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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青鸿见似乎有心事,便问:“绣儿想什么呢?”
祈绣抬眼望向他,“师傅,你知道千帆在哪里吗?”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巫青鸿的手轻轻一颤,祈绣的目光随之被吸引过去,恰好忽视了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锋芒。
巫青鸿摇摇头,面色淡然,“师傅也不知道。”
“哦……”
厉千帆是祈绣心上的一根刺,现在祈绣的记忆出现混乱,那根刺也被她忽视掉了。可有朝一日当她重新记起来的时候,那根刺就成了一把锋锐的利刃,削她骨,凌她肉,直把她的心搅成烂泥。每每想到这里,巫青鸿就盼着她再也记不起来厉千帆这三个字,永远忽视心里的那根刺才好。
他一世名医,通天医术,与阎王抢人命甚至不在话下。若她的病在身,他拼上一身医术也未尝不能做到。但偏偏,她的病症在心。
这世间,最复杂莫测,最难以控制的,就是人心。
祈绣正失落,冷不丁一阵饭菜的香味飘到屋子里。随着香气一起来的,还有朱云久的敲门声。
“绣儿,醒了吗?”
祈绣听见这声音,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小声回了一句:“娘。”
朱云久听到这声称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微落了落,推门进来看到巫青鸿也在,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巫青鸿神色如常眨了下眼睛,朱云久的心就又落了落,过去帮祈绣穿好衣裳,又找了两个小婢伺候她洗漱过后,这才带着她去到外面。
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凉亭中多了一张花梨木圆桌,周围放着四张圆凳,怕人坐在上面凉,每个圆凳上还垫了软垫。
桌上摆了椰汁酥酪,炸春卷,烩松肉,虾仁水晶饺、桂花糯米藕、八珍糕,糯香圆子……林林总总十七八只碟子,一张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一层不够就插空再摞一层。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或清香甜糯,或鲜咸馥郁。
凉亭周围的帘帐都放了下来,亭脚的一圈都生了炭火,便是这大冷的冬日,凉亭内也如春日般温暖。
祈绣怔怔看着面前的一大桌子饭菜,不动弹也不说话,一双眼睛雾气蒙蒙,让人丝毫看不出情绪来。
别说是祈绣,就是巫青鸿也愣了几秒。
创立九黎楼这么多年,朱云久头一次在弃九阁之外的地方吃饭。作为一个令江湖上大部分人都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楼内的人平日里委实对吃东西不甚在意,想到什么便自己弄点什么,反正接任务出去顺便就能解决了温饱。
能靠着一日三餐按时吃的,恐怕也就朱云久自己,这还是在巫青鸿在的时候。
倘若他不在,就是无忆张罗她的饭。若无忆再不在,她便随意吃些野果。九黎楼中没有做饭的人,这两个人也能力有限,幸好朱云久从不在意,是以就算十几年如一日吃的很是将就也从未抱怨过什么。
今日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大早这么些东西,就算去外面买也来不及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巫青鸿很不可思议地望了望朱云久。
后者笑了笑,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多年不做,都生疏了。”转而笑着对一旁默默坐着的祈绣说:“绣儿饿了吧,快尝尝娘的手艺,若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就再给娘说,娘——”
“我想吃驼奶冻。”朱云久还没说完就听绣说道,她说完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加了句:“行吗?”
朱云久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脱口便来,想说自己也没见过驼奶冻,见她一脸期盼又不忍说,想了想只好先答应下来,“绣儿能不能先给娘说哪里可以找到驼奶冻,娘学东西很快的,只要吃过一次,就一定能学会。”
唔……哪里能找到驼奶冻?祈绣皱了皱眉,她也不知道哪里有驼奶冻。这样一想她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驼奶冻长什么样子,什么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有一瞬间她的脑袋里就蹦出来这几个字。随之而来的,是心里忽而涌上一阵怅然若失的悸痛,好像没有找不到驼奶冻生命里就缺了什么似的。
可是,到底哪里有驼奶冻呢?
