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想起了她小时候过年的那几天,尤其守岁的那个晚上,祖父让张伯把院里院外、屋里屋外的灯都点亮了,都挂了起来,崔家大院无论哪个角落都如白昼流星般通明。
堂屋里,祖父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和几个长孙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八仙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食物,菜香、酒香、肉香、鱼香弥漫整个房间;另一间屋里,祖母让丫鬟把整个猪头端上了供桌,这是祖父的讲究,过年必须有猪头上供,预示新的一年诸事顺利。
这个酱猪头是祖父找人去珍珠村宋舜显家定做的,宋家的烧肉有百年历史,从宋舜显的父亲那一辈就开始做烧肉,一直延续到了宋舜显这一辈。宋舜显虽然是一个小个老头,他不仅有四个儿子,还个个英俊高大威猛,这也是祖父茶前饭后常常念叨的话题。宋舜显岁数比英子父亲崔耀宗大两岁,看着比崔耀宗要老好多,因为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他的肩膀上都挑着两个竹筐,竹筐里放着煮熟的猪头与猪下水和烧鸡,走街串巷或者赶集市,风吹雨晒的原因让这个小老头尤其显得老成。
听祖父说那个小老头是一个天底下的好人,自己家人都吃不饱还时常接济外人,有一些人还故意欺负他,说他们家里好几顿没有开锅了,那个老头就会把他身上的钱都送给那些人,有人故意问老头,你兜里还有钱吗?老头把几块石头乘人不备装进他衣服口袋里,他用手拍一拍,石头在他兜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有,你听,有好多呢!”
腊月二十九那天,宋舜显来崔家送货时,英子也见过,是一个特别有精神头的小老头,说话有分寸,更喜庆,走路铿铿有力,祖父常常会对张伯说,“从地窖子里拿一坛老酒,给宋老板带回去尝尝!”
老头鞠躬感谢,但,他从不白要别人的东西,他会在账面上除去一坛酒钱,这让祖父常常念叨:好人呢,好人呢!
崔家大院年夜饭桌上的烧鸡和炸松肉都是那个老头做的,非常美味,至今回想起来还余味未尽,唇齿留香。
供桌子上还有一条鱼,与托盘一样大,预示年年有余;还有一块豆腐,预示福气满满;还有一汤锅的肉丸子,肉丸子上飘着细长的海带,预示家里老人长寿;还有一些炸面桃,还有一托盘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祖母忙活完了,她就带着崔家大院的女眷在后院的客厅里磕瓜子,闲聊天,她们聊的大多是孩子们的事情,聊的是明年哪个孩子该成家了,哪个孩子该上学了,该准备春天的衣服了,等等一些屋子里的事情,屋子外面的事情有崔家的男人扛着,不用女人们操心,自然乐得清闲。
这年下最高兴的还是崔家大院的孩子们,孩子们在院子里无忧无虑地跑着、追着、跳着,祖父的那只老黑狗也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跳跃,欢叫。孩子们手里拽着一挂挂鞭炮,张伯手里抓着扫帚在他们屁股后面着急地追着、喊着:“小祖宗呀,可不能拖着跑,摩擦起电,轰,一声就炸了!待会俺还要挂到大门口去的,不够长,不够响,老太爷会生气的!”
张伯的话就是耳边风,还不如大门口墙角旮旯里的雪,一阵一阵风吹来,雪片飘飘洒洒,还能看到雪落下去的地方,有的落在高高的屋檐,有的落在高高的门檐,有的落在高高的院墙上,而张伯嘴里的话喊破喉咙都没看到落在哪儿?崔家大院里的孩子们依旧你行我素上蹦下跳。
年夜饭一过,英子父亲崔耀宗就带着两个兄弟,两个兄弟各带着自己的家眷,一一给祖父祖母磕头拜年,祖父祖母手里或者他们椅子后面藏着一堆的红包,无论是谁,只要是崔家人,或者丫鬟和长工都有红包,甚至那一些只知道吃奶睡觉的婴儿也有,红包里的钱都一样多。每逢过年丫鬟和长工一般都不会回家,他们几乎是商量好了似的留在崔家大院过年,也许为了那一个带着祝福与喜庆的红包吧!
