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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慈这一日,从寅时中便起了,忙忙碌碌的,几乎一刻也未歇过,到眼下及近亥时,诚然也是累极了,面上不由显出倦怠之色。
小姑还在柔声劝着,林嬷嬷也从旁帮了两句腔,阿慈方才颔首应了下来。
瞧着天色实在已是很晚,阿慈便向高羡福身作别。
高羡微微点了点头,又叮嘱道:“深秋夜寒,嫂嫂该多添一床被子,当心着凉。”
阿慈听来蹙眉,觉他今晚总是说些逾矩的胡话,确实是没个正形。但想到他素来在外就是这样的名声,便也还是没有计较,顺着他的话垂首道了声谢,又吩咐了林嬷嬷派两位家丁将他好生送出府去,转过身就随小姑往外走了。
阿慈随小姑离开,高羡自然也要走,只是行到门边上时,却见阿慈不慎被绊了一下。
阿慈出门时,瞧见外头的院子,北面正房里已没了灯火,黑黢黢的,院子里因这一夜人来人往的亦显得十分杂乱,和她来时透过红盖头边沿垂下的金色流苏所瞧见的院子,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心下陡然生出人去楼空的萧索之感来,神思恍惚间,便没能留意脚下的横木,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阿慈一时失了重心,身子直直往前扑去,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只是人还没有呼喊出声来,转眼却先被人一把扶住。
说是扶,但因阿慈其时是往前倾倒之故,那人两手迅速托住她的两臂,倒更像是将她环抱在怀一般。
阿慈回过神来一抬眼,便见到高羡低下头来直直望向她的双眸,问她:“怎样?可有摔着?”
阿慈慌忙直起身来,身前的小姑、身后的几位嬷嬷们忙也赶上来搀她。高羡也不知如何就在那一刹那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阿慈感激之余,亦觉脸上烧烫烧烫的,就只默默摇了下头,又埋下脑袋,向高羡行了个礼道:“妾身谢过四爷搭救,已无碍了。”
高羡见她确实也没磕着哪儿,才点点头,转眼却又皱眉道:“才嘱咐了嫂嫂多加保重身子,转眼便教这门槛给绊着了,嫂嫂这般精神不济的,可如何教人放心得下。”
眼下,阿慈的一左一右皆有一位嬷嬷搀扶着,两位嬷嬷身后,也候了好几个嬷嬷丫鬟,生怕王妃娘娘再有个好歹,是以高羡这一句话声虽不大,却也足以教近旁的众位嬷嬷们听得一清二楚。
阿慈一时只觉面上更烧了些。
她匆匆低头又福了福身子,赶紧便拉上小姑的手往外走了。出院门时一摸脸,双颊已是滚烫。
……
小姑房中,阿慈已被领着安坐到了妆台前,两位嬷嬷往浴房给她预备洗漱的一应物什,小姑便领着另两位小丫鬟服侍阿慈卸冠更衣。
阿慈这会子照见了镜子,才见到脸是通红的。虽往小姑的院子这一路行来时,北风已将她面上红晕吹淡了不少,但隐隐仍是可见双颊宛若红霞一般。好在是教哭花的胭脂给盖住了大半,加之屋里的灯烛也不似那么明亮,方才没惹旁人起疑。
高羡的那一扶,让阿慈面上通红,也让她感到心神不宁,她总觉着这位四王爷在此时此刻前来接近自己,目的并不那么单纯。
总道是侯门深似海,这端王府的里里外外,波诡云谲,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好。”阿慈心中暗道。
镜子里的阿慈低眉垂眼,镜子外的她方在出神,便忽又感到一双纤弱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镜中阿慈抬起眼来,望向正立于她身后的姑娘。
姑娘的披风已经下了,先被挡在披风底下没有拢起的长发,此时全松松地落在她肩头。她将脑袋往阿慈处又凑近了些,一并映入面前的铜镜里,用那哭红的眼端详了阿慈许久,又轻轻叹道:“嫂嫂生得真是好。我小时住在南方,见过那些吴侬美人,也是柔媚似水、温婉可人了,却竟没有一个似嫂嫂这般天人之姿,足以倾城的……”
阿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只有默默听着,又想到还未好生谢过她今夜留下自己,便提了一声:“小姑……”
“唤我思妤便是。”思妤直起身子,又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竹篦,细细地替阿慈梳开发上的小结。
阿慈的九翟冠业已取下了,摆在妆台的一旁,冠上钿璎折碎了烛火的光,粼粼地映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道一声:“好,思妤。”
