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要休妃?

80.欠你的金条,今生难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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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瘟疫?不可能, 都已入秋了怎还会感染瘟疫,胡说八道……
    眉翎狠力的扑开被褥时,阳光隔着床幔透入,屋内光线微昏, 外头却已是白日。
    有脚步声靠近, 纱幔被撩开,墨玉的脸庞映入眼帘。屋内珠帘软塌, 桌案上还反扣着离开时未读完的《吴子》。
    此处是江府西苑,一觉睡醒,竟已回来?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眉翎茫然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微微松了口气, 又沉沉的躺下。
    墨玉为她拭着鬓上的汗水,询问了些话, 她也无心作答, 却在听得一句小声的嘀咕之后, 一身的汗, 猛的就冰冻了起来。
    “怎的出去狩猎一趟,这两日呓语说的净是瘟疫?”
    瘟疫?
    不,那不是梦!
    心尖直往胸腔外蹿,马车中的一幕又在脑中回荡,江逸返回马车只对江忠说了那么一句话, “义父, 有消息传来说房陵那边突然爆发瘟疫, 病死无数,那人可能已经于今晨……”
    虽未指名道姓,可她父亲不正是发配到房陵的么?那人还能是谁?
    喉头腥甜,眉翎当时在一阵急促的紧咳中昏了过去,醒来,已是两日后了。
    一阵急促的撞跌声,墨玉犹愣在床前,案上被打翻的书还在地上惶惶的翻着页,榻上人已猛然掀开被褥跑了出去。
    不知要去哪,也不知要去做什么。
    今日的天似乎也蓄着阴云,沉闷的风呼呼的在耳畔鼓着,眉翎一个劲的向外跑去。
    一路走来命运像一阵风,而她只是落叶,永远来不及,来不及告别,来不及见上一面,来不及……再见一面……
    身子突然撞上一人,思绪如游弋的风筝收回了线,眉翎循着搀来的手徐徐抬目,是江逸!
    “洛雪,你怎么了?”
    刚跑出西苑,江逸恰是来探望她,不想就这样撞上。语气殷殷关切,只是不知当时,她空洞的眼神中可有恨与恶。
    良久无应答,江逸微微皱眉,抬手去她额上,“洛雪,你可是身子又……”
    如穿庭而过的风,被拂开的手还定在半空,他身前人已骤离。
    此事纵然与江逸无关,眉翎最后一丝冷静也早已消磨殆尽。
    她疯狂的向外跑着,像要逃离这满载着血腥与仇恨的江府,只怕再多停留一瞬,她会按捺不住狂怒去质问,可她不能,墨玉还在府中,还有远在洛城的白芷,她连问也不能。
    不知是跑的太快,还是天边黑云翻墨,狂风已肆虐,耳边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疾啸的风声。
    凌乱的视线里,长街四巷在眼角打转,眉翎只着了一件中衣,乌云低笼,一身素裙若雪在步履匆匆的行人间胡乱的冲撞着。
    街边摊位上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卷起,正砸在她身上,背后一阵人群的惊呼声,而她一个趔趄爬起,只顾向前方那一处府门跑去。
    “咚咚咚”
    急遽的扣门声是和天边一声炸雷同时响起的,约莫过了片刻,半扇府门才开启,露出一人宽的间隙。
    来者一身棕黑褂袍,未待他开口,眉翎已急喘着问道:“七爷在么?我找七爷。”
    启门者正是陵安王府的管家,门前的女子鬓发未束,在风中缠绕的有些凌乱,面色苍白,却依旧可见姣好的容貌,只是那烟眉秋目却蹙的让人心疼。
    那是管家第一次见眉翎,只是他的绿豆眼未来及将人细细打量,她已急切的复问了几遍。
    “七爷他……,要不,姑娘你……改日再来……”
    管家话未说完,门前人似蓦地就安静了下来,失魂般的转身,他一愣,追出急唤道:“诶?姑娘,这眼看要下雨了,你稍等,我备马车送你回去……诶?那要不,我给你取把伞,姑娘……姑娘……”
    一个伶仃的身影殁入人群就再没回过头,管家无奈的关上府门,回头面露难色的朝院中躬了躬,“九爷,她……自个走了!”
