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媗妃的护甲和丹蔻从颊上掀过时, 眉翎没闪也没躲,因为她要证明一件事情。
一片噪起的惊呼声中,她顷刻被人拉进怀里,身后,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同一时刻扇下。
那狠劲的掌风, 无疑是男子的力度。
下一刻,衣衫摩擦声, 摔跌委地声,哭嚎嗔怨声,所有声响都再次被一道雷霆怒音覆下。
“放肆!”
整个御花园在那一声之后静得声息不闻。
眉翎轻轻阖目前,余光里, 又只余两个站立的身影。
一个, 牢牢的搂着另一个。
而她,正恰巧在这天下人都看似荣宠的怀里静静的呆着。
可惜, 这龙涎香太刺鼻!可惜, 这怀抱太刻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午膳时, 穆斌进来禀报之后, 他如斯温情的为她擦拭唇角,说带她逛御花园开始?
有手探来脸颊,这手,眉翎很想直接打开,不过许多人看着在, 没的显得她恃宠而骄。
她只不露痕迹的偏开头, 恭恭敬敬的退开这天下女子无不羡慕的怀抱。
宇文灏皱眉, 想说些什么,眉翎已抢先一步,“不疼!”她说完又补充道:“也不痒!”
一个女子的力度打下来能有多重,反正不似媗妃啜血倒地。
眉翎想着又一哂,昂首似极认真的讨功,“皇上可是看我这出戏配合的天衣无缝?所以……”
她说着目光微微一斜,宇文灏刚落在她鬓上的手微不可见的一颤。
而在那之前,两根纤指已先于他探向发髻,只轻轻一捻,叫素来冷鹜的皇帝也闪过一丝惶色。
“皇上是要把这个赏给我么?”
和鬓角的花同时取下的是一支翠玉鎏金的凤钗。
眉翎看了看花,又看了看钗,花是他亲手簪在鬓上的花,钗是他在同一时刻悄悄簪上的钗。
她突然笑了一下,像是之前笑别人,现在笑自己。
“凤!头!钗!”
一字一顿咬如碎冰,花与钗一并被拍在乌金龙袍的衣襟前,没人去接,凤钗坠地比笑声更清脆,叫人忘了同时落地的,还有一朵妍花,这花?
眉翎垂眸暼了一眼,直到此刻,她才有机会细看,却发现根本不认得。
当时从他略带笑意的眼中,她以为应是极美的,现在想想,那笑,尤为讽刺。
更讽刺的是,那散了一地的墨兰,她再也不会去捡了。
有些花今日像她一样,注定要被践踏,就像有的人,注定就只适合龙涎香,够冷够冽!
这一地的狼藉就是一个帝王的爱,眉翎不予置评也不愿妄论,感情一旦掺入算计,谁都承受不起。
“媗妃生性妒悍,德行有亏,即刻禁足于凤鸢殿……”
陆荣尖亮的嗓音陡然拔高,冠冕堂皇的话像刀尖刮过耳膜。
囚禁媗妃,这就是那个帝王想要的全部。
但他需要一个借口,于是她便成了借口,他需要一个理由,于是凤头钗便成了理由。
一场算计似无可厚非,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左拥右抱,借耳鬓厮磨撩过媗妃发鬓取下凤钗,就已经开始?
好一场不动声色!
“皇上,好多双眼睛瞧着呢!戏都唱完了,我还不能走?”
眉翎一根一根掰掉紧扣在肩上的手,连头亦懒得抬。
皇帝幽深的眸眼最初也晃过一丝不安,转瞬便是岿然不动的浓黑墨瘴。
那样的神色你不必去看,反正永远也看不透。
眉翎一笑转身,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这个不知来头的女子甚至都未曾册封,就连窃了媗妃的凤钗,依旧成为了那看似一场争风吃醋的完胜者,所以该有那欣悦的神色?
然而眉翎只是这么如释重负的走着,却未行三两步,又被迫停下。
待到她惊怔的回头时,身后内侍宫女皆行色匆匆,御花园经方才这出一闹,没有百十人也差不多了,这么擦肩一暼,竟似再无迹可寻,可她手中,分明被人塞进了一张小笺。
“媗妃的侍女先斩手,再杖毙。”
宇文灏的暴叱响彻御花园时,眉翎堪堪展开手中小笺,正看着那苍劲与郁秀不可明辨的字迹,身后猛然撞来一股力将她死死的钳住。
“你气朕?”
