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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风微凉,巷子也沉沉睡去,唯独深巷间一盏路灯,如同熬夜人迷糊的双眼。这条深巷,曹野走了二十多年,闭着眼也知道,哪里有石头,哪里有小坑。
曹野以前的住处,在居仁巷中间。
进到七扭八拐的巷子,通过一个黑乎乎的走道,可以看到一排小屋,左边第三个掉漆的红门,那就是他家了。门上贴着挂历,挂历上是一只斑纹小贝猫的照片,旁边贴着春联的残骸,风吹日晒的,红色已近变成奶白色。春联左边写着“春日晴好万”,下面一截被人斜着撕去了,右边就剩底下一个“年”字。这里的屋子很破烂,墙壁上生满青苔,绿油油的。窗户门板,也都斑斑驳驳。几家的屋子聚在一起,像是抱团取暖的难民。
这地方地势低,每次台风来了都要满大水。一楼要满到脚脖子,有时候还会满到大腿。每当水来了,小曹野就莫名地狂喜。他和家人一起将木板钉在门坎上,把洪水顶在外面,拿毛巾呀旧衣服呀堵在缝隙上,电器设备、沙发桌椅则要搬到二楼去。
防洪工作事毕,小曹野穿着裤头,拖着拖鞋,在院子里深及膝盖的水中淌来淌去。水里总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在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脚便带起一阵浑浊的泥水。冰凉凉的水将陆地变成了泳池,望见此景,会有一种身处异域的奇异快感。
他和邻居小伙伴们一起玩水,打捞顺水而来的对象,有时候是苹果梨子,有时是鱼。死鱼肚皮泛白地凑过来,眼珠子都没有了。曹野见过一只硕大的蜈蚣王,大约半尺,殷红的身体色彩明丽,有序地镶嵌着万千条黑色的腿,显出盔甲般的金属色泽,它扭成一个s形,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吓得曹野连声怪叫。
巷口王队长家的小孩王秦泉说他曾见过水蛇,还让水蛇从他身边游过去了。马老师家的伊甸妹妹扒在楼上的窗口,看着楼下玩水的男生们,神色忧虑,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完了,水里有一种虫子,会钻到你们的皮里,跑到你们心脏里头。”男生们就调笑她,说她胆小,但心里也怕得很,回去喷了许多花露水在脚上。
这大概就是留存在记忆中的美好童年吧。挖空记忆的包裹,剩下也就这么多了。随着童年的离去,小伙伴也渐渐搬走了。搬来的,都是些脾气古怪、说话奇异的外地人。他们的小孩说着自己的土话,看人鬼鬼祟祟,身上总有一股诡异的味道。
这地方很破,但父亲却总说它来之不易。
那年新婚的父亲带着母亲来到这个城市,是托老友王队长的人情。他们在这个拆迁户安置房里找到一处空房,一住就是二十来年。期间有拆迁户来闹过。不过曹野的父亲一直闭门谢客,假装家里没人。王队长连哄带骗,把那伙人哄走了。父亲常去王队长家喝酒聊天,说一些不让曹野听的话,常常说得酩酊大醉,有时候两眼通红地骂着谁,王队长就一个劲儿地劝,好声好气地安抚他,一直到天黑才散。自从王队长搬走之后,父亲再没有机会找王队长,只好一个人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就着花生米喝闷酒,自顾自发几句牢骚。
曹野拐过门洞,来到了家门口。房子黑灯瞎火,似乎比以前小了,也旧了,看起来像个熟睡的老头儿。他出门时,没有带钥匙,因为他没打算回来。但这个难不倒他。
右手边是一堵矮墙,连着曹野家的二楼阳台。曹野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助跑、跳跃,一脚踩到墙边堆着的破砖头堆,轻巧地攀上墙头,两手一撑,把整个身子送到了墙上。他居高临下,看见邻居家的院子里晒着纷飞的床单。
迈着小碎步,曹野沿着粗糙的墙头,一点一点向阳台的栏杆挪动。他踩着空调的室外机,翻过栏杆,弯着身子,从阳台上的窗户往里窥视。二楼的客厅没人,窗户紧锁着。曹野知道这窗的锁早坏了,全靠木头的摩擦力坚持着。他夹住窗框,几近无声地把窗户给掰开了,然后伸手进去,摸到了门的把手,从里面打开了门。
客厅还是老样子。自己的房间却没了门,眼下挂着一张难看的帘子。曹野掀开帘子进去,却被眼前的情境吓了一跳。他书桌、柜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麻将桌与歪七扭八的椅子。桌上散落着麻将,烟头、酒瓶、纸巾、花生壳堆在一边。再仔细一看,自己的书被垫在桌脚下。他的房间变成曹力金的狐朋狗友打牌抽烟的娱乐室了。月光凄清地洒在房间里,与烟味酒味混在一起,令他无比心疼。
但此刻,他不敢有什么动作。动静大了,会吵醒他们。最重要的是,装着铁盒子的柜子哪去了?曹野在客厅里摸了一圈,没有发现它。曹野判断,应该就在父母房间里了。他记得曹力金嚷嚷过,自己的东西不够放。虽然都是些破烂。
