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寂的孤独在燃烧

第七十八章 四代同堂

    
    坊间说,过了腊八就是年,那指的是大人们为过年各种筹备的忙碌,等候亲人归家精心烹调且布置的年味,年少的孩子不会懂这种年节的背后圆圆融融的渴望,只是向往热热闹闹,尤其是在物质不算富饶的家庭环境。
    学习上力不从心,玩乐又心不在焉的花寂,以一种高姿态的郁郁寡欢式“游手好闲”迎来了大年三十,挂灯笼,糊浆糊,要贴春联,吃团圆饭,盼春晚……
    爷爷许羡卿原本是备好了集市上买来的崭新且喜庆的春联,不知什么原因,他取消了计划,把花平津和花寂喊来书房里。
    在爷爷的指示下,花平津从村头的商铺买来一叠厚厚的红纸,收拾出一张高高的竹子方桌,摊上笔墨纸砚,然后开始研磨。
    “小花儿,今年春联,你来写。”爷爷的语气甚是轻柔,可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这话把花寂给整懵圈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爷爷怕不是对她有什么错误的理解?
    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自己还是知道的,刚来的时候爷爷让她写封《感谢信》给村委卫生部,一封信而已,贴个几天也就罢了,况且爷爷明明白白说过,图得就是稚嫩笔法下的真情实意,她当然也没有自鸣得意到以为自己真的有这个水平。
    春联可不一样,大过年的,神圣的春联怎么能被她那三脚猫的功夫糊弄呢?到时候还要贴在祖宅和新屋上,爷爷又是族里倍受尊敬的长者,一到正月,来来往往给爷爷拜年的不在少数,谁都长着眼睛看着呢,如若写得过于寒碜,这不是丢人现眼吗?
    满腹疑惑的花寂又瞅了瞅她爸,指望她爸能帮忙给爷爷说俩句,再怎么地也要找个专业的人写吧。
    可花寂一看他爸爸那神情,就隐约发现,他爸爸还有点兴奋。
    花平津眼里,要花寂来写春联,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殊荣!
    他高兴都不及,岂会看懂花寂的面色替她圆过去?
    花平津只要想到连老大许安津的俩个孩子,长子长孙长孙女——许梦华和许飞茹,谁被他们家老爷子这么看得起过,有过这个写春联的待遇?
    写得好不好又怎样?
    花平津想,花寂确实是没有练过,这孩子当年让她练不练,这事都怪袁萍清,动不动就是谈钱,谈书法没有用,浪费墨水还浪费宣纸,如果不是她鼠目寸光不懂情操,花寂要真的练过那老爷子得多骄傲多看重她?
    他又想,反正从来也没有人说她练过,哪怕是歪歪扭扭地,只一眼就看得出是娃的笔迹,总有人会问起,到时候说是花寂写的,谁敢说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谁还敢说咱们是外姓人?
    从花寂的角度,就见她爸那眉眼都弯了,就差笑出声来,她感觉自己是指望不了他了,再一看爷爷,又是殷切的目光,“花儿,来,写吧,不碍事,写吧。”
    既然爷爷这么认定了,而他爸也一副个巴不得地样子,那,那就……
    你们都不怕我写得难看,我还怕什么?花寂心里默念。
    也不扭扭捏捏了,提过比之前写感谢信还要大一号的毛笔,那饱满的笔锋似乎也渴望着与红纸的亲密接触,但是,终归是春联啊,心理素质也需要提高的花寂,颤抖地握着笔,她定了定神。
    爷爷说,可以先从小物件写起,比如若干张贴在各个门上的“福”字,贴在粮房里的“五谷丰登”,贴在鸡圈上的“六畜平安”……
    横竖撇捺,有些花寂不甚满意的笔画,花寂内疚地想重新写,除了红纸被墨水滴脏这种务必要更换之外,别的字,爷爷却都说好。
    等花寂一点点适应了大毛笔,再郑重其事的开始写大春联。
    忽然听得有人“二哥,借点浆糊”的家乡话,是小芋头妈妈的声音,随后门被推开,小芋头规规矩矩地跟在她后面,一进屋就直接站在了花寂身后,花寂向着她喊了声“姑姑。”
    元许村大多都是老宅子,贴春联用的浆糊都是自家用米浆熬出来的。
    小芋头家的米浆估计没熬够,所以来这边要一些。
    花平津笑呵呵说他们家手脚真快,自己家都还没开始贴。