听这怒音,好像是他比较气。
眉翎无语,谈不上气不气,她知道他在干什么,所以她摇了摇头,耳后紧绷的声音似松了几分,但依旧压的低沉。
“朕不想辩解什么,只是,朕现在还不能动她,但朕跟你保证,一定叫她痛不欲生……”
咦?这个保证……太奇怪了。
她与媗妃可是前世无怨今世无仇的,若只是为了这一巴掌的话……
“宇文!”
眉翎再次推开拂来脸颊的手,一语回眸,“我不怪你。”
“真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跟我保证。”
“那朕跟你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噢?”
小笺捻在指间递出,眉翎毫无意外的看见扣在她腰上的手又突兀的收紧,身后再次声息不闻。
“你若不想……”
“没关系,公平交换,谁叫我有求于你呢!”
这大实话也不知是哪个字恼到他了,本已微微松开的手,连带着那张小笺又将她往死摁,“你想要什么,朕都允你,无需交换。”
嘶!眉翎龇了龇牙,他跟自己较劲,拿她出气?
“想你先放开我。”
眉翎挣脱出禁锢才发现,御花园竟转眼只剩他们两人了。
“不用看了,朕让他们都退下了,御花园供你一人赏玩。”
赏玩?
视线一掠,日落花色含烟,芳菲涂金染媚,确是极美。
只是一眼千遍,有些风景看一次就够了,就像那本不该属于秋季的花,即便在这绽放的如火如荼,也不过荼蘼一刻。
秋季本就该赏苍苍蒹葭,恬淡金菊,不过这样寻常的事物,皇宫反倒没有。
“这御花园最高的地方在哪?”
“什么……”
日暮点红妆,像染了谁的胭脂水粉,嫣晕了一天。
站在这两人高的水榭台上,视线也不过堪堪与落日齐平,再耽搁片刻,日沉西阁,估计就只能看见半天的火云了。
果然,风景还是山巅独好!
眉翎寻思着大咧咧的一撩裙尾,迈到了外檐,撑着汉白玉的石栏坐了上去,看着天涯落日,十足的惬意,就是这模样嘛……
她半身悬在莲池上,足下悠悠的晃着,头也不回,只道:“烟视媚行,规行矩步的美人,你后宫芸芸,你就不必用那种眼神审视我了,我大多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朕可没说过不喜欢你个这样子,再说了……”
暼了眼她那不羁的坐姿,宇文灏哼笑:“这算什么?你什么样子朕没见过,放毒劫狱,翻墙跳河,放箭杀人,前两日还屠了一匹烈马,任是这哪一件,朕后宫那些个美人都干不出来,你居然还好意思把自己归作芸芸女子?”
话还真是一句比一句毒,眉翎磨牙凿齿的回头,不疼不痒的一句刚好落下,“不过,也算是,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只是,朕没想到,你到这最高的地方就是要……看落日?”
“嗯!”
“落日好看么?”
冷不丁的一问,连风也莫名的滞了一刹。
约是感受到了惊疑的目光,宇文灏眯起长眸,似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每日早朝正逢日出,朕尚且无暇看,更遑论日落了。”
金纹墨袍巍立如松,深邃的眸光淡淡一扬,大有万千浮光一掠之景,帝王者的孤峭风岸,时时昭然。
当然,除了那下一刻斜挑起的唇线,和一贯轻佻的语调:“看来,朕比落日好看。”
“很累吧?”
没来由的一问叫宇文灏蓦地一愣,但也仅有那么一瞬,皇帝面上顷刻已是万年看不透的似笑非笑。
应是在笑这个问题吧?
眉翎问出口时就知他不会回答,也不意等他回答。他连枕旁人都要那样虚与委蛇,假意周旋,这还只是后宫,更遑论前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盘枝错节要料理起来又岂是易事?
“累了,就低头看看吧。”
眉翎自问自答的话听着些意味不明,宇文灏倒是言听计从的很。
咦?这人在想什么?龙涎香忽而迫来脸颊时,眉翎哭笑不得的抵住他胸口,“不是叫你低头看我。”
“朕低头就只看见你了。”
这理直气壮的,好吧!谁叫她正好坐在他眼下呢!