    乌云沉淀如铅,陵安王府,这处,比天色更沉郁。
    院中一树桩被削的七零八碎,猛插入其中的剑身犹在簇颤。
    九爷见状转向眸色血红的人,无不愤懑的道:“七哥,我们也尽力了,你莫要自责了。谁能想到日守夜守,他们居然会使这招,弄了几个感染瘟疫的人送进去,如此……杀人不见血。”
    直挺的脊背因愤怒而止不住的震颤,七爷神色凝重的沉默。
    九爷顿了顿,沉下的音调也失了几分底气:“她,她就这样大白天的直接来府上找你,委实欠妥,所以,我才叫管家先……先打发她走,七哥你也莫烦恼了……”
    于情,九爷亦是同情眉翎,可是于理,这门前过往人群耳目众多,她此举着实太过曝露。
    更何况,这个节骨眼上,谁都能猜到她是为何而来?可苏安染瘟疫病故是既成的事实,谁也都无可奈何!
    是以,方才扣门声响起,七爷未发话,九爷便做主叫管家好生送走她了,可是眼下似乎……
    一直沉默的人终于慢慢的转过身,一步,两步,三步……
    还以为能做个七步诗!
    看着没走几步就像箭矢一样冲出去的人,九爷无奈的叹气,有些话,他方才一直没说。
    现下已到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既然慕家乐于联姻,那么只待这一仗打胜归来,娶了慕欣,朝中势力一旦巩固,皇位便是囊中之物了。
    可在那之前,不管她到底是谁,他七哥都应该对一个身份成迷的朝廷钦犯避而远之,这才是明智之举啊!
    可厉声自前方传来时,九爷也只能苦笑。
    “九弟,你以后莫要再擅作主张。本王烦恼的不是她找上府来,是她前几日才与我说过想去见老师,我只是一直在想,这下该如何与她交代才好……”
    天边最后的亮色被浓黑的云逼得仅剩头顶一线,风卷着落叶和掀翻的竹筐,在行人匆匆的街肆上横行。
    几抹冰凉是突然延着眼睫打下的,不等眉翎抬头,天地间转瞬已是花白的雨鞭。
    不知又走了多久,密密麻麻的雨幕早就苍茫了视线,裙角也已被丛生的荆棘刮的破烂不堪。
    而眉翎仍旧一步一跄,盲目的走着,没几步,不知又被什么东西一绊,膝上刚好的伤,猛起一阵刺痛。
    常闻哀莫大于心死,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哀伤至极,会麻木到没有表情,没有知觉,可为何偏偏还有那么一丝痛?
    可笑,这是在等着谁来在乎?
    眉翎挣扎着爬起,也不知按到了哪块尖锐的石子,手心一阵钻心的痛,她骤失平衡,身子再次不受控的跌回泥里。
    突然,有什么携风带雨的卷来,她身子整个被包进一副胸膛里,耳后是急喘的气息,熟悉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眉翎慢慢转回头,视线里,是他浓黑淬墨的眸子,而云骓在不远处停着。
    这人与她一样,连眼窝也滑着雨水,只是那目光,有些许难言的闪躲。
    不必问了!
    眉翎突然想笑,她实在是没有人可以去问,找他也不过是想问个明白,而他的眼神竟与管家如出一辙。
    从一开始管家回避她问题,她就知道他一直都在,他显然知道她为何而去,不见,答案便已昭然若揭。
    “你……别这样。”
    天幕猝然划下一道亮白,映出一张凄白的容颜,她既无言语也无表情,就这么空洞的看过来,他宁愿她哭闹,也好过这样安静的折磨。
    可她始终不说话,这样的沉默,连他也不敢轻易打破。
    七爷尝试着将跌在泥地里的人抱起,终于,在风声凄厉中听到了比这漫天的雨更冷的声音,“父亲已经不在了,七爷再没义务跟一个朝廷钦犯有任何瓜葛,你能来已是仁至义尽,回吧!”
    言则,她一直觉得他对她只是出于对恩师之女的照顾?
    他又何尝不想,倘若只是那样该多好,他再不必尝尽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煎熬。
    “你要去哪?”
    “……”
    “你跟本王回去……”
    “该回去的是七爷,我无处可回。”
    “你……”
    “走开!”
