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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手翻开一页书, 目光随意飘落,辗转未几行,定睛处,眉翎面上的笑意猝然就枯漠在一个字上。
尤其当她再直愣愣的望向案上那面铜镜时, 骇骨的悚意如水蛇般爬上脊梁。
她为他绾发的时候, 它还明可鉴人,不过几个时辰, 镜面净是密密麻麻的碎影。
眉翎犹不可置信的伸手去抹,无数个细密的水珠化作一道拉长的水痕,映出她顷刻惶恐了的眉眼。
案上遗下的书卷就此反扣在了那一页,《棋赋序》开篇曰:棋奕之制, 有像军戎战阵之纪, 旌旗既列,权虑蜂起, 络绎雨……
古来有谚, 是说日出红云, 础润而雨。
眉翎深谙这一战, 苇塘不过是借了地势,火攻才是画睛之笔。
兵力悬殊,那人宁愿冒生死不韪,就是为了引突厥进苇塘,将其兵斩三段, 而后放火箭, 叫突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可这一切, 若天公不与周郎便……
若当初突然得知父亲死讯,眉翎是恐惧的,那这一刻,她也说不出来,那样的恐惧至多也只有一次,但这更像是凌迟,一刀一刀的剜下。
昨夜,七爷除了振奋将士以外大多沉默,但她知道,他处境极难。
可除了那微拧的眉宇外,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惶乱,他是万军仰望的元帅,临危不乱,是责任,是胆识,亦是魄力。
但她更知道,这一仗是破釜沉舟,更是背水一战。
昨夜后来睡去了,眉翎也只记得他说要先发制人,至于何时开战,想来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但若是今日,战鼓一擂,再容不得半分后退,万一下雨,无论大小,无论几时下,都将是致命的。
“诶?元帅交代过,你若累了,我就领你去他寝帐歇息,你这是要去哪?”
帅营门前守着的一士兵拦在眉翎身前时,她已牵过一匹马,向营外行去。
“元帅叫你跟着我的?”
眉翎边说,手下边整理着从营帐中寻来的弓箭,她哪里像个亲兵啊,那人连个匕首都不给她配,她周身竟寻不到一样兵器,但四下兵荒马乱,她不能手无寸铁的出去。
问了句话,半晌也无应答,眉翎想士兵是默认了,那人居然给她这个小亲兵又派了个亲兵?
“我是元帅亲兵,自然是去找元帅了。”
“元帅有令,你留营。”
“我有事禀报自然要出营。”
“你不能出营。”
“那你替我去。”
“我……元帅有令,我不能擅自离营。”
“那我替你去,去问问元帅我能不能出营,元帅若是不准,我立马就回来。”
“……”
“兄弟,剑借我一用,我一见到元帅,定向他请罪,必不会连累你……”
声音消失在营门外,士兵腰间的佩剑已空。离去的人只顾扬鞭催马,这话竟不知到底安慰的是谁?
其实,打仗要观天时地利,一个身经百战的元帅,尤其是那人,应不至于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
这些,眉翎一开始就想到了,可心中有什么像这阴晴不定的天,一发不可收拾了,索性当是给自己找一个去的借口。
曾有无数个难眠的夜,她都忍不住去想,倘若她当时坚持回头去找哥哥,今日的景况定会不同。
当然,更可能的是,她也会死,但若能重来,她一定会回去,一如此刻。
因为,那来不及温存的生离死别,一生,一次就够了。
这处营地余下百人驻守,相对平静安全,寝食无忧,她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烽火狼烟是混战厮杀,她也知道。
她知道,她都知道。所以,所有的借口到头来不过是因为,可那里有一个人,这里没有。
***
是交战在即,外面随处可见敌寇,还是只要她一出来,偏就能遇到?
眉翎知道苇塘的大概位置,她估摸了下,马不停蹄的话,天黑前应能赶到。
可惜,出营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几道黑影自她斜侧方横来,是什么人简直一目了然,尤其在这一览无余的旷野上。
不是这么倒霉吧?
眉翎加速扬鞭,奈何九爷这匹马的速度实在不快,那张腾而来的黑影竟眼睁睁的清晰了起来。
打这方位来的,自然不会是姜国,是更糟糕的,突厥的人马。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没有大部队,统共也就……五个人吧!
