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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亭欧头七这日夜里,廖婉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她起身下床,又轻又慢地打开房门,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站上到走廊里。
她一面心里头盼着师父真能如传说一般回魂看看他们,一面又明白人死如灯灭,师父将永远离开他们。
脚下的地毯柔软无声,廖婉玗心里头想幸好按照唐家的习惯夜里头没有家仆守着,不然就自己此时的行为,说不定会把人吓个好歹。
思及此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几秒种后就听见客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师妹,你怎么还不睡?”
廖婉玗脚步一顿,待到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后终于借着月光看见了客厅里的人,她右手扶着栏杆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走到沙发边上看着张鼎云。
“师兄不是也没睡。”
张鼎云抬手将香烟咬在口中,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差不多的情景。”
廖婉玗轻笑了一下,坐到距离张鼎云一臂之外的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偷吃点东西,还能被你抓到。”
张鼎云想起廖婉玗当时的表情,也跟着笑起来,“灶上还有汤。”
廖婉玗明白他的意思,眨眨眼睛站起身来往厨房走,但也不知道是哪个干活不仔细的在晚饭收拾桌子时撒了油水,廖婉玗迈进厨房后一脚就踩了上去。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仰时,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门框,但指甲在木门框边缘刮了一下,就错过了最后的自救机会。
她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摔倒,毕竟,张鼎云就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倒。
为了接住廖婉玗,张鼎云三步并作一步地赶过来,之后人却是是接住了,但他也不能算是毫发无损。
因为抱着廖婉玗,跌坐在地上的时候他一时只想护着怀里的人,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姿势会不会受伤,所以,当尾椎骨传来一下尖锐的痛楚时,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唔……”
廖婉玗是睁着眼睛倒的,当然也就知道自己是被师兄接住了,待到她稳住身形后第一件事就是迅速翻身爬起来,“师兄,你没事吧?”
张鼎云在夜色里也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声音能感觉到十分焦急,于是他在黑暗里攥了攥拳头,假惺惺地说了一声没事。
他总不能说他好像摔倒尾巴骨了吧?
“来,我扶你起来。”
廖婉玗手就扶在张鼎云的胳膊上,但见师兄自己似乎没有想起来的意思,也不好生拉硬拽,只得陪他蹲在这边。
张鼎云在原地做了将近一分钟,才堪堪缓过那阵要命的疼痛来,他将大半重量压在师妹身上,试探着慢慢站起身。
廖婉玗怎么看都不觉得张鼎云没事,于是扶着人走回客厅的路上,但心地又问了一句,“师兄,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原本住在唐家随时待命的医生,自唐亭欧去世后就已经离开了,现在要是叫人来看,少不得要惊动宅子里的其他人。
故而张鼎云心里头想着要到医院里去瞧一瞧,嘴上却仍旧说着没事。
并且,为了表示真的没有受伤,他甚至已经不再扶着廖婉玗,并且尝试着换个话题,“你刚怎么忽然就摔了?”
廖婉玗这才想起自己脚上还带着油,幸亏厅里面铺的都是地毯,不然她说不准还得在摔两下,“可能是谁不小心撒了点油,没注意到没收拾,叫我哥居心不良的偷吃鬼给碰上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又回了客厅,张鼎云伸手将廖婉玗按坐到沙发上,打开沙发边上小圆桌上的台灯后没事人似得忍着痛蹲下身去检查。
“还真是。”他因为蹲着,人比坐在沙发上的廖婉玗矮了一个头,只得抬眼看她,“你别乱动。”
廖婉玗起初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等着,待到师兄端着水盆和香皂,胳膊上还搭了一条毛巾回来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人想要干嘛。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她慌忙站起身子要去接张鼎云手里的水盆,被张鼎云轻而易举躲开来,之后那人将搪瓷水盆放到地摊上,又将最靠近外侧的单人沙发扭转了一个方向。
“你别乱动,你知道你这一脚的油猜到地摊上清洁起来多费劲吗?”
