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天的黑越来越近,灰蒙蒙的暮色还没有完全落进叶家的院子,叶家祖母就躺下了,她有点累,也有点困,今儿她和吴家老人诉了诉憋在她心里好长时间的一席话,好像掏空了她的大脑,她的大脑空空荡荡的,又晕晕乎乎的。
楼栏杆前,新丽默默无语地站着,她的目光时不时扫向祖母躺着的卧室,她心里有一丝不安,这似不安让她惊悸,让她心里突增或多的伤心与担心。
新新和新菊还小,他们永远不知道危机正一步一步逼近叶家。新丽更不想用过多的话吓唬他们,她也知道,新新和新菊心里也很在乎祖母,他们也怕祖母生气,更担心祖母生病。
“不要打扰祖母,看祖母的样子她心情不太好!”新丽走近书房。新新和新菊在窄窄的书房里追逐。
“那哪是不太好,俺看很不好,祖母脸色很难看,也许是和吴家大娘生气了!被那个老残疾气出病来了!”新菊呲牙咧嘴。
“不许胡说,吴家大娘也没说什么,你不也听到了吗?”新丽狠狠白楞着新菊,“祖母说不许背后说人家坏话,咱们更不应该说吴家大娘的坏话,她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可怜的老人,今儿,她还给咱们送来五六个小地瓜,还有三个土豆,还有一捧花生,你不也听到祖母连声说谢谢吗?这个时候,谁家也揭不开锅,吴家大娘能想着咱们就很好了,她老人家一点也不像她的那个儿媳妇,只进不出!”
新菊撇着小嘴不再言语,新丽看着一旁沉默寡言的新新,“新新,你去睡吧,俺来等英子姐。”
“嗯”新新点点头。
“新新都比你懂事!”新丽斜了一眼新菊。
新菊撇着嘴角,一脸的不服气。
的确新新比新菊懂事,并且还很讨人喜欢。不仅叶祖母喜欢他,新丽和英子也喜欢他,就连柳巷子的四邻几乎都很喜欢他。
幼小的新新在飞驰而过的时间里长大,过了年他就八岁了,他的个子不算矮,就是有点瘦,虽然没有瘦的皮包骨,他的脸上只剩下了高高的鼻梁。用叶祖母的话就是,俺新新惹人亲,走到哪儿都能混口吃的,没有多,也有少,饿不着。的确如此,柳巷子里的人大多喜欢乖巧懂事的新新,见了老的他就喊爷爷奶奶,见了少的他就喊哥哥姐姐,叫的人心里甜甜的、美美的,被叫的人手里只要有吃的都多多少少给新新一口,新新也不白吃人家的,他常常把捡来的树枝或者树叶,还有扎人的松枝送给人家升煤炉。柳巷子里的人,除了吴家那个女人以外,大家都很照顾年幼的新新,尤其朱家老伯,新新经常帮老人拉风箱,老人经常把煤炉灶里放几个地瓜,烤熟了他就让新新抱回家分给祖母和新丽新菊吃。
新新一般不会在朱家开水铺子待很久,朱家另一个男人让他害怕,只要看到那个男人在家,新新就绕着朱家开水铺子走。
夜的风吹到了新丽的身上,新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俺和新丽姐一起等英子姐!”新菊一下抱住新丽的胳膊,她讨好地盯着新丽的眼睛,“好不好?”新菊知道在叶家新丽就是老大,院里的事情她说了算,院外的事情有英子姐。
新菊虽然年龄比新丽小一岁,她非常聪明,她不仅会看别人脸色行事,更会用言辞讨好他人,但,吃亏的事儿她不做、不听、不揽……
“好,俺先去厨房看看,把那几个碗洗出来,你盯着院门,不许打瞌睡!”新丽一边说着一边钻进了厨房。
英子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她进了院子把她手里的煤袋子放在了墙角,黄丫头在她脚边蹭了蹭,英子慢慢蹲下身子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她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好吃的给黄丫头,她心里觉得对不起黄丫头,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上楼,她在洗手间洗了洗手,她一边擦着手,她一边慢腾腾走出洗手间,她抬头看看叶祖母她们的房间,没有灯光,英子想,也许她们都睡了,她准备推开旁边自己卧室的门,突然门从里面打开,英子吓了一跳,新丽新菊捂着嘴巴从里面冲出来。
“呵呵,吓俺一跳!”英子笑了,“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怎么还不去睡觉,让祖母知道一定责怪你们!”