可眉翎实在也庆幸不起来,对她一个人而言,这同样是压倒性的。
眉翎郁悒的寻思着,手下依旧拼命的催马,能跑远一点,也可为挽弓射箭争取时间。
但可悲的是,游牧民族以狩猎为生,箭术更是彪悍,更何况还是五个人,她自问无法一弓解决五个,那剩下的人,绝不会给她第二次放箭的机会了,所以,她一直未敢轻举妄动,只顾跑。
“什么人?给我抓住他。”
眉翎还只是这么想着,长空破风,一箭已掳在马蹄下。
根本连跑远点,都不可能了,她一咬牙,干脆收起缰绳。
几乎在下一刻,身后就包围来强悍的马蹄声和男子野蛮凶狠的喝斥:“什么人?转过身来。”
“我……”
缰绳在手中攥得极紧,眉翎没有一出营时的一腔无畏,但怕归怕,理智仍旧主导着微颤的身体,她就是死,也不要死在这里。
缰绳一策,马头轻巧的转了回去,她一上来先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低眉顺目道:“军爷,在下是……姜国的探子,奉命来此打探军情的。”
她身着黑色劲装,与姜国的正好肖像,这话是猛虎口中敲玉齿,死里求生了。
眉眼轻抬,神色如常,眉翎循着几道审视的目光,找到了这几人中的头目。
宽脸粗胡,面平目凸,身披着宽厚的黑色毛氅,脖上挂着的一串,也不知是什么猛兽的獠牙。
这人装束看似不凡,可是战事一触即发,突厥人来这里是为了……?
她正暗自揣测着,没想到他们中有一人已递话,“三王子,这既是姜国的人,我们不如还是接着去寻粮仓吧。”
唔!眉翎大吸了口冷气,这位大哥一句话,可漏了太多信息啊。
那粮仓肯定不是姜国的粮仓,在她表明是姜国的探子之后,他们仍毫不避讳,就更足已说明一个问题,她想她待会一定要告诉某人:姜国突然趁机发难,是与突厥暗度陈仓。
听了那话,只见突厥三王子斜了斜眼,手中马鞭都快要扬起,眉翎正感激涕零的窃喜,却闻一声吼:“慢着!”
不知是哪个杀千刀喊的停,眉翎带着一身的冷汗抬头,只见一人凑在那三王子耳旁不知说了什么,几道目光跋扈的晾在她身上。
“搜搜他(她)身上可藏了什么好东西!”
这一句却是那三王子指着她说的。
是该说她高兴的太早,还是该叹苍天不悯?难得突厥都不打算杀她,却偏要搜身!
手心的汗刚干了又沁满,旷野的风一阵阵抽打在脊背上,战了她一身的冷栗。
幸亏弓与箭都背在身上了,眉翎刚揪了揪马鬓,暼了眼挂在马脖上的长剑,已有一个突厥人下马走了过来。
还有四道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她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搜身,那样可能会死的更快!
寻思着,她挤了个笑脸,在安安静静的下马之前,不露痕迹的将马向旁侧驱了驱,不至于让它被围在中心。
“要……搜身么?”
眉翎朝来者笑笑,余光定在右侧,而她右手一直搭在马鬓上不曾动过。她另一只手臂在言语间也慢慢张开,抬头就看见了很可笑的一幕。
突厥人身形本就不高,来搜身的人这会却低头藐了她一眼。大概是找到了些自信,还顺便嘲笑了这个男子足足矮了自己半个头!
只是他倒地的那一刻恐怕都不知道,眉翎也在心里在盘算着同样一件事,这人身形不高,下手正好!
黑虬般的手探到眉翎腰际之前,一道雪光簇闪,反手抽剑若厉风挥鞭,缭起一线血红时,马脖上的剑鞘已空。
开弓没有回头箭,剩下的事快如电光火石。
血剑转身抽在马背上,眉翎赶在那个突厥人倒地之前,已放走了白马。
马自认得回营的路,她离营后到底去了何处,两头皆不知,她回不去,就只能想办法放马回去。
兴许守营的人发现了马还会来寻她,希望,那时寻到的还不是尸体,当然,这不是她的目的。
雕弓挽,两箭上弦,这马已成功为她争取到了时间,突厥人以为马上定藏了什么,以至于她宁可放马走。
那他们怎能放过,几人齐齐调转马头,风中一声暴嗥,顷刻已有两人拍马追去。
这便是眉翎为自己争取到的一线生机,快不过弹指时间,她数着心跳,弓张一横,两个追马的突厥人几乎同一时刻若断线的风筝,被身后锥来的箭猛的推落。
一刻也不敢怠慢,尚余的两人在他们策马转身之前,眉翎已抽出了翎箭,头顶,却猛然有风雷声旋来。
糟了!