    这时候小芋头妈妈才发现花寂在写春联,她先是咦了一句,然后翻阅了几张花寂写好的字,看得花寂心里直发虚。
    “大爸,我见你之前不是买了春联么?”小芋头妈妈常年都在元许村以报恩的名义留在爷爷身旁,因此她喊花寂爷爷大爸。
    爷爷一手整理着红纸,一边说:“家里写也挺好,又不是读书人。”
    “可这字写得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家小书玥呢。”
    小书玥是小芋头的亲堂妹,便是许羡卿爷爷弟弟那一脉的孩子,花寂知道,但常年都是不见过的,花寂也不知道妹妹会写书法,她从没见过。
    只是,姑姑这一说,把花寂的脸唰得说得又白又红,只是爷爷没有说停止,花寂不敢停下来,她不停和自己说好好写,别抖,但仍然不能让自己满意,她心生出愧疚之情,觉得丢了爷爷的人,复又懊恼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不坚持练一练软笔书法。
    爷爷说:“只要是娃写的,都好——你干什么来了?浆糊在厨房,找去吧。”
    姑姑应了声,把小芋头也带走,临走前又看了一眼花寂。
    待姑姑走了,花寂悬着笔,停下来,想说什么。
    只听爷爷祝福爸爸:“平津儿,去贴吧,别儿个人家都快贴好了,咱也开始贴。”
    看到自己写的东西,被爷爷承认,真的要贴出去,花寂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她低下头,认认真真把剩下的字,写完。
    她爸爬上楼梯,去门上刷浆糊,花寂在下面守着春联,或者帮她爸看高低对称,看着自己的不像书法的书法被贴在祖宅上,花寂心里百感交集。
    没多久,大伯母出现在转角,朝着他们走来。
    不管关系好不好,礼数不可少,花寂朝着来人的方向喊了一声伯母。
    大伯母面相颇像男子,比大伯许安津还飒,只见浓黑的眉毛一皱,朝着花平津贴春联的方向一抬眼,显然是冲着花寂写的字来的,可见她的视线在门柱上的春联,地下铺着的红字上来回扫了几圈,漫不经心问奶奶在不在,花寂摇摇头,大伯母点点头,连门都没进,就往回走了。
    花寂心里也如明镜一般,大伯母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故意来看的。
    估摸着是姑姑告知于她。
    花寂想,以前妈妈总是防着姑姑她们整个家族的人,而爸爸总是怪责妈妈挑拨离间,可哪里不该防着呢?这么一件小事,也没有别的人提前知情,拢共也就是姑姑作为不速之客来了,这才过了几分钟,大伯母就来一探究竟,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再说,不是不可以理解,姑姑原本就是在元许村生活着,她和大伯母一家走得近,有个照应也是自然,可是,他们心里究竟都在防备自己一家做什么呢?
    自己不过是个女儿家,能成什么大气候?
    爸爸也常说自己姓花而不姓许,他们为什么都不信而是越来越以外人的眼光打量他们。
    贴好了春联,福字,花寂奶奶和妈妈从菜地回来,中午随便吃一餐,元许村的除夕正餐在晚上,他们就开始杀鸡杀鸭,热火朝天地准备年夜饭了。
    书怀窝在爷爷房里看电视,花寂忙着给自己洗头收拾,到底是过新年了,干干净净的迎新。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快,而除夕日的团圆饭来地更快,陆陆续续的,就能听见别家已经开始放鞭炮了,此起彼伏。
    桌上的饭菜一盘一盘多起来,冒着热气,许和津没有麻将打,时而站在厨房里戳着手哈气,时而进爷爷房里逗书怀,显得父子情深。
    爷爷晃悠悠走出来,见花平津在砍柴,便喊许和津出来,“幺儿,你去把你大哥一家,喊来我们这团圆。”
    有一件事没有说,许安津的长子许梦华,一直都在外面大城市打工,用袁萍清的话说,人许梦华一点不傻,傻子怎么会知道讨老婆?而且本事大到连证都没扯,就让人家生了个女宝宝,也就才不到一岁的时间。
    听见爷爷喊和津去叫人一家来吃饭,花平津面色沉了很多,他头也没抬,手也没听,说:“爸,不用去,我其实已经去过了。”
    “你去过了?大哥咋说的?”