“祖母已经睡了,她累了,她早早躺床上了……新新也睡了,他也累了,他今天捡了一天的树叶和树枝,后院堆了好多呢!……新新懂事了……”新丽在表扬新新,“他也知道干活了!”
“英子姐,我有好吃的给你,不,是祖母让我们给你的!”新菊从她身后拿出一个碗,碗里装着两个小地瓜,还有几颗花生米。
英子咽了一下口水,她真的饿了!她看看新丽,又看看新菊,“哪来的?你们吃了吗?”
“我们吃过了,这是吴家大娘送过来的。”新丽看着英子的眼睛,“祖母说,这一些给你吃!”
“奥,这么多,俺吃不了。”英子想伸手去拿一块地瓜,她犹豫了一下,“吴家哪儿来的?这么多好东西!”
“她说是她儿子去郊外捡来的!”新菊看看新丽,两个女孩互相眨眨眼睛,似乎她们嘴里还有什么秘密。
“英子姐,吴家大娘看好你了,她说,她说将来让你做她孙子媳妇!”新丽一边笑着,一边看着英子的眼神说。
“不可以!”英子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英子眼前瞬间出现了那个说话刀光剑影的吴穷,那个家伙傲慢无礼,并且目中无人。
“祖母没同意,她说你不是叶家人,她做不了主!”新菊呵呵笑着看着英子怄气的表情。
“嗯”叶祖母还是有主意的,英子心里想。
“让我们跟你一块睡吧!”新菊一边说着一边往床上蹿。
“不行的,祖母不让我们打扰英子姐休息!”新丽使劲拽住新菊的胳膊,“快下来!”
“明天不是休息吗?是不是英子姐?”新菊怒着嘴巴不情愿地白楞着新丽,“一宿也不可以吗?”
“祖母怎么了?她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平日里你们都睡了她还在等俺呢。”英子皱着眉头,她觉得叶祖母这几天一定有什么心事。
“她这几天不太好受,可能前几天吃煤渣吃的吧?”新菊压低声音嘟囔说,“希望以后咱们家能有好吃的,就是地瓜也比煤渣好吃!”
新丽急忙拽拽新菊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说话。听了新菊的话英子上前一步一下抓住新丽的肩膀,“新丽,你说,你告诉俺实话,你们也吃过煤渣,是吗?”
新丽摇摇头,又点点头,“祖母不让我们告诉你,今早上你没有带午饭,祖母就难过了一天,所以她早早就睡了!”
英子沉默了,她感觉叶家真的快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了,叶祖母为什么早早睡觉?一定怕饿……如果可以,她真想长一双飞毛腿,她回一趟老家,把家里大缸里的粮食背到青岛来。
英子太天真了,这个时候的崔家也已经无米下锅,日本鬼子天天下乡来抢粮,天天下来杀人放火,崔家的粮缸已经见底,只剩下地下室里的几缸黄酱和咸菜,也被张伯送到了大泽山,那里的抗日游击队员更是只吃咸菜喝凉水。
“你们快去睡觉吧!俺累了!”英子一边看着桌子上放着的地瓜,她一边沉思,她心里有了主意。
新丽新菊走出了英子的卧室。
英子抓起桌子旁边的一个布袋,她又抓起一块地瓜,她悄悄下楼,楼下黄丫头听到声音竖起了耳朵,当它看清楚是英子时它喘了几口粗气,英子把她手里的地瓜放到黄丫头的嘴边,黄丫头嗅了嗅,它抬起头看着英子的眼睛,意思是问英子,你吃了吗?