朱云久等了许久都不见她说话,心中一动,连忙将筷子递到她的手里,柔声道:“想不起来便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祈绣顺从地点点头。
这一顿饭,是她从出生以来吃的最最斯文的一顿饭了。细嚼慢咽,浅尝辄止。不知为何,明明都是一等一的味道,她尝着竟如同嚼蜡。
祈绣吃的七分饱的时候,厉千崇出现在门外。他原本是想去弃九阁找朱云久的,经过离门时听到朱云久的声音这才停下。
祈绣看到他,宛如受了惊的猫,身子绷得紧紧的,扔了筷子便趴到朱云久怀里去。
厉千崇看了他一眼,口吻如水般寡淡,“没什么事,我刚好经过而已。你们慢吃。”说罢摇着轮椅离开了。
朱云久与巫青鸿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一抹忧虑。祈绣不怕他们,反而害怕厉千崇?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从树上的叶子渐渐掉光,大地银装素裹,到飞燕还巢,蝉鸣阵阵。
朱云久几乎日日光临离门,反倒是巫青鸿,一开始还能陪着祈绣几天,后来愈发的神出鬼没,有时候甚至几天几夜都不出现,就连朱云久也对他的行踪捉摸不定。
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祈绣的记忆时好时坏,有时候早晨还口口声声叫着朱云久娘亲,过了晌午便不认得她了,然后过不几日再认得她。认得她的时候,有时候态度冷漠拒其千里之外,有时候又环抱着她亲昵撒娇,如此反反复复,搅得朱云久的心里始终不安定。
不过对于巫青鸿这个师傅,她倒是一直记得。只是态度令人寻味,乖巧有余,亲昵不足。
自从巫青鸿说桌子上的药有毒之后,她便没有再靠近过那里。不曾看过医书,也不再配制毒药。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一个人静静坐着发呆,偶尔与人说几句话,时常说着说着就顿住,若有所思的想一会儿,随之而来的则是满脸失魂落魄,继而是长久的沉默,如此往复。
以前她在九黎楼要么不出门,要么出门直接去长平城内,与楼内的人几乎没有交集。现在的祈绣每天都会出来溜达一会儿,逢人便问:“请问你知道千帆在哪儿吗?”
时间久了,楼里的人都看出楼主对离门门主态度与以往不同,言谈之间多见恭敬。只是不知他们是商量好了还是怎么,祈绣得到的回应全都是“不知道”。每当这个时候,她便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直到人们消失在视野中,才会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这期间,阿心一直陪在她身边。对于这个一直遮住脸的属下,祈绣的态度明显要信任许多,有些不对外人说的话对他说了。比如她头一天晚上做了什么奇异的梦,又或者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东西,也许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也许是一头雪白威武的雪狼,总之每一次都不一样。对于那些场景、名字、动物之类的,她明明想不起来从哪里见过,但莫名其妙就知道这个东西,仿佛是谁塞进她的记忆中一样。
对此,阿心也是一笑置之。
偶尔她来了兴致,就想趁他不注意想要摘掉她的面罩,有几次眼见着得手了,却又被他躲过去,就像刚才。
祈绣叹了口气,“你的后背上也有眼睛吗?我明明走路很小声了。”
面具后面的面孔似乎笑了,“门主猜猜。”
“我才不猜。”祈绣背着手凑到她面前左瞅瞅右瞅瞅,好奇说:“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阿心说:“门主很早之前便问过,一直得不到答案,往后就没再问过。”
“说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从来没问过你呢。”祈绣说。
“门主请问。”
祈绣深吸一口气,语气比方才紧张了些,“你知道千帆在哪儿吗?”
阿心的呼吸蓦然一顿,不禁反问:“千帆是谁?”
这个问题倒是把祈绣给问住了。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找千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习惯,仿佛与生俱来的使命一般,以至于竟然忘记问问自己,千帆是谁?他是做什么的?自己为什么要找他?
千帆千帆……这个名字那么陌生,陌生到自己想不起来与他有过任何交集。
千帆千帆……这个名字又那么熟悉,熟悉到每一次想起这个名字,心中就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和无措,她的喜或悲,她的爱或恨,她的怅然若失和凌乱的记忆中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以及脑海中时常出现的词汇,仿佛都因此而起。
久而久之,寻找千帆,成了她的使命,亦是她的执念。
心中忽然委屈起来,找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呢?
可是,千帆是谁呢?
