿着剪子与刀站在一旁,数双眼睛都顶着病服中间大开的那个口子。
    一个婴孩正试图从里面爬出来。
    秦戈只感到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令人毛骨悚然。
    蔡明月的“海域”太诡异了,无论是多么强大的精神,数十年都要忍受着这样的场景,会发疯反而是正常的了。
    他转头想看医生,却发现手术台周围低着头的几个人,竟然全长着蔡明月的脸。
    是三十多年前的蔡明月。她还没有被疾病和时光折磨得干枯憔悴,只是神情呆板木然,一动不动。
    秦戈退到了手术室门口,他不得不说服自己先离开。
    手术室的门轻易就推开了,秦戈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他摔进了一滩腥臭的水中。
    秦戈几乎忍不住自己的颤抖。他迅速爬起来,发现自己仍旧在手术室里。
    不祥的预感袭来,他立刻奔向门口,哗啦一声将门拉开。
    门外仍然是6号手术室。
    秦戈愣住了。他的前方,他的后侧,都是一模一样的手术室,一模一样的尖叫,一模一样的场景。
    他继续往前奔去,拉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进入一个又一个6号手术室。
    他在“海域”之中,肉体不会感觉疲累。但奔走一段时间之后,秦戈不得不停下来。
    他明白了蔡明月为什么害怕到哭着恳求自己“救”她。
    只有极严重的精神异常之人,“海域”才会出现这种无穷的循环。蔡明月平时可以装作正常生活,但夜间入睡的时候,她无可避免地会进入梦中,“海域”里的东西零零碎碎地浮在意识之上,啃噬她的梦境、睡眠和情绪。
    年老之后,由于神经和脑部功能的退化,哨兵和向导的“海域”都会出现或多或少的异样。有的人可以努力维持自己“海域”的稳定,但蔡明月显然不行——她的海域太可怕了。
    秦戈想起言泓曾说过,蔡明月会说“胡话”,而这些“胡话”彭湖愿意听。
    彭湖听到的,应该就是蔡明月神志不清时所描述的“海域”。
    但一味循环重复的手术室,并不能让秦戈窥见蔡明月的真正秘密。他正想继续往前探索,眼角余光却发现,手术台那头有些不一样了。
    医生模样的蔡明月手上拿着的不是刀或剪子。她抱着一个婴儿,并且正用手捂着那婴儿的鼻子和嘴巴。
    秦戈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因为巨大痛苦而拼命发出的惨叫。那婴儿在蔡明月手里抖动了片刻,很快就静了。
    “死了。”蔡明月说。
    周遭忽然一静,所有声音瞬时消失。
    抱着婴儿尸体的蔡明月死死盯着秦戈,突然大吼了一声:“滚出去!!!”
    墙壁融化了,秦戈发现自己正在往下坠落。穿过无数手术室的天花板与墙壁,无数次跌入血水,又继续向更深处坠落。
    ——暴动。
    他想起了秦双双说过的话。在秦双双就要接触到蔡明月的秘密时,她的“海域”发生了暴动,强行把秦双双赶了出去。
    这是蔡明月在保护自己。
    但这也说明,秦戈即将接触到真正的核心。
    他不得不再一次调动自己精神体的力量。蓬勃的温柔气息,像无数绒毛柔软地包围了他。没有肉体的疼痛和疲累,秦戈任由自己被兔子保护着,不停默念:我是来帮你的……我是蔡易找来,为了让你从噩梦中解脱而来的。
    漫长的下坠结束了。
    秦戈摔在一块草坪上。
    爬起来之后他很快认出,这是二六七医院院史馆前面的那片草坪。一条长凳,几棵大树,此时正枝繁叶茂。
    树下站着重重人影,全都向他伸出手。各式各样的信封与红色纸包,各种各样的脸庞,笑着的,哀求的,紧张的,木然的。有男有女,每个人开口的第一句话总是“蔡医生”。
    蔡医生,我丈夫骗我,我不知道他居然是特殊人类。
    蔡医生,医院说这孩子有86%的可能性是向导,可我们只想要哨兵。
    蔡医生,我被地底人感染了……我的小孩……我不想要,我不能生一个地底人的孩子……我会被人笑死的。
    蔡医生,女儿不行的,我们不要女儿。
    蔡医生,这个孩子……你帮帮我们吧,他没有手啊,养不活的。
    蔡医生,我老公不要我了,我也不想要这个孩子。我照顾不了的。
    蔡医生,孩子是狼人的……不,我不是自愿的……我不想生一个强奸犯的小孩,可是太迟了,处理不掉。
    蔡医生,你很有名的……我听别人说你最心善,愿意帮我们这些可怜人解决问题。
    蔡医生,求求你,帮帮忙。
    帮个忙,解决这个孩子,那个孩子。
    很容易的,帮帮忙吧。
    ……
    无数的人,无数的手。他们全都朝着秦戈涌过来,手指抓挠在秦戈的胳膊上,湿乎乎的,像被冷雨浇透的躯体。
    “你真的能帮我?”
    一个声音从院史馆门口传来。
    秦戈回头时,那些围绕着他的人全都消失了。院史馆就在他面前,佝偻的蔡明月颤颤巍巍站在楼下,没有风声也没有人声,只有她自己说话的嗓音,一颤一抖的,怕得直哆嗦。
    “不要骗我。”她低低地说。
    这是蔡明月的意识,她向秦戈敞开了自己的秘密,那些关于“孩子”的回忆。
    秦戈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满腔的震愕和愤怒,面对着一个“海域”之中的虚像,所有的指责、唾骂,似乎都是无用功。
    像是察觉他的情绪,蔡明月扁了扁皱巴巴的嘴,吃力地说:“我是在帮人。”
    秦戈不想附和她。
    “这些还不是核心。”他决定把注意力放在当前的事情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海域不正常的?”
    蔡明月皱巴巴的脸抽搐了一瞬,显出极其不自然的神情。
    “这非常重要。”秦戈强调。
    “……三十三年前,有一个男人送妻子来妇产科,挂了我的号。”踟蹰片刻,蔡明月慢慢开口,“他是……我最后帮的人。”
    秦戈正在等待她的下一句,忽然间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前所未有地强烈,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从蔡明月的病床上跌落下来,坐倒在谢子京的怀里。
    “一个小时了。”谢子京说,“你回来得很准时。”
    病房里的白色雾气已经消失,秦戈筋疲力尽。他也仅能维持一个小时的巡弋,再长就很危险了。
    病房的门被敲响,蔡易彬彬有礼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说的是毫不客气的话:“我进来了。”
    就在他拧动门把手的时候,病床上的蔡明月忽然拼足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出去!”
    门缝里,蔡易的神情复杂且狼狈:“妈。”
    “出去!”蔡明月又喊了一声。她自己自己摘下了氧气罩,大口大口地喘气。
    门终于关上了。秦戈从地上爬起,才走到病床边上就被蔡明月抓住。
    老人的眼神里充满了可怕的激动。
    “那个男人……我最后帮的那个人……他要我帮他杀了他的孩子。”蔡明月喘着气,声音像一截一截的罡风,喑哑地从她喉咙里往外挤,“可是……我大意了……我做错了……所以是那个孩子诅咒了我……”
    秦戈和谢子京心中都是一紧。秦戈握住了蔡明月的手,忍着心中厌憎,轻声问:“你慢慢说。”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蔡明月的手像是钳子一样,恶狠狠地擒住秦戈的手掌,仿佛他就是那个给自己施加了诅咒的婴孩,“可他没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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