“俺吃过了,俺刚刚也吃了一块地瓜,还吃了几颗花生,俺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看门!”英子的手抚摸过黄丫头的脊背,黄丫头真的已经皮包骨了,可怜的小家伙,让你跟着俺受苦了,俺又不敢把你放出去,俺怕那一些疯子把你吃了,所以,你就好好在家里待着吧,饿了你就多喝点水,像俺一样多喝水撑撑肠子,英子苦笑了一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到了她的嘴边。
英子悄悄走出了叶家院子,她瘦小的身影穿过了几个小巷子,她知道只要沿着那条水沟往北走,走下去,再钻过一个桥洞子,然后过了桥洞子就到了水清沟,过了水清沟就会看到一片土地,那儿是种玉米和地瓜的耕田。
夜真的很冷,冷冷清清的月光在天空上的乌云里穿梭,偶尔照在田埂上。不远处是玉米田,田里只有高高的、枯燥的玉米杆在冷风里颤抖,传来“唰唰”的声音,好像那里埋伏着千军万马,英子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颤,她蹲下身,她仔细看看脚底下,似乎是几垄白菜田,垄面上有几点亮亮的东西,那东西很有规律地洒在四周,是白菜叶?!英子又惊又喜,她蹲下身子,她的手摸到了凉飕飕的、冰莹的白菜叶,冰碴寒到骨头,她都没觉得冷,此时她只有满心的欢喜;她也摸到了干枯得像羽毛翅般的白菜叶,用手一碰就发出脆裂的声音,那一层已经不能吃了;只要是有冰碴子的,就说明这层白菜叶还有厚度,内含有一定的水汁,至少可以煮着吃。
英子一边小心翼翼摸索着冰凉的白菜叶,她一边想,她想起了她大嫂秋霞用猪肉炖的大白菜,那么一大汤锅,里面还有粉条……真香!英子咂咂嘴巴,嘴巴里似乎生口疮了,疼疼的、砂咧咧的感觉,有多长时间没吃青菜了?英子好像已经习惯了忘记时间。
“唰唰唰”不远处的玉米田里传来了风声,那似乎不是风声,有人!英子慢慢站了起来,她紧张地看过去,的确有两个黑影出现在玉米秸的后面,英子哆嗦着嘴唇,她想喊,“汪汪汪”突然她身后传来了几声熟悉的狗吠,英子吓了一跳,那分明是黄丫头的声音,黄丫头什么时候也跟来了?她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黄丫头,是你吗?”对面玉米田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喊黄丫头的声音,英子皱皱眉头,那声音不是吴穷吗?!那个傲慢无礼的家伙怎么也出现在这儿?他身边的那个人一定是他的父亲,他们来了多久了?
英子抬起眼角斜视着那两个黑影,她情不自禁地撅起了嘴巴,她心里想,不愿意看到谁,偏偏看到谁,你说怪不怪啊?
听到吴穷的声音黄丫头停止了吼叫,可以看出它对吴穷从陌生已经变成了熟悉。
黄丫头慢慢走近英子,它乖乖地靠在英子的脚下,它的眼睛注视着吴穷他们。英子瞥了一眼吴穷他们爷俩,她什么也没说,她又蹲下身,她一手拖着布袋,她一手继续摸索着寻找带着冰碴的白菜叶。
突然,黄丫头警觉地竖起它的两只耳朵,它似乎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是摩托车摩擦坚硬地面的声音:“突突突”“轰隆轰隆”。
“鬼子?!黄丫头,告诉你主人,鬼子,快,快藏起来!”吴穷压低声音向英子这边呼喊。英子急忙拖着布袋子往前跑了几步,“扑通”,英子被不高的垄埂绊了一跤,她的嘴巴啃到了冰冷又坚硬的泥块。
“什么人?”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了摩托车刹车的声音,还有恶狠狠的吼叫声。
英子吓得哆哩哆嗦不知应该站起来好,还是就这样趴着好?
“快过来!否则开枪了!”一个鬼子嘴里喊着不流利的中国话,同时还传来拉枪栓的声音。英子真的害怕了,她竟然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
“趴下!快趴下!”吴穷在低声喊叫,突然他的嘴巴被他父亲的大手捂住了。
“啪啪啪”子弹在英子耳边飞过,英子吓得尖叫一声“啊”。
黄丫头“腾”空而起,它一下把英子扑倒在地。
这时,从摩托车上下来三个鬼子,他们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他们滋着牙狂笑着,“是,是一个女孩!”