眉翎郁结的摇头,手指摁到墨袍左边胸口,轻轻一划,点落处是怦然的心动。
“这里,肋骨内三寸,你低头,是为了见你心。”
“否则,苍生仰望你,你俯视苍生,如何平视自己啊?”
‘你低头是为了见你心’
当时,风剪几缕兰香携着轻音一字一字跟着心跳刻入血髓,叫宇文灏这一生无论何时想起,永远都记得当时心口的温度,和那跳漏了的一拍。
帝王业从来是白骨奠,他手中早已染尽鲜血,最初也有不忍,而今早已麻木,身旁从来不乏能臣武将为他出谋献策,却从来无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问一个帝王是否累?
不会有人问,也没人敢问。
平视?何人敢与他平视?
他视线所到处从来是别的发顶与卑躬屈膝。
若他深冷孤寒的目光中还有一丝温存,那也仅剩这个在他几近客死他国,忽然闯入视线的女子了。
这个到现在仍敢指着他,直呼名讳的女子,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按在心口的手在抽走前,被宇文灏紧紧攥住,眉翎不由分说的被他揽腰携起,他握住她手,定定的指向了一处。
“那里,未央宫,后宫之首,你来做那个,与朕平视的人。”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吻落,漫天的嫣红大片大片的渲染着姜宫,未央宫于贝阙珠楼之间,似那众星拱的月,自有皎然的华色。
这男子从来直抒的情臆,不是不让人动容的。
然而手抽回,眉翎同时端庄好了笑意,“我可不做那弱水三千,我不要之一,我若要,便要那唯一。”
略一怔,宇文灏又笑起,到底是女子,要独宠?
回答的笑声干脆的一瞬不瞬。
“可以,那未央宫朕许给你,亦许你三千宠爱于一身。”
“广厦千丈,眠榻不过三尺,我不要那富丽堂皇的未央宫。”
“那你要什么?朕许你这天下间,你说得出的任何东西。”
“我只要一个这个。”
帝王睥睨天下的笃定在她转身后,一帧一帧从眼角眉梢覆灭。
“我不要三千宠爱于一身,那亦是三千之一,我也不要那诺大的未央宫,我就只要这一样,我一人的唯一。”
眉翎手落下之前,她就知道,手落之后,他也该明了,天下间偏这一物,他给不起。
因为她的手,正不偏不倚的按在一个帝王的心上,一个誓要吞没八方囊括四海的心,一个天下最不可能唯一的心。
宇文灏垂落的目光暗烈的无以复加,这天下间有什么奇珍异宝不是他信手拈来的?
只知她大不似寻常女子,却不意她要的,竟是这样有悖伦常的。
他是帝王,他的三千佳丽永远只会更多,谈何唯一?
三千宠爱居然还不够,还要唯一?可是这样荒谬的话,他为何还在认真的想?
那一刻,不知失神了多久。
宇文灏忽而又低低笑起,自身后狠力的钳住她。
“你说这话就是故意气朕的,怎么?朕今日叫你伤心了?”
唇压在耳后,迫得眉翎直颤抖,不光是因为那逼灼的气息,更是她选的这好位置,脚下就是御花园的水池。
而宇文灏就站在她身后,更是心知肚明,他不怀好意的把她往前稍稍一压,前方踩空便是坠水,她躲无可躲,只能乖乖的依附他。
皇帝驭人度势,还真是拿捏的刚刚好。
眉翎气结,怎么就把自己给坑着了,然而她刚往后退,颈后的气息就激得她一阵酥痒。
“宇文!”
恼斥了一声,眉翎抬肘就往后一推,流风回雪般的转身那叫一个漂亮,然而,局势……并没有丝毫的逆转,反而……
眉翎怯怯的瞄了眼身下碧波倒的影,悬在空中的裙裾随风微曳,那几乎是她完整的斜倚的身影。
她整个身子只有脚尖还点在石阶上,那手臂借的是谁的力,自不必多言了。
对面那邪俊的脸,是一副看热闹不怕挨打的淡定。
眉翎现在是够不着,她发誓若够得着的话,非把那笑脸踩在脚下摩擦,磨成一张画!
“乖!现在回朕怀里还来得及。”
瞧这眼角眉梢的风流之色啊!