当时三叔崔耀宏没有成家,祖母故意埋怨着,“瞅瞅,瞅瞅你大哥二哥,他们一大家子,得了那么多的红包,你就不眼馋吗?”
三叔崔耀宏嘿嘿笑着,也不去辩解。
给祖父祖母拜完年,天蒙蒙亮了,小辈又开始跑了前院,跑后院,英子跟着她的三个哥哥和大姐去给二叔崔耀聪拜年,二叔也会给红包,二叔给的不多,就几个铜板,那也不嫌少。
王氏常常在祖母眼前埋怨,“生意人脑瓜子好使,越有越抠!”
祖母也不搭话,嘴里也不偏向着谁,“过年就是图个吉利,谁还计较那么多?”
父亲崔耀宗不同,他红包里的钱虽然比祖父祖母红包里的钱少,但,要比二叔的多几倍,他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就这一天破费的多吗?舍得舍得,老娘们不懂,没学识,也就没有肚量。”
坐在一旁的王氏满脸不高兴,她听了英子父亲崔耀宗的话,她撅着嘴角一句话也没有,她再偷偷瞟一眼周围坐着的长辈,她丈夫崔耀宗的话让她挂不住脸面。
父亲崔耀宗急忙咧咧嘴角,向母亲王氏偷偷抱抱拳,“过了年涨了工资还不都是你的,看看,过年了,要高高兴兴不是吗?给个面子,不要生气,不要耷拉着脸,让小辈看到多不好,再说,又是长嫂,要有个长嫂的样子不是吗?”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王氏笑了,她笑脸迎着所有来拜年的小辈,她不仅把厚厚的红包分给每个孩子们,在孩子们准备离开时,她还不忘了给每人塞一裤兜的炒花生。
想起老家的年夜饭,想起老家过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想起张伯追着哥哥们的屁股后面焦急的呼喊声,英子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俺给家里的信不知收到了没有?”英子站在楼道里,她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她嘴里自言自语,“母亲好吗?侄子顺和弟弟英春长大了吧……张伯好吗?还有邱先生一家,他们还住在崔家吗?不知邱先生的学堂办起来了没有?”
突然,头顶上的飞机“轰轰”飞过,远处还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轰隆隆”的炮声,英子一激灵,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要有侵略者?为什么那炮声不是鞭炮声?
夜黑了,青岛的巷子里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息,只有黑暗里的胆战心惊,偶尔有几只鸟儿飞过昏暗的天空,那是被炮火轰鸣吓惊的鸟儿,这个时候它们本可以安安静静地躲在自己的窝里睡觉,可是,一个炸弹炸烂了它们的家,惊飞了它们的好梦,抖落一地羽毛,四处逃命,惊扰了今儿无眠的夜。
叶祖母煮的饺子已经出锅,芹菜馅的饺子气味在叶家小院里飘散,热气也在慢慢升腾。“啪叽”屋里传来了碗摔碎的声音,接着传来了新菊的哭声。英子急忙转身跑进了厨房,只见一盘饺子扣在地上,盛饺子的盘子碎了几片,叶祖母傻傻地盯着地上的碎盘子,也许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英子急忙弯下腰,她一边捡拾地上的碎片,她一边故意嘻嘻笑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叶家祖母一脸铁青,一脸茫然,更一脸无奈。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响声,似乎有人要进来。院里,黄丫头焦虑不安地“汪汪汪汪”大叫着。
“新丽,去看看谁来了?”叶祖母弓着身子,她瞄了一眼新菊,“过年不能哭!”叶祖母声音不大,也不严厉,听口气她的轻松是故意装出来的。
“俺去看看吧,你们先吃饭,新新一定饿了!”英子发现自从她踏进厨房,新新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锅台上的饺子。
“好,今儿天冷,咱们就在厨房吃吧!”叶祖母声音虚弱,又带着少许沙哑,“俺累了,俺坐会,新丽呀,你把桌子拽过来,就在水缸的后面,把筷子也拿出来……不要让新菊动手,她太冒失了。”
新丽支起了一张小桌子,大家把饺子摆在了桌子上。
“唉,新菊和新新都坐下吧!”叶祖母把英子从地上捡起来的饺子捧在手里犹豫着,“新丽,把它放到锅灶上,也算给灶神爷尝尝。”
“嗯!”新丽从叶祖母手里接过那碗饺子转身放到了灶台上。
院门口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英子慢慢走近门口,她紧张地问,“您是谁?您找谁?”
