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快更新!无广告!
人间四月天,本是芳菲正艳时候。荣国府显赫门庭,群芳竞艳,更是一年春来好时节。
午时既过,贾府众人用罢午饭,各自在房中歇晌,一派闲适慵懒。
却不知,小小碧纱橱内,两个玉做的人,三句话不对头,哭哭笑笑,又闹将起来。
紫娟、雪雁都已司空见惯,以为这回儿不过和往日一般,姑娘流好大一场泪,宝二爷赌咒发誓和尚姑子念一通,两人再握手言和,又是耳鬓厮磨。
不成想,今日竟出了岔子。
紫娟初时在帘下候着,听见屋里黛玉和宝玉话语高一声低一声,渐渐黛玉不再言语,只偶发啜泣。宝玉竟慢慢发了狠,指天画地说什么“难不成非要我把心肝儿剖出来给你看看?”
紫娟听着这话头不像,心内慌张,恐怕两人话赶话闯出祸来,秀眉微蹙,掀开帘子就要进屋说和。
“罢了罢了,且把我这一世眼泪都还了你!我去也!”黛玉久不做声,忽发奇语,煞白一张面,惨兮兮迎着宝玉,表情决绝道。
紫鹃迎面看见,黛玉脸上泪痕不知何时竟干了。罥烟眉再不似远山青,含情目里盛满诀别意,心头一紧。
黛玉说完这句话,身子晃了两晃,忽然直挺挺向后摔倒。
“姑娘!”紫娟乍见黛玉一脸死气已吓得够呛,耳朵里又全是她话里话外诀别的意味,再见黛玉晕倒,三魂七魄吓跑了一多半,飞扑过去要接黛玉,却哪里接得住。
幸亏宝玉就站在对面,急乱间勉强拉住黛玉一截衣袖,将她身子扯偏,这才没撞上床柱。
两人合力,慌手忙脚将黛玉抱上床。
紫娟低头细看,黛玉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已然人事不知。
“颦儿!颦儿!”宝玉本只是和黛玉为了琐事置闲气,鬼迷心窍,一时吵得狠了,却哪里想到把她气成这样。此刻,见黛玉闭过气去,不知怎的,只觉得往日软玉温香一朝消散,触手冰凉,好似花一样的人儿眼瞅着便要香消玉殒似的。
宝玉哪曾历过这种事,当下手抖脚麻,除了一味哭叫黛玉表字再无一法。
只有紫娟一面指使雪雁去前头叫人,一面下力气去掐黛玉人中。
却说前面屋里,贾母才将睡下,忽听门外喧哗,隐有哭声。睡眼迷蒙间见鸳鸯冲将进来,跪下便道:“老祖宗,不好了,林姑娘不知怎地晕过去了,雪雁来报说这会儿看着竟不大好!”
“什么?”贾母翻身坐起,一面披衣,一面训斥,“端的说甚胡话!她小小年纪,青春少艾的怎会不好?不过,头疼脑热罢了。就是你们这些小蹄子混说话,仔细我让太太打你们嘴巴子!”