    “不来,他说他自己家一家子挺好。”
    这话诛心。
    可花寂绝对相信这不是她爸爸编撰得出来的。
    自从她和书怀两家回爷爷家,这个大伯也就出现了那么一回,根本不在爷爷家吃饭落脚。
    爷爷还在世,而且身子骨爽朗着,可大伯此举虽然没有分家之名,但早已有了分家之实。
    可真要论分家,爷爷从来没有待他们不好。
    袁萍清以前就说,许梦华和许飞茹,作为长子长孙长孙女,出生的早,完全享受到了爷爷还是干部在市里有人脉有面子的好处,给他们出过钱,即便是回了村里头,大伯要地就给地,要盖屋就盖屋,予以欲求,爷爷从来都没有二话。
    要说没享受到的,只有花平津一家,什么好处都没有。
    也就这几年开始回乡下过年,省点过节费罢了。
    况且,不论这个孩子来路明不明,爷爷是认了她是许家的后辈,计算一下,对爷爷奶奶来说,这样一大家子在一起吃饭过年守岁,就是四代同堂了,多么难得。
    许和津听了花平津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还该去不去,这时候老爷子用他的拐棍打了打许和津,说“再去喊喊。”
    花寂看到爷爷的表情,较为严肃。
    一会,许和津推门而入,没什么意外的是,他一个人,带来的消息是“不来。”
    逆子。
    花寂在心里替爷爷骂出口。
    爷爷沉默着,转身,回了他的房间。
    花寂坐在一旁,眼里是爷爷落寞的背影,心里真有悲伤。
    她陪在爷爷身边的这几天,贪心地想过如果能够和爷爷一起生活,是不是能得到很多爷爷的指点,也许会让她更有内涵一些;
    可她也清楚,爷爷的期许,有极大的可能,是希望陪在身边的是许梦华或者许飞茹。
    人生在世,有多少人有机会四代同堂呢?
    屋外又是一阵一阵地噼里啪啦,许家人头攒动,却显得十分安静。
    当所有的饭菜齐齐上桌,袁萍清一句“吃年夜饭咯!”打破了寂寞。
    许和津很乖觉地让书怀牵着爷爷的手从里屋来饭堂,显得自己多么教子有方有孝心似的。
    但是起码,也算是个慰藉吧。
    全部人落座以后,都没有动筷子,等着爷爷发话。
    沉默了一会儿,爷爷瞧着饭菜,说:“平津儿,再去喊一次。和他说,平时我不管,今天是过年。”
    袁萍清和花寂母女特别有默契,听到这句话,都把眼睛看向别处。
    花寂懂,她妈妈和她有一样的心思,那就是“不齿”和“心疼”。
    不齿一个长子这么辜负父亲愧为长兄,而心疼一个老人连近在眼前的圆融都享受不到,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如此失和。
    又是静静无话的几分钟。
    花平津孤身返来,已经说明一切。
    爷爷把书怀喊到他一旁,抱着他坐腿上,勉强挤出个笑脸,“平津儿,点鞭炮过年了。”
    随后鞭炮热闹的声响掩饰着老宅下的低气压。
    看着爷爷抱着书怀若有所思的样子,明明是四代,却仿佛只到书怀这一代。
    花寂的眼圈红了红,低着头抿了一口可乐,假装被可乐呛着了,默默擦掉了眼里的雾气,深呼吸几口,调整了情绪。
    虽然是家宴,但是还是有些固定的流程要走,只是看谁走得用心不用心。
    吃过几巡,花寂端起可乐,恭恭敬敬地给爷爷奶奶敬“祝福酒”,她是发自真诚实意地希望爷爷奶奶身体健健康康,福如东海,希望她们能长寿到自己大学毕业,找到工作,能自己赚钱,自己赚得的钱,可以孝敬到他们。
    奶奶一手老茧的手摸着花寂的头,满口称赞,称赞花寂写字好看,听话,读书好,花寂惭愧地很,奶奶还记得她小时候的高光时刻,可她早已不是他们的骄傲了。
    等花寂敬完酒,许和津马上喊书怀跟着学,书怀害羞地摇头,撒娇,不太敢。
    花寂懂,她感觉许和津也和她比着呢,就像是好像要比过长子长孙的风头,再把花寂这个外姓人比过一样,可书怀太小了,哪里懂这些。
    眼见许和津马上就要发脾气了,花寂给书怀倒了一点可怜,鼓励他:“去给爷爷说写祝福的话,说书怀会乖乖长大,好好读书。”
    书怀端着可乐,像鹦鹉学舌一般,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把花寂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以他这个年纪,又缺少人进行引导,能说完就已经很好了。