不对!是谁说的晨时无暇看日出,傍晚无暇看日落的。
怎的她发现他上午在御书房亲热一个,午后又搂了一个进花丛,晚上还有闲暇来戏弄她?
眉翎恨不得一拍头脑,重新回味下他那句话,豁然明白这人为何无暇看风景了。
她好像说错了什么,他是累,万花丛中过,能不累么?
“昏君,你该回去批奏则了。”
话刚说完,相握的手有意无意的松动了几分,吓得眉翎赶忙又抓紧了一些,而宇文灏则意味不明的瞄了眼池水,三分忧愁说出了七分惶恐。
“朕记得,你好像怕水吧?”
“你,你想干嘛?你身为一国之君,不会放手吧?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救命恩人……”
“嗯--!”
颌角扬起的弧度比这拖长的音调更优雅,宇文灏边点头,边自言自语的回味她的话,“朕身为一国之君,所以不能放手?”
“朕不打算放手,朕打算先把你拉回来。”
“那你快些……”
“再扔下去。”
“……”
“别瞪眼,朕身为一国之君定不会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
“大不了半柱香之后,朕再命人把你捞上来。”
“……”
“你若是怕,就收回方才的话,乖乖回朕这里来,不然……”
夜色似在那两字之后,莫名就暗转了下来,妖孽是不是都笑得那么邪肆魍魉的?
眉翎没问他那半炷香是碗口那么粗的,还是针尖那么细的,只回了他一个婉转动人的笑。
“皇上!”
“嗯?”
“你这御花园的池水……脏么?”
宇文灏飘飘然的音调被这千古一问懵住。
“应该……不脏……”
皇帝难得低头关心了一下他御花园的水质,然而就在那一刻,池中的倒影有辨不清的衣袂乱飞。
那‘不脏’两字冗长的尾音是划过空中直线下垂的。
是谁说的,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一定要先发制人,攻其不备。
一言以蔽,偷袭。
眉翎趁宇文灏低头的千钧一刻,猛的一拉扯。
没错,她就是要桃代李僵,就着这股力,两人换个位置,当然,他要更惨一点,那样她的手才能够着石栏,然而……
弹指间,苍穹深蓝如海,在视线中无垠的波延,眼角转瞬掠过的那最亮的一颗星,是北辰星么?
并没有差一点!
石栏,如眉翎所料,她确实够到了。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她另一只袖口陡然一重,石栏就在她眼皮下,生生的擦掌而过了。
谁说长袖就善舞的?
水云袖舞风翻飞,一只手悲愤交加的伸向渐远的夜空。
御花园的上空,同时飘过一线更悲愤交加音调:“宇文灏,你敢拖我下水!”
水脏不脏都有淤泥的芬芳,眉翎头冒出水面时,一口池水从唇角中滑出。
腰上环着一只手臂,她蔑了眼身前的人,刚要推开,就闻一声轻嗤:“不是怕水么?”
看看才没到胸口的水,她没好气的反诘:“水又不……”
宇文灏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促狭,眉翎没来及说出口的深字转眼就湮没在了水下。
皇帝亲自带她领略了下,自己御花园的水有多深。
再次被宇文灏抱着浮出水面时,眉翎脊背已被抵到了水下的石墩上,她左右掠了眼,暗骂,又是个好地方,躲无可躲。
大手在水下隔着衣裙在纤腰上周游,轻拢慢扣,指尖滑过处荡起是一阵阵酥软的热流,直叫人心甘情愿折在这怀里。
这手,是得驭过后宫多少女子才有这般的炉火啊?
皇上,你该去翻牌子了!
眉翎抓住他手,笑了笑,任他勾起下颌,顺从的半倚在石墩上,鸦鬓贴着脸颊勾勒着姣好的容颜,秋水缠绵着玲珑锁骨一滴一滴的滑下。
她就这么安静的看着,看着宇文灏绝美的唇线扬起,慢慢的低下头来。
若先前有过动容,那这一刻,没有半分犹豫。
宇文灏猛然被推开时,在水中险些未站稳。
“怎么了?”
怎么了?
就为了让她乖乖的投怀送抱,不惜再次把她带进深水,男人的征服欲啊!
不过,又没有满足,定是会恼的吧!
眉翎想着噗嗤一声笑出,她手在水下都快按捺不住了。
怎么了?能说,想打你么!