“放开我,我要去帮帮英子。”吴穷摸摸他腰里的一把砍刀。
他父亲的一只大手仍然捂在他的嘴上,另一只大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他无法向前迈动一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三个鬼子。他看到了三个鬼子向英子扑去,他想他必须挣脱他父亲的大手,他要去救英子。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他们三个人,他们还有枪!”吴穷父亲一边狠狠抓着吴穷的胳膊,他一边压低声音嘟囔着。
“不,不可以,英子是妹妹的朋友,俺不能见死不救……”吴穷终于挣脱了他父亲的大手,他举着砍刀冲出了玉米田,他嘴里喊着,“英子,别怕,俺来救你!小鬼子,你爷爷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鬼子发现了吴穷的身影,他们调转了枪口,他们向吴穷再次举起了枪,子弹在吴穷跳跃的身前、背后、头顶乱飞。吴穷父亲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他必须救他的儿子,他不能再犹豫了,“腾”他蹿出了玉米田,他一下把他儿子扑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的吴穷嘴里依然在喊,“小鬼子,俺要砍下你们的头!”
这个时候,英子和黄丫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鬼子的脚步越来越近,甚至,英子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喘息声。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杂乱又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啪啪啪”三个鬼子应声倒下。
趴在地上的吴穷惊慌地从田埂上跳起身来,他张皇失措地看着站在英子身后的三个身影,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让他非常熟悉,其他两个身影比他高不多少,他们是谁?吴穷瞪大了好奇的眼睛,他满心、满脑子的问号,更多的是喜出望外。
“汪汪汪”黄丫头突然欢叫起来,它一边用嘴巴拽着英子的棉袄,它一边低低地叫着。
趴在地上的英子颤颤抖抖从地面上抬起眼角,她惊恐地张望着,只见她身边站着两个身影,还有一个身影就蹲在她的眼前,“英子,是你吗?刚刚,刚刚俺听到有人呼喊英子~”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声音飘进了英子的耳朵里。
“二哥,二哥!俺是英子,俺就是英子呀!”眼泪像奔腾的小河,瞬间流进了英子的嘴巴里,“二哥,俺怕!”
眼前的人正是英子二哥崔英昌。
“英子,别怕,别怕!”崔英昌把英子从地面上拉起来,“英子,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在做什么?”
英子再次扑进崔英昌的怀里,她满心的委屈变成了嚎啕大哭。
“英子,别哭,妹妹别哭!”崔英昌知道他妹妹心里有好大的委屈,更知道他妹妹的不易,看着妹妹伤心哭啼他心里塞满了泪水,此时此刻他不能流泪,他只能把对妹妹的心疼与内疚深深埋在他心里。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拉着英子的手走近另外两个身影,“妹妹,你看看这是谁?”
“英子妹妹,俺是新修呀!”新修的嗓音已经变了,他长大了,长成了大男孩;他也长高了,足有一米八的大个子。
“新修哥,真的是您?俺说呢,黄丫头不咬您!”英子抬起袄袖擦擦她脸上的泪水,她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这样,黄丫头的主人也在这儿,黄丫头对他有感情……”新修的眼睛瞄着他身旁的另一个大个子,这个大个子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英子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是家兴,你们应该在两年前就认识了,他才是黄丫头的主人!”新修拽拽家兴的胳膊,“是不是家兴?你说话呀!”
家兴急忙说,“不,黄丫头真正的主人是她,不是俺,俺只替她看护黄丫头一年还不到呢!”
“好了,赶紧把鬼子丢弃的武器收拾收拾,把它们藏好了,咱们回来再带走……城里鬼子一定听到了枪声,他们一定会安排其他鬼子来调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崔英昌满脸严肃。
“您,您是那天那天救俺的大个子!”吴穷挤到了崔英昌身边,他用崇拜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崔英昌,“您,您是八路军吗?”
崔英昌没有回答吴穷的话,他看看吴穷后面的那个男人一眼,“今天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希望大家不要说出去!拜托您啦!”
“俺,绝不会说出去!”吴穷抬起他的拳头砸在他的胸膛上,他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崔英昌,“您带上俺吧,俺以后跟着您干,杀鬼子!”