    爷爷奶奶同样表现得很开心。
    大伯一家千催万请都无法请来,这件事可能除了书怀不了解之外,在饭桌上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掂量,只是明面上谁都不提,尽量显得这个年夜饭又温情又幸福。
    其实,这一桌子的菜,是真的很香。
    那些因为过年才特制的年味,除了奶奶,谁都没有这个手艺。
    可是品味的人,却无法全身心投入。
    很快,大家陆陆续续放下筷子。
    可这时,这么请都请不来的人居然自己排着队就来了。
    大妈领着许梦华,许梦华抱着小可爱,后面跟着姐姐许飞茹,他们大摇大摆进来,见着花家人也不喊人,直奔爷爷奶奶房间,喊着“拜年了拜年了!”
    于是花寂眼前出现了很滑稽地一幕:
    爷爷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压岁红包,给排队的人一个一个发,只换来一句“爷爷过年好。”
    排队领完之后,有大摇大摆地回去。
    只有许飞茹有意识地回过头,打量了一番大房间小房间贴的不同的春联和若干福字,在她清秀好看的脸庞上露出了不屑。
    此时的花寂没有任何不好意思,她心里根本瞧不上她们此处过来的行为。
    不就是为了这点钱么?
    她觉得自己在精神世界上是比她们高大几百倍的巨人,一丁点都不为自己写字美丑而失衡。
    既然给他们发了红包,爷爷变顺势把花寂和书怀都喊了过去,“压岁红包,娃儿们给你们压岁,要记得放在枕头底下。”
    “谢谢爷爷奶奶。”
    “谢谢爷爷奶奶。”书海跟在后面学。
    花寂没有在爷爷房里多做停留,爷爷奶奶是要早睡的人,她打过招呼以后,从祖宅出来,在他们住的新屋里,磕着奶奶给他们特意准备的瓜子,奶奶总说“萍清什么就好这一口”,她妈妈是真的很喜欢吃瓜子。
    这一次书怀没有跟着花寂,他被他爸爸抓着在爷爷房里不让走。
    花寂妈妈洗好脸,提着一桶子木炭,进来,给花寂脚下的火盆加了把火。
    “她们就是这样来要钱的。”袁萍清终于忍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不知道。”花寂不是不知道妈妈的意思,花寂是不知道怎么来形容和理解,甚至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贪婪,连一点情感的回报都不愿意给爷爷。
    “你爷爷估计很伤心,今天吃饭都请不来的人。”
    “那当然,本来是四代同堂的。”
    “对呀,我都没有想到,四代同堂啊。”
    花寂盯着电视机,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大过年的,关你什么事情。”
    是啊,关自己什么事情呢?
    “我们姓花,又不姓许。”
    “妈——”花寂其实很不喜欢妈妈自己也这样说。
    “我哪里说错了,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屋子,本身就没有我们的份。”
    “我总归也是爷爷的孙女啊。”
    “你看别人当你是吗?”
    “那这么说别人也不把爸爸当爷爷的儿子咯。”
    “是的。”袁萍清回答地很干脆。
    花寂低下了头,耳朵里听见元许村放烟花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一团一团锦簇绽放的漂亮的花儿,她想打开屋子的后门去看看,却没有动力。
    只因为,她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花平津,自己那可怕又可恶的爸爸,其实从来都没有过归属感,在这个家里,存在得多么卑微而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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