    搀去的手被狠狠的甩开,看着她抹去面上迸溅的泥污,颤颤巍巍的从坑洼中爬起,七爷心头顿紧,却只能由着她走。
    乱雨绥绥,两个混湿的身影,深一步浅一步的延着野草横斜的小径而行。
    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她对路似乎也不确定,一路辗转踉跄,他一路紧跟着。
    直到单薄的身影突然顿住,七爷终于知道她为何来这荒郊野外了。可当她瘫跪在地上一下接着一下的刻拭去什么时,他伸出手,却不知如何去搀扶。
    雨如乱鞭,抽打着每一寸肌肤。
    青黑的石碑后,一方十数年前的陵墓,而今,母亲在里头,女儿在外头。
    亡妻苏门林氏之墓,由上至下,经年的笔锋依旧遒劲有力。
    以夫之姓,冠妻之名。
    林氏正是苏安之妻,而此刻,跪在墓前的女儿却捡了地上一砾石,拼命的抹去碑上的一个字——苏。
    “洛雪,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身后一淋透的袖口伸来,大掌轻轻按住她刻碑的手,一如在扬州街肆上,他第一次牵她,说,我们走吧!
    眉翎微的一恍,再次猛的甩开手,“江洛雪早就死了!”
    砾石在手下磨撞的越发狠烈,苏字已被划的几不可辨,直到有几抹血红也吻着苍凉的碑文滑下,七爷再不忍由着她,展臂将人锢了起来。
    “眉翎,你别这样,别这样……”
    心头一股子不受控的躁意燃灼,眉翎就手从地上抓了把东西,转身就掷了出去“走开!”
    一怒之下,猝然收了音。
    一把石子砸了过去,七爷额角顿时泛起腥红。
    而待眉翎意识到发生何事时,眼底终于划过一抹痛,这大约是她在此之前唯一的绪色了。
    “你为何不躲?”
    “我若躲,你岂不是没砸中?”
    抹抹额上的血,他说得竟有几分玩笑劲。
    彼时也常这样玩闹过,她佯装发怒,抓一把沙石砸过去,哥哥和墨玉闪的比猴子还快,而他这样的身份,又何曾叫人这样颐指气使过?
    眼底却有什么开始一点点沸腾,比每一次都来得都更汹涌难抑,可她不要这样的温情,那像一种瘾,叫她越发的沉迷难戒,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亲人,更没有他……
    眉翎凄凄然的想着,突然一言不发,一把石子紧攥在手心,雨水沥下的俱是血珠。
    “快松手!”
    七爷见状一个跨步上前将人夺进怀里,小心掰开她手,雨中终于流过悲恸的哭声,他紧紧的将她圈在怀里,任其胡乱的挣扎捶打。
    “苏家就只剩这一个墓了,就只剩这一个墓了,我再也没有父亲,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赫赫有名的苏门帅府,一夜间,焚尸万计,凄凉到,连‘罪臣’立的碑,也不敢留。
    眉翎冲着空旷的郊野声嘶力竭的哭喊,漫无天际的饕风肆雨中有一道声音,不高,却碾过风雨,贴着她耳廓无比郑重的落下,“不是的,你还有我,还有我……”
    雨丝贴着两人的脸颊滑落,惊雷繁复中,眉翎定定的听着,漫天的雨,似猛的灌进了眼眶,再也无法坚强。
    谁说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
    明明一个冰冷,一个热辣。
    大掌一下一下轻拍着,在她终于由着七爷摁到肩头纵容眼泪之后,耳旁是他低声的哄慰:“你伤寒才愈,不能再淋雨了,听话,我们回去……”
    颈后一阵酸麻,眉翎所有的思绪就都混沌在他怀里。
    将软在臂弯的人抱起,转身,七爷面无波澜的迎上一道身影。
    雷电晦冥,哗哗的雨如箭影般迸射在一望无际的郊野上。
    丈外,孤立着的是同样一个淋透的长身,江逸。
    早已知道对方的所在,听雨,似是此刻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
    风雨潇潇,江逸永远记得,与这漫天阴雨相悖的那个春日,落英缤纷中走来的女子,叫他觉得生命中忽有了花开的欢喜。
    所以他从来没有问过,一直也不想追究,他连自己是何身世也不知,又何妨她?
    她朝他走来,那她便是他要接的洛雪!即便,此刻,她身份已分明。
    “这是在京中,不比山谷廖无人烟,七爷不能就这样抱着她回城,若义父问起,七爷预备如何交代?”