崔英昌还没有回答吴穷的话,吴穷的爸爸急忙张皇失措地摇头摆手,“不能呀,不要,不要!您不要听孩子胡说八道!”
“大叔,俺不可能带走您的孩子,您放心!”崔英昌又把他目光转向吴穷,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天在啤酒厂门口杀鬼子的少年?你,很勇敢,但,不能盲干,更不能为了杀一个鬼子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看你父亲语气就知道,你是你家里的顶梁柱!”
“嗯,他是俺吴家单传!”吴穷父亲语气沮丧又担心,“家里靠他呀!可是,他性格倔强又冒事,让俺不放心呀!”
“俺看到了,他很勇敢,刚刚他为了救英子而不顾个人安危,让俺佩服!是一个好少年!以后,你一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一定珍惜生命……”崔英昌一边对吴穷说着,他一边把头转向英子,他轻轻喊了一声,“妹妹,以后,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崔英昌语气略带难过与担心,他心里还有好多话要嘱咐英子,他犹豫了。少顷,崔英昌把他脸又转向吴穷和吴穷的父亲,“今儿俺谢谢您父子,英子是俺妹子,以后还拜托您照顾,今儿,麻烦您,把俺妹子带回去吧!谢谢!”崔英昌给吴穷的父亲鞠了一躬。
吴穷急忙摆手,“哪里?今儿又是您救了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们要走了,大叔,英子就交给你们爷俩啦,只是,俺再次拜托您,不要把今天晚上的事情说出去!”崔英昌明亮的眼神落在吴穷父亲的脸上。
“放心,放心!”吴穷父亲向崔英昌使劲点头,“俺谁也不说!”
崔英昌带着新修和家兴急急忙忙消失在黑夜里。吴穷傻傻地站在原地很久,他一直用羡慕的眼神眺望着崔英昌他们已经看不见的背影,他满脸都是崇拜。
“快走吧!臭小子!”吴穷父亲拽拽吴穷的胳膊,“再不走,鬼子就来了!”
风停了,天快亮了。
第二天早上,英子没有起床,她昏昏迷迷睡着了,睡梦里她梦到了她母亲王氏和她大嫂秋霞,她们在忙活侄子顺的生日,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唯独不见英子三哥崔英茂和英子三叔崔耀宏,还有英子三婶扬玉也不见踪迹。
朦胧之间,英子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叶家祖母惊慌失措的声音,叶祖母在喊新丽,她老人家声音很小,“你们快来看看呀,黄丫头腿上有伤,好像擦了一层皮去,血都冻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新菊从厨房疾跑出来,她向着楼下喊,“祖母,厨房里有白菜叶,好多,好大一袋子呀!”
叶祖母一愣,她急忙忙勾着背上楼,她迈进了厨房,她看到了一个长长的布袋子,布袋子里塞得鼓鼓的,厨房的地面上还有一团水,她急忙伸手往布袋里掏了一把,的的确确是一些快化了冰的白菜叶,叶祖母心里不由抖了一下,她心酸的说不上一句话,她蹑手蹑脚又走下楼。新丽新菊向老人围拢过来,新丽看着叶祖母低垂的眼睛,轻轻说:“祖母,英子姐的鞋子上都是泥,昨天她下班回家时还很干净,俺看到了!”
“嗯,俺知道,俺知道,你们千万不要闹呀,让你们英子姐多睡会儿,待会儿祖母给你们煮白菜叶吃,只是,家里没有油,也没有肉,咳!”
“只要不吃煤渣,吃什么都可以!”新菊扬起她的小脸欣喜地看着叶祖母。
叶祖母全身一抖,她急忙把新菊新丽揽进她的怀里,“孩子们,祖母对不起你们呀!你们都是苦命的孩子呀!”
看着叶祖母泪眼婆娑,新丽新菊也抱着叶祖母轻轻抽啼。
“祖母,俺刚刚还要告诉您,新新不在房间里!”新丽抬起泪眼看着叶祖母的眼睛说。
叶祖母点点头,“俺知道,他去捡柴火去了,他说,快过年了,他要多捡点……”叶祖母的眼泪再次从她深深的眼眶里流下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轻轻敲门声,黄丫头垂着头慢腾腾走近院门口,它抬起头想叫又没有叫。
“可能是熟人!”叶祖母踮着她的一双小脚迈向院门口,她嘴里絮絮叨叨,“这个天,快下雪了,能是谁呀?”