阿心上前轻轻牵起她的手腕,“门主,日头毒,咱们先回去吧。”说着就往离门走。
六月的风又热又朝,却吹的她遍体生寒。一颗心颤颤巍巍,愈发无处安放。祈绣跟着他走了几步,突然一把甩掉他的手,蹲在地上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仿佛只有剧痛,才能稍微消解她的恐惧与痛苦。
是的,找不到“千帆”,让她恐惧,也让她痛苦。虽然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歇斯底里,每一日每一夜,脑海中“千帆”这两个字交替盘桓,交织出一张巨大的网,拢着她的眸,她的心,她的神,目之所及,心之所念,一刻也不得解脱。而这一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难受,难受到只有伤害自己,才能觉得好受些。
阿心大惊失色,连忙按住她的手:“门主这是做什么!”着急之下,他的声音不似惯常的低沉喑哑,不由高了几度。
少年独特的嗓音宛如一点火星子落在祈绣的脑海中,让她骤然看到自己记忆深处的识海中有一片万丈深渊,深渊之下,蛰伏着一片清浅寂静的河流。
那条河,水流缓缓而不闻声,静到仿佛一切声音落在里面都会被不声不响消解。可就是这样一条河,似乎蕴含了浩荡而恒久的悠远记忆力,只等她身手一拨,那看似清浅的河流顷刻间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巨浪之下,一抹赤色人影一闪而过。仿佛埋藏与冰川之下的火种,浓艳炽烈,带着奇异而强大的力量,即便只是这样静静躺在那里,也紧紧攫住每一个看到过它的人的心神。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脑海中还存在这样一处地方。散落在河中的是什么?那抹赤色的身影又是谁?
还未等她去探索,那星光亮随着阿心话音消失陡然熄灭。这之后,任凭她如何努力去想,去回忆,方才一瞬间的光芒都不再重现,脑海最深处的那块地方,依旧一片黑暗。
“阿心,你说话。”祈绣慌忙抓住阿心的衣袖,用近乎祈求的声音说。
“说什么?”阿心问,转眼间又成了惯常低沉喑哑的声音。
比看不到希望更加令人沮丧的,是曾经看到过希望没有抓住,往后也不知何时能抓住。
祈绣慢慢垂下手,抱着膝盖把脑袋埋进臂弯里,一动也不动。
娇艳的烈阳下,她像是一朵失去水分的花朵,干枯灰暗,萎顿低靡。
一滴水滴在她的脖颈里,祈绣动了动,抬脸只见阿心站在自己面前,与她挨得极近,那滴水,就是顺着他的面罩滴下来的。
日头酷烈,阿心用身体营造出一方阴影,为她遮挡头顶阳光,面罩下面已经满头大汗。
祈绣怔怔看了他几秒,开口问:“阿心,我们以前见过吗?”
“从门主第一天来九黎楼起就认得了。”阿心说。
祈绣摇摇头,“我是说在九黎楼之外的地方。”
阿心默了默,随即摇摇头。
“可我总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祈绣若有所思咕哝一句,“热,要回去。”她很自然地拉住阿心的手,借力起来,触手的一瞬,祈绣的动作顿了顿。
“怎么了?”阿心问。
“没什么。”她垂下眼睫,“我突然想起一个叫人,名字好像叫……绝尘。”
“那是谁。”阿心问。
“绝尘就是绝尘啊……”
“门主见过那人?”
“不知道。”
两个人顶着烈日,你一言我一语往离门去,话音随即被淹没呀闷热潮湿的风中。
快到门口的时候,阿心忽然放慢了脚步,并且不动声色用自己半个身子挡在祈绣面前。
祈绣沉浸在自己凌乱地记忆中,没主意咚的一下撞上阿心的肩膀,这才摸着鼻子眼泪汪汪往后退了半步,一脸茫然。
不远处就是离门,只见阿心已经停了下来,一动不动顶着某一处地方。
祈绣顺着他面对的方向看去,见离门门前的平地上慢慢鼓起一个三尺方圆的土包来,有什么东西沿着土包的边缘在下面顶了一圈,土包表面慢慢裂开了些纹路,尤其是靠着边缘的一圈,有几处已经断开了与地面的连接,看起来岌岌可危。
祈绣一眨不眨盯着那个土包,只听“哚哚”几声之后,一个铁家伙忽然从土包下面冒出来,转了一圈之后又向下一勾,原本鼓起来的土包哗啦一声,登时塌陷下去。
一黄一白两个人好似土地公似的从地底下冒出来,浑身落满了土,脑袋上还粘着几片草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那白色的身影还算坦然,把手中的铁镐扔像一边,只随意抖了抖身上的灰尘。黄色的身影可就没那么淡定了,不听地拍打身上,没好气嘟囔道:“都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没找到人还弄得一身灰,脏死了!”