    素来温文尔雅的江逸难得有这样强硬的时候,他断然横臂将人拦住,然而雨水打面而过,撞肩离去的人甚至未相视一眼。
    七爷颔首抵上她脸颊,低眉垂首揽尽温柔,碾下的音调却比这秋雨更萧飒,“能不能只有她说了算,还轮不到江忠来质问本王。”
    ***
    马蹄踏风曳雨,七爷打马进城,与在扬州一样,快到看不清人影,包括,他自己府中的人。
    管家刚命人启门,一人已放马直入,那除了这王府的主人,还有谁敢?
    “准备热水,姜汤,还有干净的衣裙。”
    管家一抹老脸上溅落的泥水,追着声音一路小跑。
    衣裙?他刚一愣,又听得声音传来,“衣裙差人进宫去内务府,就说取本王画的,内衫……内衫叫红萼即刻去买一身,快!”
    画,画的?
    管家一时凌乱在雨中,直到看着‘画的’衣裙和干净的内衫被红萼匆忙捧进这王府主人的寝房,他才反应过来,他主子只穿了件中衣回来,那褪下的蟒袍里裹着的……是个女子?
    温煦的寝房将寒风冷雨隔在门外,室内紫木香檀,清雅而幽静。
    铜盆清水,绞干的巾帕拭在榻上人的脸颊。有人一丝不苟的做着这些,而红萼则被晾在一旁。
    七爷素日的起居都是她侍奉的,说是丫头,似乎又远不同于一般的婢女,因为这府中是不允许其他婢女出入主人寝房的,是以,她对七爷的生活习性可谓熟悉。
    但当一套从内到外的女子衣衫被她送进寝房时,莫说是她,连远在膳房的烧火丫头,都忍不住翘首疑惑。
    然而现下更叫红萼诧异的是,虽说常年在军营的人,不同于一般皇子惯常使唤人侍奉,可也不至于……
    除却她为榻上女子置换内衫的片刻,七爷转至屏风后稍作回避之外,莫说是视线,就连手,竟也是一刻不曾释开过女子。
    而此刻,堂堂一亲王竟纡尊为一女子擦洗,那般的若无旁人,若非她言语,只怕他已不记得房中还有一人。
    “七爷,让奴婢来吧,你……”
    “没事了,你下去吧!”
    “奴婢……”
    “动作轻些,莫弄出声响。”
    连头也不抬,声音那般轻柔,仿佛生怕惊醒了梦中人。
    拭净泥污的容颜虽苍白削瘦,却足见清丽,红萼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榻上的女子依言退下了。
    七爷额角的伤,她甚至没有机会问,虚掩的门缝隔断她视线之前,女子已被从榻上抱起,而揽着她的人,不知又换了几个巾帕在细细的擦拭着什么。
    屋内一时静的呼吸可闻,两鬓垂下的乌发露出清瘦的脸庞,眉翎伏在他肩头安然的睡着,犹漓着水珠的青丝如瀑跌宕在掌心。
    七爷低头抵上她脸颊,轻轻摩挲,直到恍然觉察到什么时,床幔被猛的扬手散下,眉翎顷刻被他匿在了帘后。
    “九弟!你真是越发放肆了!”
    风悠悠的推开半扇门,九爷愣在屋内先是一惊,而后不禁苦笑。
    他在他七哥府邸恣意惯了,惊倒不是为这劈头喝来的话,而是素来敏锐的人,他早已进来半晌,那人却全然不知!
    百炼钢,绕指柔。那挥斥方遒的手竟握着女子的发丝,不厌其烦的擦拭着。
    九爷无声走进时,眼前便是这番景象。
    而九爷更是一进来便知,眉翎并非衣衫不整,不过是一头青丝皆散下了而已。女子的发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可那人竟连看都不给看。
    他也只得无奈的背过身,也许叫他七哥暂且不要再管她不合时宜,尤其在这样的时候。
    这话,九爷也确实说不出口,可他从未见过他七哥这样在乎一个女子,在乎得,有些不明智。
    “七哥,慕家刚派人送来一只玉雕骏马,说是预祝你,此战马到功成。”
    慕家与接下来的一战一并提及,一席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提醒的刚刚好。
    逢雨遇“贵人”,慕国公选在这样的日子,提前送来贺礼,既是示诚,亦是提点,用意可谓颇深。
    九爷相信言至于此,七爷心中自有揆度。
    然而半晌,身后半帐帘帐未展,声息不闻,门外却先传来管家的的声音,“七爷,有客到!”
