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个个神色十分古怪。芍药花能壮马,倒是第一次听见,瞧王进宝唯唯否否的模样,显是不以为然,只是不敢公然驳回而已。
但方宇开口皇上,闭口皇上,抬出皇帝这顶大帽子来,又有谁敢稍示异议?
眼见这千余株名种芍药要尽毁于他手,扬州从此少了一个名胜,却不知这位韦大人何以如此痛恨这些芍药?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知府吴之荣道:「韦大人学识渊博,真是教人佩服。这芍药根叫做赤芍,《本草纲目》中是有的,说道功能去瘀活血。
芍药的名称中有个「药」字,可见古人就知它是良药。马匹吃了芍药,血脉畅通,自然奔驰如飞。大人回京之时,卑职派人将这里的芍药花都掘了,请大人带回京城。」
众官一听,心中都暗骂吴之荣卑鄙无耻,为了迎逢上官,竟要毁去扬州的美景。
方宇拍手笑道:「吴大人办事干练,好得很,好得很。」
吴之荣大感荣幸,忙下坐请安,说道:「谢大人夸奖。」
布政司慕天颜走出花棚,来到芍药丛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回入座中,双手呈给方宇,笑道:「请大人将这朵花插在帽上,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
方宇一听又有故事,便接过花来,只见那朵芍药瓣作深红,每一瓣花瓣拦腰有一条黄线,甚是娇艳,便插在帽上。
慕天颜道:「恭喜大人。这芍药有个名称,叫作「金带围」,乃是十分罕有的名种。古书上记载得有,见到这「金带围」的,日后会做宰相。」
方宇笑道:「哪有这么准?」
慕天颜道:「这故事出于北宋年间。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就在这禅智寺前的芍药圃中,忽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线,便是这金带围了。
这种芍药从所未有,极是珍异。下属禀报上去,韩魏公驾临观赏,十分喜欢,见花有四朵,便想再请三位客人,一同赏花。」
方宇从帽上将花取下再看,果觉红黄相映,分外灿烂。那一条金色横纹,更是百花所无。
慕天颜道:「那时在扬州有两位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韩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个,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请一个人罢,名望却又配不上。
正在踌躇,忽有一人来拜,却是陈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韩魏公大喜,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将四朵金带围摘了下来,每人头上簪了一朵。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这四人后来都做了宰相。」
方宇笑道:「这倒有趣。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读书人,会做诗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
慕天颜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间,讲究读书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却是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
方宇听到「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这九字评语,不由得大为欢喜,连连点头。
慕天颜道:「韩魏公封为魏国公,那不用说了。王安石封荆国公,王珪封歧国公,陈升之封秀国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国公,个个既富贵,又寿考。
韦大人少年早达,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级,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亲王,那也是指日间的事。」
方宇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如慕大人金口,这里每一位也都升官发财。」众官一齐站起,端起酒杯,说道:「恭祝韦大人加官晋爵,公侯万代。」
方宇站起身来,和众官干了一杯,心想:「这官儿既有学问,又有口才,会说故事,讨人欢喜。要是叫他到京城办事,时时听他说说故事,不强似说书先生吗?这人
天生是马屁大王,取个名儿叫慕天颜,摆明了想朝见皇上。」
慕天颜又道:「韩魏公后来带兵,镇守西疆。西夏人见了他怕得要死,不敢兴兵犯界。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一位就是韩魏公韩琦,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
当时有两句话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那是「军中有一韦,西贼见之忙下跪」!」
方宇大乐,说道:「「西贼」两字妙得很,平x王这西……」
方宇忽然心想:「吴三桂还没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贼」。」
他忙改口道:「平x王镇守西疆,倒也太平无事,很有功劳。」
吴之荣道:「平x王智勇双全,劳苦功高,爵封亲王,世子做了额驸。将来韦大人大富大贵,寿比南山,定然也跟平x王一般无异。」
方宇心中大骂:「辣块妈妈,你要我跟吴三桂这大汉女干一般无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样!」
慕天颜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动向,日前见到邸报,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吴三桂要倒大霉,这时见方宇脸色略变,更是心中雪亮。
慕天颜说道:「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的大臣,乃是圣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国家栋梁。平x王目前虽然官爵高,终究是不能跟韦大人比的。
吴府尊这个比喻,有点不大对。韦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韦皋,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万,威震西陲。当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兵。
忠武王对皇帝忠心不贰,哪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将反贼的使者斩了,还发兵助朝廷打***贼,立下大功。韦大人相貌堂堂,福气之大,无与伦比,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来的福泽。」
方宇微笑点头。其实他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只因母亲叫做韦春芳,就跟了娘姓。
想不到姓韦的还有这样一位大有来头人物,这布政司硬说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听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吴之荣给慕天颜这么一驳,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顶撞,说道:「听说韦大人是正黄旗人。」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他是满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韦皋拉得上干系?」
慕天颜笑道:「吴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圣天子在位,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满汉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见?」
这几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吴之荣却不敢再辩,心想再多说得几句,说不定更会得罪钦差,当下连声称是。
慕天颜道:「平x王是咱们扬州府高邮人,吴府尊跟平x王可是一家吗?」
吴之荣并非扬州高邮人,本来跟吴三桂没什么干系,但其时吴三桂权势熏天,他趋焰附势,颇以姓吴为荣。
吴之荣说道:「照族谱的排行,卑职比平x王矮了一辈,该称王爷为族叔。」
慕天颜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方宇道:「韦大人,这金带围芍药,虽然已不如宋时少见,如此盛开,却也异常难得。
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这绝对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职有一点小小意见,请大人定夺。」
方宇道:「请老兄指教。」
慕天颜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那芍药花根,药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来饲马,想药材铺中制炼过的更有效力。
卑职吩咐手下大量采购,运去京师备用。至于这里的芍药花,念着它们对大人报喜有功,是否可暂且留下?
他日韦大人挂帅破贼,拜相封王,就如
韩魏公、韦忠武王一般,再到这里来赏花,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迎接贵人,岂不是一桩美事?据卑职想来,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
方宇兴高采烈,道:「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
慕天颜道:「是啊,那自然要一个俊雅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还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脸、白鼻子小丑,就扮我们这些官儿。」
众官都哈哈大笑。
方宇笑道:「这出戏叫做什么?」
慕天颜向巡抚马佑道:「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他见巡抚一直不说话,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马佑笑道:「韦大人将来要封王,这出戏文就叫做「韦王簪花罢?」
众官一齐赞赏。
方宇心中一乐,也就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大破西贼,弄个王爷玩玩,倒也干得过,倘若拔了这些芍药,只怕兆头不好。」
方宇一眼望出去,见花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几十朵,心想:「哪里便有这许多宰相了,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
抚台、藩台还有些儿指望,这吴之荣贼头狗脑,说什么也不象,将来戏文里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的。」
明知布政司转弯抹角、大费心机的一番说话,意在保全这禅智寺前的数千株芍药,做官的诀窍首在大家过得去,这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
当下不再提芍药之事,笑道:「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咱们也都看不着了,不如眼前先听听曲子罢!」
众官齐声称是。吴之荣早有预备,吩咐下去。只听得花棚外环佩玎珰,跟着传来一阵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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