两人的腿还在坑里,白色身影戳了她脑袋一下,“不这样,怎么躲得过门口的天罗地网?你是没见过那阵势……”
“我是没见过那阵势,更没见过挖地洞一挖挖半年的!还说直接挖到人家屋子里,屋呢?屋呢?”黄色身影越发气不过,跳着脚没好气说。
“喂,你小点声!引来这里的狼,十个咱俩也不够吃的。路线虽然偏了点儿,好歹没偏太多嘛!”说着她指指前面。
黄色身影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不到三丈的距离就坐落着一块两人高的巨石,上面两个丹砂大字“离门”,煞是显眼,巨石后面不远处就是两排黑色的矮墙,青石板铺成的路通向矮墙之后大小不一的亭廊院落,可不就是两人要找的地方!
“瞧把你能的!”黄色身影呛他一句,虽是这样说,脸上已经现了喜色。
这两个声音……祈绣眼睛一亮,不等阿心反应过来就从他身后绕出来,冲着那两人边跑边喊:“雁寻!申璎!”
两人刚爬到地面上,就听见祈绣地声音从背后传来,转身的功夫她就已经跑到他们面前,“你们怎么来了?”
申璎乍一看见祈绣险些没认出来,她脸色苍白,一身衣裳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显得越发瘦小。但最让她觉得陌生的,是祈绣的眼睛。
以前的她,眼睛虽常存茫然呆板,但那皆来自于好奇和浅显的认知,她会动会笑,清澈明澄的目光,从里倒在透着单纯而生动的精灵可爱。但现在,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宛如两汪静湖,湖面上拢了一层烟雾,遮住湖中细碎的生机和情绪,让人看不清透那湖的清浊深浅,透着一股虚无缥缈的陌生和死板。就连她此刻脸上可爱的笑容,也仅仅是一个浮于表面而毫无灵魂的表情罢了。
原来这小半年,她是这个样子的。申璎不知道她忘记了一些事情,只想起自己在西陆的时候忍气吞声,便觉得她也是不得已而笑,心里一酸,眼眶便红了。
祈绣看她这样子,脸上的笑收了收,“你怎么了?是不是乾坤的病又厉害了?你们不是去西陆了吗?怎么只有你俩回来了,乾坤呢?”
申璎原本在眼睛里打转儿的泪珠又淌回去,看着祈绣怔怔道:“我们……早就回来了啊。”若她没有记错,厉千帆离开的那天晚上,她便与雁寻见过面了。在此之前,她是知道他们直接从西陆过来的。
“那乾坤呢?”
关于乾坤在天极的经历,雁寻早就已经告诉过厉千帆,他也必定会透露给祈绣。雁寻和申璎对视一眼,心里亦有些疑惑,但还是说:“乾坤很好,璎就是想你了。”
“哦。唔对了,你们在外面认识的人多,我想像你们打听个人,我找了他很久了。”祈绣说。
“谁啊?”申璎道。
“千帆。你们知道千帆在哪里吗?”祈绣问这话的时候,任谁也没法忽视她眼睛里燃起的小小希望。
雁寻和申璎均是面色一变,申璎心里莫名起了一股凉气,“你……千帆不是已经……”
“你找千帆做什么?”雁寻看着祈绣说话颠三倒四便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连忙截住申璎的话。
找千帆做什么?是啊,他找了那么久的千帆,找到他要做什么呢?祈绣使劲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讷讷道:“不知道……你们认得千帆吗?”
