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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少爷差点儿丧命的时候, 杜加林还在看着报纸上的广告,准备置办过节的东西。她的右眼一直眨,照她的经验, 她可能是上火了。店里伙计每个人至少要发两盒月饼, 报纸上冠生园的月饼明码标价,金华火腿的一盒八角八, 冰皮豆沙的六角八, 蛋黄莲蓉的要一块, 最便宜的是冬瓜肉的, 一盒只要五角。除了月饼,还得买两瓶酒, 巴德温酒香槟啤酒樱桃酒可可酒大瓶的都是五角,中瓶太小。最后每人再送一对花烛, 六毛钱。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帐,想着明天去办, 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八月十五那天早上,一辆黑色汽车早早就停在了服装店门前, 她刚到门口,一个女人便从车里下来握住了她的手,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五姨娘。
“你怎么搬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说来话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当然不会认为五姨娘这么早来等她是为了同她闲聊天。
“你们少爷出事儿了, 赶快跟我去医院吧。”
“怎么了?”他前天不还好好的嘛, 怎么就住院了。
“挨了一刀, 要是再偏一寸,可能就坏了。”
杜加林随着五姨娘上了汽车,车门还没关好,她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他和顾家的那小姐去咖啡馆,出来的时候遇上几个日本人,打斗中替顾小姐挨了一刀。”
“什么刀扎的?”不同的刀杀伤力是不同的。她告诉自己,他活到了九十多年,谁有事他也不会有事。
“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会问顾家小姐。你这不是很在乎他嘛,为什么还要搬出去?”
“人抓到了么?”
“三个人,两个人落网了,扎人的那人跑了。人是在法租界伤的,那帮日本人胆子可真大。这个人跑不了,如果日本不想与法国发生外事纠纷的话,他们必须把这人送上门来。”
“总得有个由头吧”
“我也不清楚,听老爷说,好像是顾小姐办报纸把人给得罪了。”
此时市民对日的反感情绪正值高潮,顾小姐一方面出于对日的不满,一方面为了快速打开报纸的知名度,一心要曝光日本厂子的□□。《商报》的头版接连五天都是日本厂子的,且都是□□,先是在日纱厂招收童工,然后是日本面粉厂女工生活条件恶劣,接着便是日本奶粉掺假,最重要的是这些厂子的大股东都是一家会社的。本来仇日情绪就高涨,经过报纸一报道,生意更是急转直下。傅与乔最开始是不建议顾小姐这样密集报道的,他要对她的安全负责任,不过她执意如此,他也不好拦阻,只劝她最近不要出法租界,大和民族的勇敢超出了他的想象,竟派人过来了。傅少爷本来身手不错,不过对面也是练家子,最重要的他赤手空拳,人家手里有刀。
病房外面有两人守着,五姨娘对她说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傅行长坐在病房的沙发里,眉头紧皱,此刻他的心还没恢复到正常频率,他就这样一个儿子,如果刀再偏一寸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逆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不仅要离婚还差点丢了性命。当然,如果顾小姐伤了,而逆子完好无损,那也全不是男人所为。他一定要让伤他儿子的人付出代价。
顾小姐已经被傅行长劝走了,以让她去休息的名义。如果儿媳见到顾家那丫头,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情。
他见到媳妇进来,冲她友好地笑笑。他并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厢情愿地认为是自己的儿子为了旁的女人非要离婚,儿媳不得已搬了出去。怎么能让她离婚呢?八字说她儿媳旺夫,她一走就出了这种事情。
“你来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傅行长出了病房,只留下她一个人,傅少爷醒来又睡着了,他闭着眼睛,头发散落在额头,他本来就白,此时更没了血色,就连他的嘴唇是发白的。她的手指悬空勾勒着他的轮廓,他有很长的睫毛,一个希腊式的鼻子,他之前的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精明漂亮,都因为虚弱和睡熟好像都抵消了似的,只剩下一个苍白的壳子。
他的眼皮眨了一下,随即便睁开了,“你怎么来了?”
这五个字可以有多种解读,可以翻译成十分意外也可以理解成我不希望见到你。
但她没搭茬,只是问道,“你还疼吗?”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不习惯在人前示弱,“不怎么疼了,有水吗?”
她从自己包里拿了一瓶桔子的果子露,打开递给他,今天她早上路过一家南货铺促销,三角一瓶果子露,一块钱四瓶,她给了店员一块钱,杨梅桑葚金桔甜橙各要了一瓶。
他因为伤得不轻,她只能将瓶子递到他嘴边。
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一来,她不知道说什么,二来他伤得重,也不便说话。
床边放着一个果篮,她从里面挑了一个青皮桔子包了,一瓣一瓣地喂到他嘴里。
“有烟么?”
“别抽了。”她看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一咬牙,“抽两口得了。”
她走到门口,给了左边那个门卫五块钱,让他去楼下买烟和洋火,顺便再买两张报纸。
杜加林给他点燃了烟,拿在他嘴边让他抽了几口,等烟还剩三分之二的时候,她拿过来熄灭了。
她包了一个亚当斯的口香糖塞在他嘴里,“实在不行,你就嚼这个吧。”说完她走到法式落地窗前,开了个缝隙通一通风,细白的纱帘被她拨开了,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进来。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点半钟,她等着顾小姐来接自己的班,他受伤多少跟她有些关系,现下也该现身了。
如她所愿,顾小姐在十一点的时候到了,她与顾小姐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听他说,“你要是忙的话,就先回去吧。”
她不好意思不忙。
出了病房,她没料想会碰到傅行长,他问她怎么就走了,她说自己有些事要忙,然后委婉地表示病房有人陪他。
傅行长昨晚才知道儿媳搬走了,杜家的二小姐在无奈之下把两人要离婚的事告诉了他,他第一反应就是逆子在外面有了新人,只是万万没想到是顾家的六小姐,虽然傅行长纳了这么多妾室,但他在婚姻上还是十分保守的,和这时代的许多人一样,他认为离婚是一件非常不名誉的事。
况且顾小姐远不是儿媳的好人选,儿子选的人远不如自己为他选的,到底年轻,还是嫩了些。儿媳来傅家几年,逆子一直平安无事;他刚要离婚,就差点把命丢了。嫁女要高嫁,娶妻要低娶,他自己吃够了高攀的苦,便立志在给儿子娶妻的时候找一个门户低的,以免让儿子受委屈。以他傅家的家室,娶顾家女儿虽然不算高攀,但也不算低就,加上顾家丫头明显就是不安于室的,自己的儿子未必能拿捏得住她。
怀着这番心思,傅行长决定为儿媳撑腰,“你是念之明媒正娶的夫人,怎么能让外人去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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