他摸黑来到父母房前,双手按在门把上,屏着呼吸轻轻下压。门吱了一小声,开了。黑暗从门缝里涌出来,还有熟悉的阵阵鼾声。曹野侧身进了屋,摸着粗糙的墙壁,绕过父母的床。黑暗中,他看不清新布局,只能用手一路摸,用脚一路探。在床的东北边,曹野终于摸到了那光滑冰凉的柜身。
他松了口气,俯下身来,托着抽屉,均匀地往外拉扯。曹力金的鼾声断了一下。曹野立刻停手。曹野听见父亲挠了挠脸上的胡子,像挠搓衣板似的沙沙有声。父亲翻了个身,嘟哝了几句,鼾声又起。
曹野回过头,继续使劲,将抽屉拉开大半。估摸着差不多了,曹野在里面摸索了半天,终于抱住了那冰凉凉的铁箱子。他释怀地呼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铁箱子从抽屉里取出来。
指甲扣着盖子边沿,曹野微微发力。铁盖子怕痒似的滋了一声,身子往上移了几寸。母亲似乎睡不安稳,这声音让她动了起来,她的脚抬了抬,坠落床板上,床板咚咚叫了两声,又陷入沉寂。
曹野又稳了稳心神。他咽下口水,在铁盖子的另一侧发力。这次声音小得多。铁盖子轻轻一弹,声音细小如同月光划过水面。他把盖子摆在地上,用手一摸,摸到红包柔顺厚重的长方形身躯。
多么美妙的触感啊。曹野的笑意连黑暗都挡不住。可摸了几个之后,曹野的脸色渐渐沉下来了。他摸到了好几叠厚厚的纸张。犹豫再三,曹野点亮了手机的灯光,将灯光贴在铁盒子的壁上。
拨开表面的五六个红包,一堆报纸赫然出现在眼前。曹野的心凉了半截。他也不管那么多了,将手机大大咧咧地放在地上,将报纸一叠一叠掏了出来。没错,底下全是报纸。再拿灯光一照,这些报纸有新有旧,最早的时间似乎早到曹野还是四年级时。
他跪在柜子前,手里拿着旧报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原来他守护这堆废纸,守护了那么多年。他忽然觉得周身发冷。明明在夏天的末尾,但曹野没来由地哆嗦了起来。他感觉不到什么,只觉得过去的时光像是断掉的桥梁,摔入深渊,消失不见了。他抱着自己的双臂,愣着出神。手机从他的腿上滑落,愤愤不平般撞在地板上,敲碎了夜晚的宁静。
曹力金鼾声停止了,过了几秒,他粗犷地嚷起来:“谁?是谁?”他的双手从被窝里弹出来,似乎要起身。
曹野迅捷地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地按掉了手电的灯光。房间又陷入黑暗。曹力金挣扎着起来,喘着粗气。母亲也惊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东西?”
“妈的,是谁在屋里?”曹力金一甩被子,爬了起来。被子掀起的风撞在曹野脸上。千万不能让他开灯。曹野只有这个念头,他没头没脑地抓起一把报纸,就往床上甩去。
哗啦一声带着闷响,报纸们天女散花般砸在床上,也砸在曹力金脸上。曹力金一声惊叫,他失声嚷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母亲也吓了一跳,惊慌失措问:“蝙蝠又飞进来啦?怎么这么多!”
趁着这个空挡,曹野连忙摸索着抓住几个红包,往口袋里塞。忽然他听到整齐的扑通声,像是有人的膝盖磕在地板上。然后父亲的声音,从地板附近仓皇传来:“好汉,好汉!钱你随便拿,千万别伤人!”他粗犷声音呜咽起来,像是卡了壳的发动机。
曹野从未听过父亲如此懦弱的声音。他看不见父亲的面容,但他能想象得到,父亲此刻正恐惧万分。也许在外面的世界中,他就是这个模样,所以回到家,才独霸一方,作威作福。人总要一些平衡,外面找不到,他就在家里找。
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躲在被窝里,呜呜地哭起来。曹野从诧异中惊醒,立马抱着红包和报纸,悄无声息地闪到房间门口。
“好汉,隔壁那家更有钱。俩老人,一个儿子,做生意的,有钱,没地花。您去那看看?”曹力金的声音忽然谄媚起来。
曹野朝父亲发声的地方白了一眼,又丢了一把报纸过去,转身就跑。他听见卧室里又传来惊叫声。没几步,他就跑到阳台上,关了门,翻身爬上阳台的栏杆。卧室的灯终于开了,人影在屋内乱晃。父亲这时才骂骂咧咧起来。顺着墙壁,曹野翻了下来。他跑到通道前,回头望了一眼老屋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南门小区的。他进了屋子,惨淡的日光灯闪了又闪,半天才白森森地亮起来。曹野把自己丢到床上,一会儿就被松软的床单淹没。
静默的小床上,床单是淡蓝色的,上面绣着花儿。枕头边上有裙摆,显得女孩子气。蚊帐文质彬彬地把自己挽在暗金色的小勾勾上。
枕头寂寥无声。曹野一把将它搂入怀中,它也不反抗。枕头的包容令曹野感动不已。他轻抚着枕头,仿佛爱抚少女如霜似雪的脊背,接着闭上眼睛,把头深深地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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