雁寻还在犹豫,申璎却已经点点头。
“你们认得千帆?真的认得千帆!”祈绣眼睛一亮,忍不住激动地抓住申璎地手。
似乎把厉千帆忘掉但又没忘干净,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知道厉千帆已经死了,申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便心虚地望向雁寻。
她没有亲自目睹那天夜里的事情,雁寻却知道。他亲眼看到祈绣昏了过去,从那之后九黎楼便如同一个巨大的铁铁桶。漫天飞雪在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这段时间他想尽办法接近就留,想把祈绣带出去,甚至有一回险些赔上性命,却连大门都没进去。如今再见她已经是半年之后,没想到她竟然忘记千帆已经不在的消息。这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也说不好,只看她这样子,似乎已经找了千帆很久,想必还没有结果。
“千帆他……”雁寻张了张口,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绣儿!”朱云久的声音传来,雁寻循声望去,她鬓角挂着几滴汗珠,显然是急匆匆赶来。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四个人,一个是那日被祈绣称呼师傅的,另外三个青铜覆面,每个人的腰间都别了一枚菱形玉扣,正是九黎楼门主身份的象征。
“娘!”祈绣看见来人,笑着朝她跑过去,一挨到她身子便亲昵地蹭了蹭。
朱云久满面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后背,美目中的冷芒却擦着远处两个人一闪而过。
雁寻视而不见,只听到她对朱云久的称呼之后,面色倏然沉下来,走到祈绣面前问:“你叫她什么?”
祈绣笑嘻嘻站在两人中间,挨个介绍:“雁寻,申璎,这是我娘和我师傅。娘,这是雁寻,这是申璎。”
不久之前,他查出九黎楼的楼主就是厉千帆一直要找的九夫人,自然而然也顺藤摸瓜查出她的身世经历,知道她除了厉千崇之外尚有一女。厉千帆出事之后,雁寻一度视朱云久为死敌,没想到她摇身一变又成了祈绣的娘亲。
“呵……”雁寻觉得讽刺又可笑,“许久不见,九夫人别来无恙?”他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冷笑,“故人入梦,九夫人午夜梦回,睡得可还安好?”
朱云九眼底闪过一抹凌厉,“九黎楼素有三杀的规律,公子应该不陌生。念在公子是绣儿故友,这回姑且不计较。公子若识相,还是速速离开。”
“嗯嗯。”雁寻颇识相地点点头,阴阳怪气道:“这里有天罗地网,鬼怪横行。特别是人心的鬼,那才叫吃人不吐骨头……”就不行你敢当面杀了我!
眼见着朱云九的脸上已经浮现出凛寒的杀意,雁寻复又笑的单纯无害,“我自然是要惜命的,多谢夫人不杀之恩。”说罢拉着申璎朝外面走去。
他走的这么干脆,朱云九反而更加不放心,看眼中钉一样紧紧盯着他,谁知雁寻经过祈绣身边时忽然顿珠脚步,笑嘻嘻说:“对了小袖子,你不是想找千帆吗,我知道他在哪儿哦。”
朱云九面色一变,劈手击向雁寻。掌风划过,冷不防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经上前拉住雁寻的胳膊,此刻收力为时已晚,眼见着她这一掌正对着祈绣背心的空门袭去,忽然凌空一个石子倏然打在她的手腕上,这才让她偏出去两寸。
阿心跪在地上,“请楼主责罚!”
朱云九哪里还有心思责罚他,只见祈绣恍若未闻,半是高兴半是祈求晃着雁寻的胳膊,“我要去找千帆!”
雁寻点点头,旁若无人带着她一起离开。
“不许去!”朱云九厉声呵道,话音刚落,三位与她同来的门主已经把他们包围住。
祈绣脚步一顿,面上立时褪去一层血色,转身讷讷看着她,一双眼睛像是受惊的小鹿,面对着朱云久如临大敌。
这小半年她既胆小又敏感,有时候也学会了看脸色,朱云久不知废了多少功夫才让她不再普通刚醒来那样怯懦,好不容易跟自己亲近些,这一嗓子喊出去,先前的努力几乎又白费了。
朱云九这才发觉自己把她吓坏了,心里后悔不跌,连忙走几步想安慰祈绣。谁知她像一只受惊地兔子,一脑袋缩到雁寻身后,只露出两只眼睛惊恐而抵触地望着她。
朱云久方才的戾气烟消云散,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红着眼眶唤了一句“绣儿”,却见她瑟瑟发抖,惊恐之色更胜方才。
雁寻冷眼看着她,“楼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住口!”朱云久像是一个急切护崽儿的母兽,怀中得孩子被抢走使得她眼睛里染上几分不顾一切的疯狂,面对祈绣尚可压制,但面对雁寻,则愈发旺盛,“今日若无我允准,你们谁都出不了这个门!”