就是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打过皇帝的人,大概也都没命与世人分享一下过程与结果了。
罢了,打就算了,毕竟他还是把她从水里捞上来了。
“你知道我怕水,还把我往深水带。”
狠狠的抽了一句,眉翎转身就跑,她是想跑的,但是好像……
三步走出了三百步的艰辛,水虽只没到心口,可这阻力实在不容小觑,劈开几叶清圆,斩过几株红莲,她扶着水下石墩,好不容易摸到地面的石阶时已气喘吁吁。
幽冷的月色下,莲池边缘,有一个黑影在锲而不舍的往上冒,引得几个掌灯路过的宫女频频回望,却只闻水声,不见人影,吓得人惶惶而散。
若不是这繁复的衣裙浸了水太笨重,被它拖累,她撑着这岸沿,应该是可以上去的。
眉翎小憩了片刻,准备再接再厉,一双墨锦龙靴却从容又优雅的迈到她眼前。
肩肘一紧,她人从水中被提溜上来时,仍忍不住回头望,这人何时上来的?
“喏,那边浅水有石梯,可以一步一步走上来,不过朕以为……你想一步登天。”
登天?她还在坑里面,回到地面都算她厉害。
墨色龙袍刚被解下来披到身上,就被忿忿的甩下。她今天的火气还都压着呢,这会一撩裙摆抬脚就准备踩。
落足前瞄到那张牙舞爪的龙纹,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眉翎想了想,忍痛作罢了。
玷污龙袍什么的,罪名好像不得了,更重要的是,默不作声的负手在一旁的人,别有意味的目光看得好像还不是地上的龙袍。
眉翎低头一看,顿时火冲天灵盖。
难怪她觉得腰上凉风嗖嗖的呢。
肤若琉璃淬玉,在腰肢处乍泄了一寸。也不知是被这人扯破的,还是在石墩上磨破的,皓腕半露,袖口也被撕破了一截,这个,她无比确定,就是他干的。
刚才那一巴掌应该打的!
眉翎磨牙握拳的后悔,肩头一重,墨袍又被重新捡起披到了她身上,宇文灏手臂扬来,抬手就被她打开。
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眉翎把龙袍往身上一裹,扭头就走。
岂料身后又轻飘飘的掷来了一句,“你觉得你披着龙袍能活着走几步?”
“……”
“乖乖到朕身旁来。”
“宇文灏——”
“听话……”
***
昨晚那一巴掌确实该打的,直到翌日,眉翎仍旧如是后悔。
因为敏月一大早就奉旨送来几套新的衣裙,一走进内殿,看见地上的衣物,便将复杂的神色进行到底。
地上墨纹龙袍裹着丹色凤裙,尤是那衣裙,袖口一看就是撕破的,还有那腰肢处,不管是怎么破的,那位置都着实尴尬,然而更尴尬的是眉翎的神色。
她昨夜一回来就换回了原来的衣衫,两件衣袍随手甩下,一时忘记了收起,以至于这地上的柔靡风光难叫人不遐想。
敏月是个直性子的姑娘,直到,就差没说恭喜了。
“皇上今日一早说姑娘的衣裙破了,立刻着内务府又送来一批,他亲自挑了几件,命我送来,皇上他……他说料理完政事后,过来同姑娘用膳。”
眉翎堆笑着点头,没作任何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免得越描越黑,然而敏月接下来问的话,却叫她有些疑惑。
“姑娘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什么?”
“哦,我的意思是说,其实,我亲人也都不在了,我有缘遇见皇上,仇亦得报,愿亦得尝,族人也有了安置,我看姑娘既得皇上心,就多嘴问上一句,姑娘可想过就此留下来,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皇上定会善待姑娘的。”
好一个亲人也都不在了,好一个仇亦得报,愿亦得尝。
这话确实中听,只可惜,不高明。
眉翎笑了笑,没说话,随手抽了一件衣裙便张罗敏月帮她置换,想借机打断这个话题,然而,她不作答,这追问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
“其实,皇上后宫嫔妃并不多,无非是功臣良将的千金,四夷藩国的公主,这些个人里头也没个可心的,皇上青睐姑娘,是福份也是缘分,姑娘觉得呢?”