突厥人善用长鞭,眉翎被迫欠身退闪,但那鞭风眼看着已卷到耳边。
鬓发顷刻在风中碎了几缕,她再转过身时,马尾一松,三千青丝泻若银河九天,鬓云若蝉,秀腮若雪,女儿家的柔情绰态忽然就无遮无掩。
“呦!三王子,这竟是个女子,管她是哪国的,咱们先带回去快活快活,再赏给弟兄们。”
“模样还不赖,爷先尝尝……”
掸掸手中长鞭,目光放肆的在她身上游弋的,正是那突厥三王子。
掠了眼被他鞭子缠死的弓背,既跑不掉,眉翎索性迎上那龌龊的眉眼,妩媚的笑了笑。
两个男子见状竟放荡的打起了哨声,谁也没想到,马下女子无声弯起的唇,宛若刀锋。
柔,温婉楚楚,刚,亦不让须眉。
在顷刻死寂的笑声中,一声痛呼平地暴起。
那听着十分惨烈的嚎叫,自然不是眉翎的。
弹指前,弓张仍在她手中,弓背却被长鞭卷住。
她不过是轻轻的拉了拉弓,对面的长鞭已警惕的扯紧。
等的就这股力,省得她拉了!
上弦的箭像蓄谋已久,在两个突厥人终于意识到什么时,又一记鞭风抽来,将眉翎直接掀倒在地,但在她落地之前,手已顺势松开,一箭,就在那一刻,狠狠的揳入三王子的眼窝。
马上人血目残戮,长鞭再次气急败坏的朝她打来,可马下哪还有人?
眉翎早就趁机爬起,翻上了那个已倒地的突厥人的马匹,策缰便走,却几乎同在一时刻,又一记彪悍的鞭风朝颈后掳来。
她头皮一紧,散在风中的发尾竟被缠住。
慌乱中,目不能及,手也不知摸到了马上的什么,眉翎猛的抽出转身一挥,风中只残着几缕断发。
马终于御风跑起时,快要被恐惧崩裂的胸腔终于松了一口气。
眉翎却没想到,她也只来及松一口气。
身后急剧逼近的,竟不止马蹄声。这叫她在粗喘中沸腾起的血液一刹又凉透,因为坐下的马匹,俨然已有些不受控。
而那穷追不舍的,似笛似哨的驯马声中,已渗出狂笑。
眉翎当时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就是带着这马去跳崖,也绝不能叫它停下来或者让它带回头,否则,她只怕会比死还惨!
其实她不到十岁就已会骑马,这比起男子也绝不逊色。
马不是没驭过,烈马更是没少见过,像云骓那种一抬马蹄就能踏死人的,座下这匹与之相比,还差得远。
可现在后面追的紧,哪有功夫驯马?
那便不是她死,就是它亡了!
足尖猛的一踢马腹,兜转了几圈的马终于又开始跑起,马鞭已用不着了,眉翎抽在它身上的,早换作手中的弯刀。
马一发狂,飙风般的跑,自是不会受控了,当然,同时,也不会受她的控了。
本想着回营,现在只能由着它跑了,马已半身披血,追迫的声音终于稍远一些。
可在她还没来及思考,如何重新驾驭这已癫狂了的马,已有流矢揳入蹄下。
转瞬,身后净是嗖嗖的劲风,可眉翎已无法闻风避让,只能靠拼命的挥刀,企图让马跑的更快些,来躲避突厥的流箭。
在手与脚都皆险些被利箭横贯之后,弯刀上的血,已不知是马的还是她自己的。
不知不觉中,竟已跑到了雁山方向,难道要去找九爷么?