申璎怒瞪着她,“你若敢动我们一根汗毛,我兄长势必踏平整个中洲,到时候,你也跑不掉!”
十几年没有人敢对她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了。朱云久念在祈绣躲在他们身后,只是让人围住他们,申璎这番话落在她耳朵里听着既可笑又没有震慑力,闻言一双美目中含着一股狠辣的笑意,语气不自觉更是低沉三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主,朱云久杀人,什么时候让外人知道过?”
绕是申璎见过大世面,看见她毒蛇一样阴鸷的面孔也不觉心中一惊。
雁寻伸臂将她护在身后,漆黑的瞳孔中带着坚不可摧的力量,不紧不慢说:“以你之能,我们的确有命进,没命出。可就算十个我们交代在这里,小袖子该想起来的东西,迟早都会想起来的。我们打个赌如何?”最后一句话,他故意说的吊儿郎当,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雁寻,念在你与厉千帆是兄弟,我已经放了你一回。但这次……”朱云久面上凝起一层寒冰,嘴巴轻轻一张,“杀。”
几乎伴随着她的话音,三位门主的剑几乎瞬间同时抵住雁寻的喉咙,眉心和心脏,后脑随之一凉,却是方才还站在朱云久背后的阿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雁寻的后面。
四把兵器将雁寻前后左右的生路全部堵死,只需轻轻向前一推,世上便再无这个人。
然而就在利刃触碰到雁寻皮肤的一瞬间,利刃的主人却蓦然口吐鲜血,轰然倒地。
朱云久瞳孔一缩,紧接着腹中绞痛,伴随着一口鲜血喷薄而出,身子再也只撑不住向地上倒去。
“绣儿……”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从雁寻身后走出来的娇小身影,同样陌生地望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一瞬间竟然悄无声息放倒了五个人,待反应过来以后,才如临大敌一般挡在雁寻身前,明明怕的要命,手里却死死攥着一个白玉瓶子。
那眼神,与那一晚护着厉千帆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一定要去找千帆。”她只说了八个字,然后抓起雁寻和申璎,没命的朝就九黎楼外面跑。
“不,不行!不能去……绣儿!”朱云久情急攻心,当即呕出一口黑血,一边挣扎着在地上爬,一边急呼,“漫天飞雪呢……拦,咳咳,拦住他们……”
周围能看得到的人全部都中了毒,没有人能与漫天飞雪通信,朱云久不死心地想要站起来,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召唤漫天飞雪,然而那双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情急之下,她一把抓住身边的巫清鸿,“清鸿,我知道你不愿涉楼内之事,可如今,只有你……去让漫天飞雪拦住他们,那两个人,就地格杀!你去,你去呀!”
她疯狂地摇着巫清鸿,后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又无奈又疲惫,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阿九,拦不住的。”
巫清鸿一边将她扶到自己怀里,一边说:“你记得,祈绣昏过去的那一晚,我同你说了什么吗?”
“她会在某一个时刻,想起来被她忘记的事情。厉千帆死的时候,绣儿就已经死了。她根本不认得你,也不认得我。这些时候她时好时坏,对你亲昵又加,难道不是因为厉千帆临走前的叮嘱?那些事情,她今天记不起来,迟早都会记起来。拖得时间越长,她就越恨我们。阿九,绣儿的心不在这里,你拦住的,只能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巫清鸿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冬日的冰雹,在这烈日当头的六月,每一颗都砸的她肝肠寸断。
------题外话------
下章预告:
——来,抱啊。
同一个声音,从山顶的海棠林下,从九黎楼的铜墙外,跨越着不同的时间重叠在一起,仿佛一首从遥远亘古飘来的悠长曲调,驱散那些遮住眼睛的雾气和黑暗,蓦然冲进她识海的深渊中。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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