阿慈道:“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我亦不瞒你,我这一日确是心力交瘁,难受极也累极了。虽说你若不来,我便是强撑着,也要往灵堂上去守一夜的,但到底这渐要入冬的一夜过去,身子也着实是受不住。你顾念我身体,又怕我一人孤枕,邀我来与你同住,我心中实是感动之至。这份情谊,且不知还要如何来还。”
思妤听罢,手中的竹篦顿了一顿,渐渐放下了,又叹道:“嫂嫂何须与我这样见外,说些什么还不还的话。嫂嫂乃是王兄心尖儿上的人,便也是我的亲嫂嫂,王兄走得这样仓促,一句话也未留下,可我知他心中定然是最放心不下你的。我代王兄照顾嫂嫂,亦是我心甘情愿的事。嫂嫂切莫再说什么还恩的话了,教人听着生分,也伤心……”
思妤一面道,一面那双眼也渐渐低垂,鼻尖抽了两声,竟是又要落下泪来。
阿慈见着,一时更添心酸不已,也回身拉过小姑的手:“好思妤,是我的不是,这话你便当没听过,往后我再不提了。”
思妤默默点点头,又别过脸,伸了只拇指将眼角的泪撇去,抬眼道:“嫂嫂的发还未梳完,我再替嫂嫂梳一梳。”
“好……”
阿慈重又回身坐下,任思妤一下一下,梳着她的头。
她也不知为何,明明晓得自己如今嫁进了王府,深宅大院,人心难免叵测,故而时刻叮嘱自己谨言慎行,小心为上的,却偏偏会对这样一位表姑娘,卸下防备,生出天然的亲近之感来。
她想,许是还在家中待嫁时,听闻这位表姑娘的身世凄凉,心中觉她命途也是坎坷可怜,自打那时起,就已在她心中生出许多同命相怜的感叹了。及至今日一见,又觉她举止虽然有些冒失,但天性未泯,心地淳良,便更愿意与她走得近些。
阿慈想,她自幼失了父母,同自己一样寄人篱下地长大,那瞧人眼色过日子的滋味,无论是身在市井还是身在高门,都应当是一样难受的。
但她到底是长成了,自己这么些年来,也长成了。
阿慈念及此处,不经意又微微叹了一声。
她较之思妤虚长几岁,两个人年岁相近,命途亦是相仿的——思妤幼年失恃失怙,阿慈也是。
阿慈的母亲生她之时因胎位不正,以致难产,是以阿慈甫一出生,生母便撒手人寰了。父亲家中以卖酒为生,独自一人拉扯了阿慈三年,又在媒人介绍之下,娶了一位王氏续弦。
彼时阿慈尚不足四岁,虽还懵懵懂懂的,却也已经晓得辨人眼色了,是以她总是很乖,在父亲的眼里懂事又听话。
那样的日子,本也平平淡淡。
继母在她五岁时又给家中添了一位弟弟,父亲很是高兴,为他讨名“念昌”。阿慈见他高兴,心中亦是欢欢喜喜的,见父亲忙着照料继母与弟弟,也会搬一张矮凳,站在板凳上踮着脚尖学打酒,好替忙不过来的父亲分担一些。
只是,阿慈心想,也许自己生来就是一道拿黄连熬出来的命罢。
阿慈十岁那一年,京中时疫横行,父亲也不幸染上了。
她犹记得父亲走那一日,几个拿白帕子蒙面的人来家中抬走了父亲的尸身,继母将哭得浑身发颤,要抱住父亲一起走的阿慈锁进了柴房。阿慈透过柴房门上那稀稀拉拉的木头缝隙,看见继母用巾帕掩住口鼻,皱着眉嫌恶地将父亲所有的衣被丢到院子里,付之一炬。
阿慈也记得,继母放她出柴房时,蹲下身子,拿帕子细细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痕,摸着她的脑袋,哽咽道:“阿慈最是懂事的,你爹爹走了,咱们母子三人总不能坐吃等死不是。可你瞧昌儿还那样小,娘实在也是腾不出身来……娘知道这些年你帮着爹爹照顾酒坊生意,多少也是懂得一些,你看自明日起,你在前头卖酒,娘来管账,拉扯着弟弟,咱们三人相依为命,可好?”
阿慈忆到此处,心中又勾起沉沉一声叹息来。
她没有权利说不好。
于是从那一日起,阿慈开始当垆卖酒。
白日里,她就在酒坊中招呼着往来买酒的客人,继母偶尔上外头来瞧上一眼,抑或是取些银两,说是要给弟弟置衣;入夜,阿慈便在柜台后头支一张用两条长凳放一块竹板搭的小床,睡在铺子里。
继母起先并没有说什么,但日子久了,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嫌起阿慈的命来。
她道阿慈是个“硬命种”,又因嫌弃阿慈命硬,生怕她克死了自己与黎念昌,故而吃睡皆不让阿慈与他们一处。
这样仰人鼻息的日子,就直到阿慈嫁进王府里来。
是以阿慈才见思妤,既已晓得她的身世,又瞧她如此待自己,打心底里便已是将她视作了亲妹妹。
她想着,又望向镜中的思妤凝神。忽而又听见身后一声轻唤,道:“嫂嫂,已梳好了。你且坐一会子,我去瞧瞧浴房中的水,可是放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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