“老人家,俺是书店的宋先生呀!”院门口外传来了宋先生温和的声音。
“奥,是宋先生,快,俺给您开门!”叶祖母一边打开院门,一边回头看看新丽新菊,“你们去找找新新,让他快回家,这天要下雪啦!”
“嗯”新丽新菊跳跃着冲到了院门口,宋先生迈进了院子,新丽新菊一边急忙向宋先生鞠躬,一边嘴里喊着,“宋先生好!”
“好,快去找弟弟吧,待会回来给你们桃酥吃!”宋先生晃晃他手里的桃酥,桃酥的油渍已经渗透了包装纸袋,看着就香。
“好!”新丽新菊咂着嘴巴冲出了院子。
“来,宋先生,咱们到一楼坐会儿,俺给您倒杯热水喝,暖暖身体。”叶祖母在前面慢慢走着。
宋先生跟在叶祖母的身后,他看着老人清瘦的身体像个大虾一样弯着,他心里很难过。
“老人家,对不起,俺回了趟老家,所以,好久都没来看您了,您受苦了!”宋先生语气哽咽,他知道叶家自从叶静牺牲后就失去了收入,虽然组织给了老人一些抚恤金,那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叶家有这么多孩子,这一些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又能吃,又没得吃,真不知他们怎么熬过这个冬天?
“老家的人好吗?”叶祖母撇开了宋先生的话题,她一边走到桌边抓起暖瓶,她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的茶碗,“宋先生,那种吃饱饭的日子一定不远了吧?”
宋先生抓起他鼻梁上的眼镜,他又抓起他的衣襟擦擦眼镜片,他顺势擦去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他嘴角的泪水,他抬起头看着老人沉静的模样,“都好,都好,那种好日子不远了!请您相信俺,这次回趟老家,俺看到了那边人活的比这边好几倍!”
“那当然,嫚也去过老家,她说那儿欢天喜地的,神仙般的日子,俺不知俺能不能等来那一天?”
“能,能,一定能!”宋先生语气哽咽,“老人家,您一定好好活着,看着,如果您相信俺……”宋先生突然又压低声音,“明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宋先生是说的真心话,这年,为了抵御日寇的侵略与残酷暴行,中华儿女已经携起了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拿起武器参与抗战,抗战的一次次胜利大大鼓舞了人心。
“真的,那敢情好,俺一定好好活着,俺嫚没等来的,俺替她等……”叶祖母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她轻轻咳嗽着。
宋先生急忙撩起他的长袍,他从口袋里抓出一盒药,他双手递给叶祖母,“这是一盒感冒药,留家里备用!”
“看看,不好意思,又让您破费了,这药很难弄到,不是吗,您还是拿走吧!”叶祖母推脱着,“宋先生,这房子还是您花钱给租的,嫚活着时告诉过俺,俺怎么好意思让您总花钱呀!”
“应该的,我们应该的,您替那一些牺牲的勇士养大了这么多孩子,真的,我们的付出与您比太渺小了!”
宋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搀扶老人坐下,“让您吃累啦!”
叶祖母长长叹了口气,“要说吃累的不是俺,是英子,她才是我们叶家的功臣!”
“知道,听她二哥说起过,自从扬玉牺牲后,我们本来想送她回她老家掖县,叶小姐说,英子是扬玉和崔耀宏一手建起来的联络线,不能因为他们牺牲,而……唉,英子的确是一个好孩子,大家都看到了,前段时间单师傅离开了烟厂,本想让她二哥送她回家,他二哥崔英昌坚持让她留下来,他怕您老孤独,他怕您想叶静……”宋先生再次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他抓起衣襟擦拭着镜片上的泪水,“这个孩子很懂事,昨天夜里,她差点回不来……”
“昨天夜里真的是她去了郊外捡了一布袋白菜叶?唉,那么沉,不知她怎么背回来的,路还那么远,让俺老朽惭愧呀!”叶祖母长长叹了口气,“这孩子懂事呀,这孩子更命苦呀!”