远山峥嵘的轮廓已在天地间勾勒,同时勾勒出的,还有一条跃动的黑线。
距离尚有些远,辨不清是什么人马,但似乎也是来势汹汹。
又几只冷箭从肩上飞过,眉翎彻底寒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除非她想立刻死在箭下,否则……
马脖上的血是骤然偾溅在面上时,在眉翎攥刀的手狠厉的又一锥,一声哀鸣的狂嘶响彻平野。
耳际风声激荡,缰绳骤然勒紧,她猛力一反策,呼呼旋起一片血风。
不早也不晚,就在那时,扭头立起的马腹堪堪为她挡下几支追来的利箭。
而被甩落的一具身体,像吹散的蒲公英舞在风中。
天地在视线中转瞬翻覆,风声割耳,许是已值秋季,半枯的草并没有想象中的松软,冷硬的泥土猛的打在后背,将四肢百骸震的生疼。
眼角是同样倒在血泊中的马,阳光自厚密的云层中惨淡的遗下,半面血染的容颜竟比那天上的日头更明艳。
意识覆灭前,视线里是一双紧锁的眉头和幽深的长眸,还有那眼中游过的一抹似笑非笑。
浑身疼得动弹不得,不知为何,眉翎只觉得那笑,很欠揍。
喉头有两字终是没有力气唤出,眼睫最后的光停在了晦暗不晰的天……
***
眉翎坠地前的那一刻,闷雷般的马蹄声就已逼近。
一箭强势的掳风锥地之后,一阵密如狂草般的箭雨,横横的揳在那两个还欲往前的突厥人马下。
弓箭徐徐收低,放了那第一箭的人,长眉深目,是一派慵懒的阴鹜。
他意态雍容的跃下马背,不徐不疾的走向跌坠在草地上的人,神色略复杂的凝了一眼,像是要确定没认错人,才将她抱起。
对面好像一直有嚷叫声,他既未看亦未听,直到他把人抱起准备离去时,那激愤的音调才陡然无法忽视的叱起。
无法忽视是因为,突厥三王子也极不客气的朝他甩来一鞭,虽然距离有些远,鞭长也难及,但咋呼声,丝毫不逊。
“说你呢,你给老子站住,这死丫头是老子的人,她伤了老子的眼,她今天没摔死,老子也要把她鞭死,谁也甭想带走。”
“三,三王子,好像真是……姜国的军队啊!”
“老子才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姜国的正好,他们皇帝还是老子的妹夫呢!”
兴味的垂了眼怀中人,不知听到哪一句,一抹戾色在长眸里散开,宇文灏笑意渐浓,余光一递,平淡的语调阴寒的怵人:“剁了,甩鞭的那只手。”
穆斌领旨,扬手一挥,一队黑骑涌上,嘶嚎的惨叫彻底取代了聒耳嚣嚷。
这是穆斌第一次见到画中真人,他一直负责上传下达探子的消息,安插在别国的探子,尽数是用来刺探军情的,而这女子竟是唯一一个与政事无关,却叫皇上动用了探子的人。
他一直好奇的向皇上汇报着她的一些琐事,但今日,百闻不如一见。
他相信不止是自己,身后百名黑骑亲见马上人那千钧一发的智勇,怕没有人不震惊于她的胆识与聪慧吧?
即便是他们这些出类拔萃的禁军,又有几人能做到?更何况还是青丝如涓的女子。
可皇上把她抱回来时,若说方才是惊,那现在却是吓着他了。
血,有这世间无与伦比的艳,尤其是在瓷白的肌肤上一绽荼蘼,似雪压的红梅,花开了半朵。
这女子面上竟是半清半妖,辨不清容颜,也不知那是马的血,还是她自己的?
直到他更震惊的看着皇上掖出内里的袖口,一点一点拭去她半面的血污。
皇上出行前把外袍换作了常服,也勿怪突厥人有眼不识真龙。可那皇上内里的衣袍依旧是那尊贵至极的龙纹,但此刻,仿佛那也不过是一件寻常的衣衫,而非龙袍。
而枕在年轻皇帝臂弯的女子,鬓挽墨云,眉扫烟柳,眼帘紧阖不见秋瞳,但想来应是婉转动人的。
这容貌,算不上绝色,但也绝对是叫男子一眼难忘的。
穆斌先前只在皇上笔下略睹过一二,没想到竟是这样容色。
自然,能叫帝王看进眼中的,又怎会是一般的女子!
难怪皇上自知道她乔装在燕国的军队里,就一直要寻她,前些日子她好不容易离开军中,皇上即刻派了几个探子去房陵,本是想去给她捎句话,顺便把人接来。
没想到,探子失了手,而她竟又跟随燕军来了雁山,今日得知燕军与突厥开战在即,皇上反应大不似寻常,竟不顾帝尊要亲自前来。
“八千对六万,朕出手,就是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把朕的人,再带走!”
语调是不瑕饰的狠辣,穆斌当时心下一凛,突厥几番请旨借兵的折子还压在御案上,皇上根本不欲允,却在日前突然挥师压境。
那话中的意思,穆斌此刻恍然明白了些,皇上口中‘朕的人’,正是这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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