    ***
    “备下酒食客房,九弟,你替本王去招呼。”
    一直未言语的人,终于启唇,只是除了微拢的眉骨,他轮廓半笼在帐内,辨不清神色,与红萼一样,九爷也未有机会问及他额角的伤,就被打发走了。
    门外,九爷与管家相顾一怔,却都不及墨玉初闻时的仲愣。
    江逸一身尽湿的来到西苑,只叫她带上干净的衣衫去陵安王府接她家小姐,她紧赶慢赶的跑来,结果这边一来就要请她……用膳?
    嗯!这王府的待客之道是不错,只是……
    “我,我家小姐呢?”
    膳!可以等会再用!
    墨玉还是拎得清轻重的,她这边刚想进内院,九爷已迎面走来,“莫急,你家小姐无事,只是淋了雨,现已睡下了,你进去没的吵醒她,倒不如先与本王去用膳,七哥说晚上还有劳你留在府中照料她……”
    墨玉会来自然是江逸的用意,墨玉对事情的始末还全然不知,九爷一知半解,但七爷却是了然于心的。
    江逸执意要带眉翎回去,更多思虑的是女子的名节,和江忠发觉后可能会起的疑心。
    当然,这其中自也有江逸的私心,彼此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可莫说七爷早便不想让眉翎再回江府,即便要回,现在也不合适,任谁父亲刚故去,面对灭门的罪魁祸首,也无法冷静吧?
    江忠又岂是善类,若觉察到了什么异样,那她一入江府,他看不见也够不着,她万一有个什么,倒还不如不回,她只要留在他府上,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夜,陵安王府。
    灯火阑珊,窗外夜雨潺潺。
    书房窗棱前负手而立的人,始终凝望着寝房的方向,如是思忖着。
    身后的桌案上,还放置着一樽未拆封的玉马,沙丘上的行军议程,军旗,一夜停在原点……
    天边第一缕曙光尚未来及惊醒雨夜的冷寂,陵安王府的院内,先响起了惊慌的叫声。
    墨玉一觉睡醒,守着的床榻已空,她着急的扣开七爷的书房门时,与眉翎宿的寝房一样,竟也是空无一人。
    ***
    雨后晴霁的天,总是湛蓝如洗,东方刚吐鱼白,一个羸瘦的身影已穿过长街朦胧的晨烟。
    眉翎信步而行,却并非漫无目的,街肆隐约还是她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可那朱漆剥落的府门,却是她回不去的家。
    没有江府壁影门匾的雄浑气派,苏府两字亦早已被卸去,眉翎回京都已近三月,无数次过门不入,连远远的看上一眼也要偷偷的。
    而眼前的御笔朱批与鲜黄交叉的封条,竟是颓落的门第前最艳烈的色调。
    立在苏府门前,眉翎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一双眸眼仿佛一夜间平静的无波也无澜。
    手,却不由自主的拂向了铜绿斑驳的门环。
    彼时年幼够不着,而今却碰不得。
    果真是碰不得!
    眉翎刚伸出的手就一横来的大掌握住,“别,封条破了是杀头之罪。”
    她只是想摸一摸已锈迹斑斑的门,可温热自脊背贴来,他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在身后。
    眉翎醒来时并未见到七爷,却不曾有一瞬怀疑过,那陌生的寝房正是他的,床榻,被褥,皆弥漫着他松菊般的气息,一如此刻近在身后的温暖。
    熹微的晨光笼着一袭紫兰色的缎袍,给挺拔的身姿又添了几分艳逸,容颜如冠玉,只是眼睑下……有些许乌青。
    眉翎徐徐回首,出神的看着那清湛的瞳底,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那剑眉不安的越拢越高,他手掌捧来她脸颊,欲言又止的哄慰道:“你若真想进去,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不方便,等等,等本王想办法再……再带你进去,可好?”
    “七爷!”
    “嗯!”
    “你饿么?”
    “嗯!……嗯——?”