“是呀,昨天夜里,他二哥跟我们说着说着就哭了,他的心情我们理解,如果~俺今天来也是想跟您商量商量,如果让英子回掖县,您同意吗?”
叶祖母沉默了,她心里有一万个不想让英子离开叶家的理由,可是,她又不忍心让英子跟着她受苦,她只好点点头,“好吧!俺同意!”
“俺不离开叶家!”英子突然出现在楼梯口,显然她听到了叶祖母和宋先生的对话,她听到了她三叔崔耀宏和她三婶杨玉牺牲的事情,她已经明白了“牺牲”两个字的意思,她哭了,眼泪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流淌,她想起了她三叔把她留在青岛时的无奈,她想起了她三婶杨玉离开她时的嘱咐,她又想起了叶小姐牺牲前的重托,让她帮忙照顾叶家老老少少,她却让叶祖母和两个妹妹啃煤渣吃,这是她不顾生命危险去郊外捡白菜叶的缘由,她心里觉得她对不起叶小姐的信任和托付。
“英子!”叶祖母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直勾勾地看着英子。
英子三步两步扑进叶祖母的怀里,“祖母,让俺留下吧,俺会照顾祖母和弟弟妹妹!”
“不,不是俺不想让你留下来,不是你不好,而是,祖母不忍心让你跟着俺们受苦,你还是一个孩子呀!你也曾是你父母手中的宝,可,此时此刻俺叶家剩下了什么?老的老、小的小,祖母真的不忍心连累你啊!”
“祖母,您放心吧!以后俺每天去郊外找地瓜,还有花生,还有白菜叶,有时候还能找见几个玉米……以后俺不会再让大家挨饿了!上个休息日俺已经联系了裁缝店,俺准备给他们编织凤凰扣子!”
英子的话让宋先生再次落泪,叶祖母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先生要回去了,他看着跟在他身后的英子和叶家祖母,他忧心忡忡地说,“天冷了,青岛的煤也不好买……”
“英子下了班去捡煤渣,新新也捡了不少的枯树枝和松针枝,不缺烧的。”叶祖母说。
宋先生的脚步迟疑了片刻,他使劲清清嗓子,“好,新新也知道干活了,您,您老把这几个孩子教育的真好!”
叶祖母急忙说:“哪里,主要孩子们懂事!”
“过几天,俺给你们送几斤白面,再熬半个月要过年了!”宋先生低头看着叶祖母说,“还有肉和菜!”
“不用麻烦了,这个时候白面比金子贵,有那钱留给咱们那一些战士吧,他们不容易!”叶祖母一边说着,她一边咳嗽着。
她看到宋先生正用担心的眼神注视着她,她急忙抬起袄袖捂住她的嘴巴。
“过几天,俺给您请个医生来看看,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宋先生弯下腰看着叶家祖母的眼睛,“您不要拖着,有事您就让英子或着街坊邻居去书店找俺,登州路的书店也可以,俺如果不在那儿,您就托人去延安二路的书店……俺接到信儿准会过来的。”
“没什么,没什么大碍,可能晚上冻着了,天冷,不注意,习惯了,老了,就这样娇贵了,您不必过心,您还有大事要做不是吗?您的事儿比俺的事儿重要。”叶祖母嘴角微微咧了咧,“去吧,俺好着呢!一会半会死不了,您放心!”
送走了宋先生,英子把叶祖母扶进了厨房,叶祖母说她要煮白菜叶子给大家吃。英子说她会做,她洗了一盆白菜叶,然后切吧切吧就放进了锅里,锅里没有添水,因为白菜叶上的冰水很多……
新丽新菊带着新新回来了,他们互相推搡着进了客厅,他们看到桌子上有五碗煮白菜叶,看着挺好看,绿色的、白色的,可是,吃起来真的不好吃,新新咧着嘴巴,新丽新菊也皱着眉头,只有英子吃得有滋有味。
“谁吃上一碗煮白菜叶,祖母说奖励她一块桃酥!”英子看着大家抓起筷子又放下,她故意说。
“桃酥?英子姐不会骗人吧?”新新咧咧嘴角。
“不是,宋先生送来了的,俺和新丽姐都看到了!”新菊看着新丽问,“是不是新丽姐?”