鸳鸯平白挨了教训,却知道贾母这是关心则乱兼指桑骂槐,手底动作一点不慢,服侍贾母起床。
门外,雪雁跪在凉地上,正哭得伤心,见贾母出来,刚要说话,却被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人从外走来的王夫人劈头盖脸一通教训。
“好么生的大晌午,老太太正在休息,你在这瞎嚎什么?叫外面人听见,还当府里在哭丧呢!”王夫人食指纤纤,指着雪雁就骂。
她本来在屋子里和妹妹闲话,正说到元春近来风光,志得意满的时候,袭人忽来回说什么宝玉又跟颦儿那丫头搅和到了一处,气得面皮都变了色,害她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又怨贾母偏心非要她的宝玉和黛玉挤在一处,顾不得薛姨妈和宝钗都在,怒气冲冲就往贾母房里赶来。
才将进院,就看见雪雁拿腔作势不知要替她主子说甚巧话来糊弄贾母,王夫人不由怒上心头,将哭丧的话说将出口。
雪雁毕竟年幼,又夙惧王夫人,见她红口白牙,指利如刀,吓得当即收了声,要烦贾母延请大夫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了。
贾母本甚焦急,猛然听见王夫人这套说辞,双目微眯。近来元春在宫里得了些赏赐,王夫人腰杆便硬气许多,拿起公中银钱越发不肯手软,这会儿当着她的面就敢这般教训黛玉的丫鬟……
“哼!”贾母轻哼一声,只当没看见王夫人,扶着鸳鸯的手径直往黛玉房里走。
王夫人耍完威风,抬头却不见了贾母踪迹,赶忙快步来追。身后,薛姨妈并宝钗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上。
一众丫鬟仆从里,袭人大功告成,悄没声息沿着墙根往碧纱橱溜去。
………………
碧纱橱内,黛玉仍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上青灰一片。
贾母探头一看,心内便是一突,伸手假装掐她人中,暗暗探过鼻息。
出气细而微弱,幸好不曾断绝。贾母心下稍松,到底是经过事的人,知道黛玉是一时闭住了气,只要醒转便无大碍。
“大夫呢?可曾去请?”贾母回头喝问。
“请了请了。”凤姐人还未至,语声先到。幸亏鸳鸯机警,知道贾母最是疼爱这一双玉儿,早早使人跟凤姐递了信。这会子,凤姐跑出一头汗,进门看见黛玉惨兮兮一张脸,方知事情比她想得还要严重,忙收敛起玩笑心思,老老实实站在王夫人下首。
一会子工夫,李纨并三春姐妹等人都到齐了。小小的碧纱橱内,挤得水泄不通。
贾母一直守在床前,看着鸳鸯和紫鹃照着府里规矩掐人中,灌汤药,黛玉只是不醒,汤药也灌不进去,眉头越拧越紧。
偏偏,宝玉见人儿越聚越多,各个束手无策,心内不祥预感越发强烈,无处宣泄,只得又哭又闹,大叫着“颦儿,你快醒醒!”
正乱成一锅粥,回春堂李大夫来到。一屋子女人躲的躲,藏的藏,又是半天混乱。好容易,李大夫诊过脉,只说:“此乃气闭之症,能醒转便无事。若迟迟不醒,恐怕……恐怕……”
李大夫神情闪烁,言下之意竟真是恐怕不好。
贾母气急反笑,顺手抓起黛玉枕畔的书冲他扔去,“呸!好个庸医!小儿吵架之气,便治不了,还在那里罗唣!你今日好生给我看诊,若是耽误了,有一星半点不好,我让人去拆了你回春堂的门脸!”
慌得李大夫赶忙跪下,口中连称“不敢”,躬身退出内室,忙不迭开药去了。
不多时,紫娟按着药方,煎好了药,端来给黛玉服用,却怎生也喂不下去。
贾母一狠心,命鸳鸯来灌。
鸳鸯依言照做。奈何,一碗药下去,淋湿了枕头、衣裳,半滴不得进黛玉口中。紫娟爱主心切,斗胆将药含在口中,一口一口哺给黛玉,奈何仍是不进。
这可怎生是好?屋里众人急得团团乱转。
但是,要说起急乱,断没有人比宝玉更紧更乱的。诸般事体,没有一件宝玉插的上手,只急的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前脚听着太医说“能醒转便无事”,刚欲大呼“天可怜见”,便又闻“恐怕……恐怕……”,差点两眼一黑,也昏死过去。
好不容易挣扎着站稳,却见鸳鸯掐着黛玉两腮给她灌药,力气之大,指甲几欲陷进肉里,不由大为心疼,可怜林妹妹冰肌玉骨,这大大的几个指印不知多痛,这指印也不知能否消除。
正自混想,又听见紫鹃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呀!怎生灌不进去?”原来,黛玉牙关紧咬,汤药全顺着香腮流了下去,半分也未入喉。这可又急死了宝二爷。
忽又见紫娟俯身,用嘴一口口渡药给黛玉,不由面上一红,心中竟隐隐有些羡慕,生了从来不曾敢有的绮念,忽又警觉,自扇一个耳光,口称:“混账、混账,我可真是个混账!林妹妹命悬一线,我竟然在想那等事情!”
