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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道李妈妈假借责骂雪雁不懂事伺候黛玉不尽心,指桑骂槐谴责荣国府这些年对黛玉不好,后觉贾母并王夫人脸色越发难看,眼珠一转,又施一计,扭头便问宝钗是否“颦颦”?
一屋子人,脸上本来还能勉强挂笑,猛然听见李妈妈这句问话,全都如当头一闷棍,谁也没反应过来。
只因李妈妈通身的气派,颇震得住场面。且她自打进屋后,便穿花蝴蝶般挨个儿与众人见礼,仿佛旧识一般,话头也全由她起。直到此刻,众人才发觉,竟无人介绍过薛姨妈并宝钗母女。
便也怪不得李妈妈认错人,以此作伐。
却说宝钗原先兴致勃勃听着李妈妈讲话,还觉得这位嬷嬷气度娴雅,果然不愧书香门第调教出来的下人。
后来见她几句话四两拨千斤轻易就揭露出许多府里私隐,便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此刻又被李妈妈锐利的眼神盯住,莫名觉得脊背一凉,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垂下头,避过李妈妈视线。
薛姨妈爱女心切,见宝钗窘迫,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你弄错了。”
只有黛玉本来满心忧惧父亲病势,突然见李妈妈没头没脑提起表字的事情,这才彻底明白她诸多做派所由为何,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感动,却不便表露,也低了头。
落在李妈妈眼里,可不就成了黛玉受尽委屈却不敢言语,让她越发火冒三丈。
贾母更是面色尴尬,刚才心里攒起的几许对李妈妈的不满也烟消云散,有心顾左右而言他,但是,实在不好开口。
李纨家教最严,早已抽身事外。凤姐脑子转得快,已然发现这位姑父家乳母着实不好对付,先礼后兵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又发现周瑞家的神色有异,知道李妈妈乃有备而来,也闭口不言。
邢夫人更是袖手旁观——呵,好大一场戏!反正林如海这些年来送的节礼、银钱,她一点也没捞着。如今被人当面揭破,闹个没脸,自然也不关她的事。
至于三春姐妹,这种场合又哪里有她们说话的份?
而始作俑者贾宝玉,他自然是不用说话也不用负责的。
就剩下王夫人,脸色铁青,双唇紧抿,下嘴唇更是憋得煞白。李妈妈几次三番让她没脸,偏偏还打蛇打七寸,话只说三分。她又做贼心虚,辩无可辩,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两眼直勾勾盯着黛玉,指望她出来解围。
哪知黛玉只低了头,假装看不见,不动如山,而李妈妈更明显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
果然,李妈妈见薛姨妈摇头,不待其他人发言,目光转向薛姨妈背后站着的香菱。
因着香菱是妇人头,倒也符合有字的身份。便含笑问道:“难不成是我听错了,竟是府上某位哥儿的奶奶吗?”
香菱唬得急忙摆手,躬身行礼,“不敢僭越。奴婢香菱,只是,只是个——”
侍妾的话香菱说不出口,黛玉也不忍心看她难堪,刚要解释。久久无言的宝玉忽然从贾母怀里挣脱,红着脸道:“并没有旁的什么颦颦,不过是我当初不懂事,在林妹妹入府时见她形容,混、混起的——”
“什么?”李妈妈满脸不可置信,脸色刹那间冷下来。
偌大的屋子,落针可闻。
王夫人脸上再也挂不住。她堂堂一个国公府二太太,她家宝玉更是国公爷嫡孙,如今竟被一个下人当面质问得哑口无言,偏偏这个下人还是贾敏的,叫她如何不恨?
王夫人握佛珠的手指甲几乎深深嵌进檀香木珠子里,双肩高耸,眼看就要发怒。
身后周瑞家的大着胆子在她肩上一按,力气大得吓人。
王夫人抬头,看见周瑞家的暗暗冲她摇头,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见贾母仍不发话,她只得勉强咬牙忍住。
凤姐偷偷四下打量,只觉得李妈妈这会儿双眼微眯,嘴角噙着冷笑,不怒自威的神态,倒是颇有几分贾母发怒时的样子,恍惚地想,这便是敏姑妈调教出来的下人吗?果然与姑姑不同。
贾母这会儿心里也颇不痛快,宝玉是荣国府嫡孙,身份地位非同一般。擅起表字这事儿虽然确是宝玉做得不应该,但是李妈妈一个下人这般不给宝玉面子,也着实没道理。
黛玉看看贾母又看看李妈妈,沉吟片刻,到底没说话。
女子待字闺中,这个“字”便是等待出阁后由未来相公来取或及笄时由父亲赐字。
贾宝玉一句“混说”直接把黛玉变成了妇人家或者没了父亲的,别说李妈妈不高兴,要让林如海知道,估计得大耳刮子招呼他。
黛玉在心底幽幽叹气——世间之事,并非一句无心之失便都能既往不咎的。
李妈妈眼神如刀,唰唰往贾宝玉和王夫人身上飞。
二人自知理亏,如坐针毡。宝玉确属无心,还要好些。王夫人心怀鬼胎,泥胎菩萨脸上如泼油彩,精彩得狠。
坐在薛姨妈旁边,素来端庄得体的宝钗过了那阵尴尬劲儿,忽然开口道:“嬷嬷有所不知,彼时宝玉和林妹妹都还小,童言无忌,做不得数。嬷嬷千万莫要见怪!”
宝钗轻描淡写一句“童言无忌”就想把这件事揭过。
“哦?”李妈妈掸掸衣裳前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好整以暇地反问,“不知宝二爷可否给薛姑娘也起过表字?”
默默低头挨训的雪雁眼睛都亮了。
薛宝钗丧父入京,年纪也比黛玉大许多,提起相看倒也无妨。只是,被李妈妈这般问到面上,宝钗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薛姨妈有心斥责李妈妈放肆,却被她坦荡无畏的气派骇住,一时竟说不出话。
还是黛玉机敏,知道见好就收,起身挽住李妈妈手腕,柔声劝道:“玉儿谢嬷嬷关爱之心,只是嬷嬷不可如此说。黛玉借住外祖母家里,多承外祖母、舅舅、舅母、珍大嫂子、凤嫂子、薛姨妈并姐姐妹妹们照料,已是感激不尽。些许小事,嬷嬷勿要放在心里。”
“姑娘别怪老奴逾矩,这如何能算是小事?女子待字闺中——这,这要是让老爷知道,老奴怕不是得一头碰死在柱上!”李妈妈气急败坏道。
黛玉听李妈妈提及林如海,也忍不住眼眶泛红,再劝的话终说不出口。
贾母见事情越闹越大,王夫人始终没个章程,终于开口道:“李嬷嬷言重了。一家人本就不说两家话。宝玉这孩子又最是赤诚不过,说那话虽不应该,却丝毫没有歪的邪的心思。正是那句,童言无忌,嬷嬷不要多想。”
说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接道:“嬷嬷舟车劳顿,如今想来也累了。且先下去歇着吧!我也乏了,今日午膳你们各自在房里用罢!”
贾母说罢,挥手送客。
众人纷纷起身,黛玉也要告辞。
李妈妈却不乐意了。贾母一句既往不咎就想算了,荣国府之人如此这般不把林家当回事,她如何能忍?秀眉一挑,便要说话。
却被一只柔荑按住。
黛玉仰头看着李妈妈,剪水双瞳里全是沉静淡然。
“嬷嬷莫要急躁。余下的事就交给玉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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