新新又看看新丽,新丽向新新使劲点点头。
“真的,好,俺吃!”新新真的还是一个孩子,他闭上眼睛抓起筷子,又抓起碗,他硬生生把一碗清水煮冻白菜送进了肚子里。
吃罢中午饭,叶祖母真的拿出了那包桃酥,她每人分了两块,英子把她的那份放了起来,新新和新丽新菊每人吃了一块,然后他们把另一块也悄悄地藏了起来。
叶祖母看着孩子们顽皮又带着小成熟的脸,她默默地抹眼泪,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段时间她的肤色没有被太阳晒过也变黑了,尤其肚皮的肤色不仅黑还翘皮,肺也喘不动气,每次咳嗽还带出几滴血,黑红的血,有时候她胃疼的直不起腰,稍微一用力骨头也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路还磕跟头。
半夜醒来叶祖母开始落泪,她一会儿看看睡梦里咧着嘴的新丽,她一会端详着嘴里说着梦话的新菊,她又跑到新新的床前听着新新打呼噜,看着、听着,她满心的心酸,满心的害怕,她不敢死,她死了这一些孩子们怎么办?扔给英子,英子也还是孩子呀,叶家至少应该有一个照顾他们的大人……
天还没亮,英子吃了几口昨天剩下的煮白菜叶子,她和叶祖母招招手就下楼了,她走到院门时黄丫头从墙角窜出来追在她的腿边上,英子习惯地摸摸她怀里装饭的布包,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热乎乎的,那是一个鸡蛋,叶祖母什么时候把一个煮鸡蛋偷偷放在她的布包里的呢?这个鸡蛋她不能吃,叶祖母身体不好,应该留给她吃,如果就这样把鸡蛋递到老人手里肯定会被她老人家埋怨,英子想了想,她悄悄折回一楼,她把鸡蛋放在了一楼的桌子上的茶碗下面。
出了叶家院门,英子一抬头,只见灵子站在叶家门口外面的台阶上,灵子垂着头,似乎她今天又不高兴。
“走啦!”英子向灵子招招手。
灵子垂着头踮着脚靠近英子,她嘴里喃喃着,不知她用日语嘀咕什么?英子抬起头向柳巷子瞄了一眼,似乎没有看到吴莲的身影。英子又抬起头看看没有一丝亮的天空,虽然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几点,但凭她的经验,如果等着吴莲一起走大家都会迟到!
“咱们走吧!”灵子轻轻说,“不能迟到!迟到了会挨打!”
“英子姐!”吴莲的声音让英子和灵子心里高兴。
英子顺着声音回头看过去,只见吴莲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向她们跑来。
“怎么了?起晚了吗?”英子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问。
“嗯”吴莲傻傻地笑着。
“真希望像吴莲一样,无忧无虑!”灵子嘴里轻轻嘀咕,她的声音很小,小得可怜。
“俺也这样想!”英子迎合着灵子的口气,这是她的心里话。
“俺希望像你们一样有父母的爱!”吴莲突然撅着嘴吧喃喃着,“英子姐有祖母,祖母那么疼她,从不打她!”
“这倒是,祖母从不打人,更没有打过我!”英子很自豪,“祖母是一个好人!”
“俺真的羡慕你们!”吴莲重复着她嘴里的话。
英子突然觉得吴莲心里有话说,她感觉吴莲今儿嘴里话带着伤感,吴莲的话是有思维能力的,她一点也不傻。
“吴莲,你有一个好哥哥!更有一个疼你的好祖母。”英子突然抓住吴莲的胳膊,吴莲疼得一咧嘴巴,“哎吆!”
英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着吴莲的眼睛,惊愕地问,“俺没使劲呀,真的有那么疼吗?”
“不,不疼!”吴莲急忙摇头。
黑暗里英子看到了吴莲眼睛里闪烁的泪光,英子皱皱眉头,她又犹豫了一下,她突然再次抓起吴莲的胳膊,她慢慢掀起吴莲的破棉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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