    ***
    街头早点铺外的方桌上,两碗喷香的豆腐花刚刚呈上。
    眉翎确实饿了,是以,她并不矜持的吃着,而有人则更不矜持的看着她吃,只是咽下的尚不知是甜是咸,听得她一席话,顿时烫得他舌头紧搐。
    “我欠七爷的金条,今生怕是还不起了,这一饭且当是做抵,若日后……”
    话就此断在了未说完的半句,也不知是言尽了,还是墨玉吭吭哧哧的跑来打断了。
    几枚铜钱搁置在桌角,钱袋是墨玉睡着时丢在床头,眉翎顺手取的。
    七爷眼睁睁的看着她放下钱,起身又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视线甚至没有相交,恭敬的像在扬州刺史府的风亭,她醒来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照面,那时,她还唤他七王爷。
    秋日清晨的薄雾,有些迷蒙的苍茫,她背影极快的模糊在他视线里。
    眉翎醒来时只知墨玉在身旁,却不知昨夜,七爷在她房外布了多少暗卫,他早已吩咐下去,她要做什么都随她,他们只要确保她安危就好。
    因此,她独自摸黑出了府门,他亦只一路跟随,从夜色未央到天光乍泄,也许这样的时候,语言的劝慰是苍白无力的,她需要发泄,他便任她发泄。
    但那绝不代表,他什么事都能由着她!
    尤其是她那一席话,音调甚至不愠不冽,却越是了无涟漪,越是叫他心悸不安,还有她在谷底曾说过的,若劫后余生,她要杀,要杀……
    “一,二,三……,呃诶……?”
    前来收拾碗筷的伙计正低头一枚一枚捻数着桌上留下的铜钱,最后一枚刚放入掌心,忽被一修长的手横来一把掳走,伙计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一疼,一块金锭从天而降。
    ***
    一路慢行,听墨玉念叨了几句,虽还不知缘由,眉翎却也猜到了是江逸遣其前来。
    前方,刚至街口,江府威屹的门楣已映入眼角,门前,蓝袍青衫,昨夜未眠的人不光是七爷,还有江逸。
    而此刻,她身影刚露在转角,不知何时就候在门外的江逸已疾步迎来。
    对于江逸,眉翎并无多少芥蒂,她淡淡的凝了眼他身后厚重晦暗的府门,绝然的迈出了步子,只是那一步,终未来及落下。
    不光是她身形没来由的定住,连在丈外的江逸也不由得收住脚步。
    犹记得那时清晨的街肆上人流已熙熙攘攘,然而在那力竭的一声之后,若非几处蒸笼上仍翻腾着热气,半条长街竟似一幅静止的画卷。
    “站住!你还我金条!”
    这声音,尤其是这话,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眉翎不明所以的转身,大街上,无数道聚焦来的目光,复杂的可想而知。
    “四文铜钱就想还两根金条?”
    街肆的一角,一外形俊朗的男子气喘吁吁的跑到一女子面前,边说边摊出了手中铜钱。
    两?两根金条?
    高利贷涨得都没这么快!
    这位爷是把他刚才扔掉的豆腐花的钱也算上了么?
    好一笔巨款啊!
    不知哪家小童唆了口手中糖球,群众的聚焦度陡然又升了一级。
    众人皆用目光声讨向那女子,无不笃定是这是一场讨债风波。然而一群吃瓜群众还没来得及搬板凳,画风已突转的诡奇。
    手被他执起扣入铜钱的同时,大掌有力的一握,眉翎不由分说的被他带进怀里,他跑的似乎很急,胸膛仍在剧烈的起伏着。
    但当低醇的音线贴着耳廓一字一字落下时,眉翎蓦然抬头,一生难忘,那时京都的长街上,阳光投下耀眼的一抹,亦不及他灼灼的目光。
    终于,第一次,她缓缓的抬起手,环上他脊背。
    相拥这个姿势,应该是双方。
    满街的众目睽睽,男女的礼教大防,还有那无时不刻不警惕的身份,皆抛在脑后。
    那日清晨的长街,两根金条与四文铜钱的后续再无人知晓。
    更无人知道男子到底在女子耳畔低语了什么,叫她愣怔了良久,良久。
    其实,他也并未说许多,只是那么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似要烙进她心底。
    “你这一生还很长,很长,你不会是一个人,本王一定会盯着你活到齿摇发白,会等你百年之际,再向你讨回金条,你这一生都给本王记住了,记住了,你欠本王的金条,必须得还……”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弹指前,眉翎确已打算,即便同归于尽也要手刃江忠,却未来及迈出那一步,就被这个男子牢牢的捉住。
    ***
    眉翎回忆起这些时,已是三日之后。
    屋外,寺庙的晨钟刚刚撞响,铜镜里,是一身素黑劲装,马尾高束的男子。
    “小姐安心去,这有我呢!”