眉翎垂头系着腰间的飘带,淡笑不语。
敏月见状,悄悄凝了眼犹残卷在地上的两件衣袍,半跪了下去,就着地砖,将那早褶皱了的墨袍一点一点理起,仍旧是低低的絮语。
“其实,姑娘大概还不知道,你这衣裙缎料叫水光锦,色如光萃,柔若春水,宫中除非御赐,否则就只供皇上的龙袍用,姑娘的这件是皇上那晚一收兵回来,就令内务府连夜赶制的,所以昨日送来时就只有一件,皇上待姑娘这样好,姑娘何不……”
“敏月!”
轻唤了一声,当眉翎看见被敏月捧在怀里的,叠得一丝不苟的墨袍,不禁哑然。
这举止难言的熟悉,不过就在几日前,她也曾为一个人这样叠过披风,大约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旁若无人的。
也许宇文灏该进来看看,他身边已经有这样一个女子了。
想着,眉翎反问道:“你方才说了三个其实,可有哪一个是你想问的?若有,我答你。”
敏月蓦地放空的目光已昭然若揭,这个柔然女子并不善掩饰。
眉翎看着她,忽而扬声笑道,“若没有,那我来问你,你喜欢皇上。”
平述的语调显然不是个问句,敏月面色大臊,目光错乱了几许之后,低下头,只剩手慢慢的触往脸颊。
神色叫人莫名的心疼,那手触到的还能是什么,那么长那么深的疤,似永远无可见人。
朱纱与墨袍之间,彷徨的手,一时不知该放在何处,不知过了多久,敏月再次抬起头,唇角微微阖动。
你呢?
这唇语是在反问她,无声的交流?这太微妙。
眉翎轻轻笑了,如果有人想听,那她不打算用沉默来回答。然而她启唇未来及说一字,外殿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内殿只有两个姑娘,当她们闻声赶出时,除了惶恐的跪了一地的宫侍,便是直冲来的一声嗥嘶:“你个贱人——”
鹰目艳唇,来者浓妆盛服,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两道狠厉的鞭风。
这装束不用问了,又不知是哪宫的娘娘。
如此看来,媗妃尚算善类,宇文灏后宫的角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贱人’一听就是骂自己的,眉翎暗叹,只当是昨日在御花园出尽风头了,今日又有醋风刮来,她实不想把他一个后宫都得罪了,于是仍旧挂着几丝笑意迎了上去。
“娘娘……”
压根连话都不给人说,长鞭在淬血般的丹蔻下猛的一绷,一道鞭影就在身侧撂下,饶是眉翎躲得快,一排翠玉瓶崩碎的残瓷已在手背擦出血痕。
这位娘娘实在蛮横的不可理喻,她正想着,又一道鞭风兜下。
“还敢躲,本公主命你立马滚过来。”
公主?几个宫女扑上来,眉翎还没摸清楚状况,人就被掼到了地上。
黑茸皮绣图腾的女靴近在眼前时,她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诶?你们不能这样,皇上呢,快叫皇……”
敏月急急靠来的声音被一道长鞭碾断,“你个贱奴,这也有你说话的份?她算什么东西,本公主打不死,就把她做成人彘送给我三哥,赔他那只眼和一双手。”
尖利的丹蔻挑起地上人的下巴,艳唇字字咬的毒辣,“从哪来的野花,居然迷惑的皇上斩了我三哥的手,看我不先把你脸撕烂。”
话音落,一鞭又扬起。
那一刻,宫殿内的人影并不惶乱,跪的跪着,站的站着,目光无一不是掷落在被压伏在地的人。
人贱相轻,大约就是这个理吧。
与宇文灏站在一起时,几乎无人敢抬头看她,而此刻连跪在门檐旁的内侍,都好奇探头来看热闹,看这个昨日在御花园占尽荣宠的女子,今日是怎样落得如斯鞭笞。
富丽堂皇的宫殿明可鉴人,这许多道的目光中,不知有一道是何感想?
眉翎如是想着,却只安静的匍匐在地上,睨着袖口的兰花,这是她随手挑的一件衣裙,亦是敏月口中艳羡的……水光锦?
果真是色泽如萃,柔软如水,好缎触肤如皮,这不愧是天子用的极好的衣缎,不然这汉白玉地砖阴沁沁的寒气,怎似无遮无拦的直钻心口。
眉翎瞥了眼咫尺前的茸皮靴,靴上的绣纹是突厥人酷爱用的。
公主是突厥的公主,她方才便意识到了。
斩手?