他声音不高,但语气难得严厉,还真把廖婉玗给唬住了。见到小姑娘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样子,他伸手将人拉过来按坐在沙发上。
廖婉玗到上海之后,已经很少会表现出窘迫的神情,但她现在眼见着张鼎云单膝跪在地上给她清洗那只踩了菜油的脚,大脑近乎是一片空白,好一会才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
“我……我自己可以的。”
张鼎云听到这话笑了一下,手下撩水的动作并没有停,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廖婉玗的时候,她就是赤着脚跑去厨房找吃的。
那时候他的出现显然是吓到了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她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
不然为什么他们认识这么久,也不见她跟自己有多亲近。
张鼎云一手握着廖婉玗白皙消瘦的脚,另一只手拿起皂盒里的香皂,沾了些水后轻轻地涂抹在她的脚面上。
廖婉玗尴尬地收了收脚,奈何那人手上力道虽然不算重,但却也足够她抽不出来。
有句民间流传的俗话叫做“胳膊拧不过大腿”,按理说廖婉玗如果拼命挣扎当然是不至于收不会被握的脚,但她又不是遇上土匪强盗,犯不着跟张鼎云闹得太不好看。
于是,她只能僵着身子祈祷张鼎云动作快点。
但那人显然是故意的,放下香皂后改由两只手握着她的脚,滑溜溜地揉搓起好些个泡沫来。
忽然,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原本抵着的头抬起来看着抿着唇蹙着眉的廖婉玗,几秒钟后,他忽然伸手拉灭了一旁的小台灯。
对于人来说,大部分时间里黑暗都是充斥着弊端的,譬如,没有阳光农作物不会生长,在黑暗里人的眼睛会看不清楚等等,但少数时候,黑暗也能让人类变得充满勇气与坦诚。
就好像,有些话只要不是“面对面”的说,就都能轻松些似得。
“婉婉……”
廖婉玗狐疑地“嗯”了一声,伸手去够一旁的台灯,就在她接触到坠在灯罩下软凉的细铜链时,忽然听见张鼎云说,“师父不在了,以后让我照顾你吧。”
她听到这话人下意识一哆嗦,手里的链子扯了一下,暖黄色的灯光骤然亮起来。
张鼎云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不大明白哆嗦的那一下是因为怕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毕竟张少爷在上海滩也算名声在外,并不是个招人怕的角色。
“我吓到你了?”
“不是不是……”廖婉玗脑袋里飞快地转了一下,决定将原因怪在那盆水身上,“就是,水有点凉。”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对上张鼎云望着她的一双眼眸,那眼睛里映出暖黄色的一个光点,在黑夜里透出些许温柔情谊来。
廖婉玗当然看得明白也听得懂,但她对张鼎云从来没动过别的心思,也不想学什么名媛们长袖善舞地吊着男人胃口,于是她动了动使劲收回脚来站起身,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多谢师兄担心,但……我能照顾好自己。”
张鼎云不是个愿意自讨没趣的人,他人精似得早就看得出来廖婉玗跟谢澹如那点心思,但他也说不好自己怎么就忽然又把这个事情从心底里翻出来。
他站起身来退了一步,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廖婉玗还没擦干的脚,面上没有半分尴尬之色,仍旧是一派自如,“知道了知道了,师兄不过逗你玩罢了。”
廖婉玗听了这话扯起嘴角又笑了一下,说了句“师兄晚安”后就匆匆忙忙回了房间。
张鼎云站在客厅里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露出一丝苦笑来。
忽然犯哪门子的贱呢?师父还在的时候不是就再三警告过他,别对师妹动什么心思吗?
他早前明明都将心思转到那位留洋回来的陈小姐身上去了,怎么从南京回来之后就跟长了草似得抓心挠肝呢?
人家小姑娘早前能将工厂打理好,后来又能大上海将银行做的风生水起,俨然并不是什么无依无靠软弱可欺的弱女子,就算没了师父照拂,不论是日子还是生意也未必见得会走下坡路。
他忽然跑出来说什么要照顾之类的话,估计着只会将人惊的更远罢了。
张鼎云俯身关掉台灯,在隔着窗户招进来的一点朦胧月色中站了很久,末了传来一身长叹,忍不住觉得自己脑子实在是不大清楚。
等到过完头七,他就不用日日住在这边了,希望见多识广活泼开朗的陈小姐,能让他脑袋清醒清醒。
毕竟,师父上海的家业虽说分别留给了自己和师妹,但其中需要往来着合作经营的地方还有很多,他不希望往后大家见面的时候有什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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