    墨玉已知悉了事情的始末,此刻正立在门外目送眉翎远去。
    那日回府后,除却告知江忠并不知晓她一夜未归,江逸不曾再说过什么,眉翎亦如是。
    她知道江逸当时就在身后,定也看到了她拥着那人,可看见就看见了吧。头一回,不知是倦怠了,还是为何,她不曾做过任何掩饰与解释。
    而翌日,江忠与江逸就伴驾太子前往旱地赈灾。
    同日,江甄被送入宫中陪伴贵妃,眉翎本是要一同前往的,但她借口母亲忌日将近,由墨玉陪伴着来了这京郊的寺庙里吃斋守孝,便正是为了方便今日出行。
    因为前日在街肆上分开前,七爷与她约定在城门外等候,她点头应下不曾有半分迟疑。
    而今日,正是约定的日子。
    城门外,此刻,等候着她的不只是七爷,还有那一路如钢如铁的军仪。
    晨曦轻笼,秋风打鳞云铠甲上扫过,簌簌落红与风色如铁间,立着两个轩昂的身姿。
    “前日一接到七哥通知,我连夜点了八千精兵,可我实在想不通,七哥为何突然决定提前两日出发?”
    九爷牵着一匹与他衣袍同色的白马前来送行,一见面便如是大惑不解的问道。
    “本王带前兵先取道房陵,你两日后按原计划带中兵出发。”
    “取道房陵?那岂不是……绕路了?”
    出征前早已勘探过路线,九爷心知走官道远不如走小道,至少可省下一天的脚力。是以他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一听到房陵一地,他那沉下的尾音已俨然不是个问句了。
    “呃,虽然,虽然……”
    七爷虽然了半晌,九爷探究的目光已眯成了一条缝。
    突厥盘踞西北数十年偶有犯境,却从未像近来如此猖獗,是以,今秋北伐可谓轰动燕国上下,尤其是这素有战神之名的人奉旨戎兵。
    所以,这当口,前来送行的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人,这一点,他七哥早便得知,可是眼下,他七哥等候的恐怕未必是……
    这么一寻思,九爷干脆吁声道:“行行行,直接说‘但是’吧!”
    “但是……”
    该怎么说呢,恩师的尸骨七爷已暗中差人从乱葬岗敛起,若不提前两日赶路,恐来不及祭拜,他已愧疚未能让她与父亲见上一面,又岂能再让她错过头七?
    除此之外……
    七爷负起手,身后是逶迤浩荡的千军万马,而他轻蹙的眉峰下,眸色复杂的,连九爷一时也看不分明。
    但是什么,七爷迟迟也没有说出口,可能,也没有必要听了,正如九爷所料,能叫他连行军这般素来严谨的事,也临时作改的,果然也无旁人了。
    一身素黑的俊美少年抚着云骓马鬓,七爷大步朝她走去,二话不说,抬手先探去她额头。
    “总算来了!本王那日回去才想起自己疏忽大意,那晚竟忘了给你请大夫,这两日天气又渐寒,唯恐你伤寒复发,万一再像上次那样连站都站不稳,可怎好……”
    大军虽远在丈外,可这亲昵的举止还是依稀看得清楚的。但他来到她身边,与无数次一样,从来是旁若无人的!
    这动作隐约熟悉,江逸也曾这样抬手拭来她额头,当时愠怒的甩开,眉翎知道为何,可当他的手落下时,她却不知为何,她当街拥着他时,脸都不曾这般烫过?
    拭过体温,七爷刚松的眉头又拧起,把人从头到脚细细的看着。当感觉连九爷也目光复杂的看来时,眉翎略局促的低下了头,知他想问什么,她摇头道,“江忠并未发觉什么。”
    “这才是‘但是’吧?”