她轻轻一嗤,这会已没有人伏押在身上了,宫殿太金碧辉煌,映物鉴影,以至于眼角余光是四面八方朝她打来的鞭影。
她有无数种方法躲开这一鞭,然而,如同昨日一样,在敏月惶恐的声音中,她静的无动于衷,只缩了缩身子,咬紧了牙关将头埋入臂下。
一鞭么?还受得住。
羞辱么?要痛过才更记得住。
既然有些事情需要一个答案,与其她来说,不如他自己给,除此之外,受这一鞭,也算还他一个‘斩手’。
眼紧紧的闭上时,头顶的鞭风狂劲,然而疼痛却并未如期而至,身上倏的一重,眉翎猛然抬头时,一面朱纱刚好轻飘飘的坠落在眼前,而敏月正歪在她身上。
“这突厥公主甚是蛮横,你快唤声皇上,皇上这么疼爱你定会为你做主,不然你会被她打死的……”
疼爱?
眉翎突然想笑,敏月,宇文灏实在不该叫你来。
她想着在敏月耳旁低语了一句,没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唯见敏月顿时傻了眼,似说的是不可思议的话,而下一刻,满殿宫侍见到的,似更不可思议。
“滚你个丑奴。”
茸皮靴朝敏月跺来时,一声嚎叫划遍寝殿,突厥公主的另一只脚,被伏在地上的人轻轻一扳,手中鞭子失控的抡过半圈,她整个人都被掀翻在地。
“你个贱人,反了天了,敢跟我动手?”
刚坐起身,头顶劲风嗖嗖,一顿鞭影又猛的甩来。
眉翎推开敏月,身子缩紧,一道劲鞭揳下,脊背顿时如褪皮般腥辣的痛。
她一咬牙把朱纱塞给敏月,自身旁不知捡了什么事物,赶在又一鞭落下前,蓦地站起了身。
一殿宫女内侍惊惧的目光中,她大概是极狼狈的吧!
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衣裙,眉翎毫无情绪的叹了一声,低头看看已沾污了的衣裙,再抬起的眸眼已覆霜雪。
“动手怎么了?公主想打死我,也不先问问,你三哥是怎么瞎的一只眼。”
目眦欲裂的突厥公主再次扬鞭时,凶狠的鞭风在半空突兀的中断,而鞭尾,正握在迎面而来的人手中。
谁也没想到,有人敢徒手接这长鞭。
鞭绳在两人之间力度一绷,虎口若一股火舌钻过掌心,眉翎咬紧了下唇,转手一寸一寸的攀扯。
半截鞭绳在腕下滚血时,素手如风,大殿上不知是谁咋呼了一声,突厥公主的半句暴斥亦卡在喉头,转眼间,两人周遭的宫侍如鸟兽散。
“你好大的胆子……”
“大胆?这个么?”
眉翎斜了眼自己抵到突厥公主颌下的手,那手中攥着一块碎瓷片,锋利的薄刃正压在瑟抖的喉下。
“胆大的不是我,是你!我父兄若还在,尤其是我那哥哥,你们兄妹两敢这样轮番来欺辱我,他才不会斩什么手。我保证你连尸都收不到,因为,他会把你三哥……”
几缕残笑涤尽,眉翎附至突厥公主耳旁,厉声不蔓不枝的吐出,“挫骨扬灰。”
忌惮喉头的瓷片,没人敢上前,突厥公主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只斜眼叱道:“你们都还愣在干什么,快叫外面……”
“禁军?”
拔高的一调,冷嗤的毫不瑕饰。
眉翎漠漠的看着没有半点风动的殿外,实在忍不住想笑,居然还在这等禁军?
这是谁的宫殿啊?
这宫中会发生的事就只是一种,那便是这里的主人允许的它发生的。
都这番闹腾了,还没有禁军进来,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
“敏月,劳你去问问皇上政事可忙完了,若他得空,且问问看,这位娘娘他可还要了,若不要,我替他杀了。”
话是说与敏月的,眉翎望向的却是殿门。
余音未抹,已有沉悒的笑声逸进。
殿外阳光荡耀,墨色金纹在光影里摇曳,长身逆光而来,诺大的宫殿里,顿时就罩下一道威峭的身影。
“好大的口气,这仗的,是谁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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