满屋的主子、奴才本都在忧心林姑娘的急病,此刻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角落里的宝二爷。见他脸色不停变换,又是打自己耳光,又是骂自己混账的,以为宝二爷也撞了邪,一时束手束脚,倒没人敢近宝玉的身儿。
宝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通浑撞,不防这一切都被贾母看在了眼里。
贾母疼爱黛玉没错,但若论她最爱谁,自是她的亲孙子心肝肉儿宝玉无疑。此刻虽然担心黛玉,但是她更知宝玉素来脾性古怪,又最是看重他的林妹妹,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糊涂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宝玉身边,一把抱住他,“心肝儿~肉啊~”的一通叫唤。
王夫人本来就是来看儿子的,只是碍于贾母面子,一时不好多说,摆出一副探病模样。在王夫人看来,林黛玉三天两头勾得她家宝玉失魂落魄,整日哭哭闹闹,忒也小家子气,十分不喜。今日没来由一场急病,也是和她的宝贝儿子置气所得,实在病得应该。此刻眼看黛玉药石罔效,面上死气越发浓重,这才收敛了几分幸灾乐祸,但是仍旧没有一分半点担忧痛心。
可是宝玉乃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如今似是魔障了,可不是要了她的命,也一下子扑到宝玉身上,连声叫“太医、太医”,却再不是什么大夫之流。
一时间,黛玉处反倒被遗忘了,冷冷清清的,只有雪雁在抽抽噎噎地哭,紫娟还不死心地一口口哺药到黛玉口中。
宝玉禁闭双眼,口中喃喃自责,浑不知他祖母、母亲如何忧心如焚,只觉得两膀沉沉,被人牢牢禁锢,似有千斤,忍不住挣脱开来,猛地睁开眼睛,看着一众丫鬟仆妇都瞪眼望着自己,却无一人照顾颦儿,不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抬脚踹翻几个仆妇,扬手欲打眼前一株娇花。
“二爷,使不得。”一个嫩柳般的身子扑上前来,吊住宝玉的胳膊,硬生生替那娇花拦下了这一巴掌。
宝玉这才醒了醒神,见拦住自己的是袭人,眼前的娇花却赫然正是宝钗。
刚才他痴迷间,差点打了上前查看他情况的宝钗,羞愧难当,却也积怒难消,实在气恼,伸手一把拽下脖子上挂的通灵宝玉,猛地掼到地上,口中痛呼:“我是什么腌臜物什,你们却都来看我。还不是为了这块宝玉。罢了,罢了,我不要这劳什子,我不要这劳什子!”
众人不防他有这一遭,眼睁睁看着那通灵宝玉被掼到地上,几番弹跳,滚到李纨脚边。
李纨忙俯身去拾。
所幸,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通灵宝玉不曾摔坏。李纨一面吹气擦拭,一面将玉儿交到贾母手中。
贾母见玉儿虽无事,宝玉却还浑浑噩噩,揽他进怀里,温言细语劝说,“你且莫要生事,此物是你的命根子,怎能说摔便摔?如今你林妹妹这般情形,你不诚心祷祝好生看顾,再在这里瞎闹,岂不是妨碍大夫等人给她诊治?况你这般胡闹,你林妹妹又如何能好生休息……”
车轱辘话说了一箩筐,宝玉本是个没主见的,被贾母几句话一劝,再有王夫人、宝钗等人攀着他,倒也乖乖去了外屋等候。
这边厢,贾母又叫来李大夫,把黛玉牙关禁闭,药灌不进的情形一一说给他听。
李大夫听罢,无法,一咬牙,道:“怕是只得针灸、艾熏、浴药。”
贾母见黛玉此刻情形,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但是黛玉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姑娘,怎能交给大夫针灸,一时半刻也没有女医来看诊,便只允了艾熏和浴药,留下鸳鸯、紫娟等人按照李大夫吩咐,布置浴桶、药草,给黛玉艾熏、浴药不提。
这一番折腾,直忙活到夜半时分,三更鼓响,内室忽然传来黛玉高高一声啼呼,“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