    九爷刚想凑上前去打趣一句,,一横来的手臂已直接将他拦拒在她两步开外。
    “九弟,你莫要胡言乱语!”
    这话中警告之意若再听不出来,那就在真是在找死了!
    九爷打小就练就了看他七哥的眼色,反应绝对够快,顺势将本就伸长的脖子又朝前探了探:“房陵,请代本王也上一炷香,老师不世之功,千秋铭记!”
    看唇形,九爷原本要说什么,眉翎不知,但这话,她依旧感激的点点头。
    确实,九爷靠近原是想借机调开七爷的注意,再顺道提醒一句。
    毕竟她虽是男子装束,但相识的人未必就认不出,待会万一……
    可好像,也没有万一了!
    眉翎刚到,七爷一刻也未耽搁,一句此地不宜久留,就已经下令即刻启程了。
    “本王对外说你是我的亲兵,云骓就跟着你吧!”
    “云骓是七爷的坐骑,想必军中无人不知,我驾,不合适吧?”
    大军已整装待发,前方两人仍在低语,九爷不甘心的仍想上前提醒一句,却恰逢那人转身走来,他似重燃希望般急急道:“七哥,那个慕……”
    然而希望来的有多快,灭的就有多快。
    已到舌尖的话‘慕家小姐已打过招呼要前来送行,想必已在路上了’愣是被摁在肩上的力,生生给逼了回去。
    “九弟,你的马,本王征用了……”
    七爷意味深长的拍拍九爷肩膀,如是说着。
    慕欣要来送行,那是送玉雕骏马时就通过气的,可七爷末了交代的话也不过是叫九爷警惕太子动作。
    除此之外,竟再无其它?
    当九爷独立寒风,茫然的望向军涛如浪中,那驾在白马旁头也不回的背影时,犹有些不可置信。
    九爷哪里知道七爷拦下他的话,是因为眉翎会看唇语,他只知,从启明星未亮,到晨曦微露,三个多时辰,八千将士和那人立在风露中竟只为等她一人!
    不知惆怅了多久的九爷倏的打了一个激冷,城门内匆匆驶来一辆马车时,城门外大军的踪迹刚浅淡在视线中。
    他回首目光深了深,一个想法猛然闪过……
    磅礴的大军化作一黑点融在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时,本该已随太子赈灾而去的人,竟也出现在此。
    从眉翎推拒进宫而借口入住寺庙起,江逸便已洞悉,而今日她自打出寺庙,一举一动皆落在他紧随的目光中。
    她确实谨慎,那人也一样,一路没有派人相接,由她独自扮了男装避开耳目混入军中。
    可眉翎不知,在江逸看来,仍蒙在鼓里的江忠确待她视如己出,又怎放心只让区区两个护卫守在庙里?
    平素若非他相陪,她与江甄出门都少不得有十几隐卫在前后吊着,这次又怎会例外?
    所以,临行前夜,江逸借口洛雪大病初愈,需要人照顾,而江忠早就以为两人情愫已深,对这话不曾起疑,更是一笑应允了他留下。
    而他幸亏留下了,否则,任她再小心,又怎能轻易避开十几个隐卫的追踪来到此处?
    眼睁睁的看她跟着那人离去,江逸也不知自己这般,究竟是对是错。
    守候,竟是他唯一给得起的温柔。
    然而江逸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此处,除却迟迟赶来的慕欣,他竟还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螳螂捕蝉是否总有黄雀在后?
    城外林间枝叶暗动,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的,竟还不止江逸。
    然而姜国散在燕国的探子们,关注的只有那个唇红齿白的黑袍男子。
    或者说,她昨日进寺庙前分明还是女子的装扮。
    因江逸也暗中跟着她,他们不明所以,也不敢贴近,只能远远的吊着,可若非跟着江逸,他们竟还真未认出,她转身换了的扮相。
    一纸素笔勾勒的女子画像被恭敬的收起,这画从多远处传来,此处所见的关于画像中人的一切,就要传回多远去……
    瑞朔二十六年秋,燕国八千精兵率先启程北伐。
    军声橐橐,马蹄势不可挡的卷向征途,漫天的烟尘翻滚如云,城门内远望着的,前方等待着的,远方记挂着的,以及犹在途中的人。
    扑所迷离的情愫是颠覆的前奏,已随着滚踏的马蹄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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