这个男人非常高大,在朦胧的月色里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似曾在哪儿见过?但,英子可以肯定没有见过此人。
“你好,你们这儿就是叶家吧?”来人声音洪亮,就如他的个子一样高大敦实。
“嗯”英子愣愣地点点头。
“俺找一个英子姑娘,还有黄丫头!”来人低头看看在英子脚边摇头晃脑的黄丫头,“它就是黄丫头吧?”
英子皱皱眉头,眼前的人为什么点名找她?并且还知道黄丫头,他是谁?
“可以打开院门让俺进去吗?”来人声音温和。
英子犹豫了。
“你?俺感觉到了,你就是英子,是吗?俺四弟让俺给你捎的东西,还有黄丫头的,本来俺想过年之前赶到青岛,不好意思,路上发生点事儿给耽误了一天!”
“您从哪儿来?”英子听到了她熟悉的乡音,她心里突突跳着,她急忙打开了院门,“您,您进来吧!”
来人踏进了叶家小院,他抬头环视着眼前这个不大的院子,然后他的眼睛盯在楼上亮灯的厨房,那儿传来新丽新菊新新的笑声,还有一个老人喃喃低语,“等等,你们就不知道等等你们英子姐吗?新菊,慢点吃,今儿饺子包的大,你一口一个小心噎着,喝点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您是,您是俺娘,俺娘让您来看俺的吗?”英子满眼惊喜。
来人皱皱眉头,又摇摇头,他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是不是傻?俺明明说是俺四弟让俺来的呀!
“是俺张伯吗?”英子语气里藏不住的兴奋,她似乎忘记了来人刚刚说了什么。
“你认识家兴吗?”
来人的话让英子愣住了。
英子摇摇头,她突然又点点头,难道是那个和二哥崔英昌与新修在一起的家兴吗?是他让眼前这个人给她送东西来吗?不可能呀。英子沉默。
“俺是他三哥!俺四弟还有一个名字叫长安,哈哈,不知你对他哪个名字熟悉?给!”来人一边说,一边把他怀里的东西塞进了英子的手里,然后他又压低声音问,“你们叶家还有一个老人是吗?”
英子点点头。
“她老人家好吗?”
“好!”英子又点点头。
“今儿俺还有点事,就不进去打扰她老人家了,改天俺一定再登门拜访,就麻烦英子姑娘替俺给她老人家带个好。”
“您是谁?如果祖母问起您,俺怎么告诉她?”
“这?”来人迟疑了一下,“你就说,就说新修的朋友!”
“您见过俺新修哥?”
“他和俺四弟在一起,自然俺见过他,对了,他也让俺带好给你们的祖母,还有你们,俺差点忘了……”
英子害羞地笑了,也是,家兴和新修在一起,来人又是从家兴他们那儿来,今儿是怎么了,脑子不好使?总问一些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
“俺二哥……”英子张张口,再抬起头,来人已经大踏步迈出了院子。看着那个男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英子愣愣地、傻傻地站在原地。
“英子,谁呀,快进屋吃饺子啦!”叶家祖母在楼上喊。
“唉”英子一只手抱着包裹,她用另一只手把院门关上,然后她抱着包裹慢慢上楼,黄丫头好像明白英子怀里的包裹里有它的礼物,它紧紧追着英子的脚步。
英子把包裹放在餐桌上,她慢慢打开,香气瞬间四溢,满屋的酱香味,让新丽新菊新新大吃一惊,他们瞪大了眼睛,桌子上:一只香味扑鼻的烧鸡,还有一块红烧猪头肉,还有一些猪头骨……多么熟悉的味道啊,英子吸吸鼻子,她似乎想起了老家的年夜饭……那个家兴他一定也认识那个卖烧肉的小老头。
新新新丽新菊的脑袋瞬间把桌上一堆酱肉包围了,她们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她们小心翼翼碰了碰那只焦黄的烧鸡,他们又抬起头看看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叶祖母,他们急忙把手指头收回去,少顷,他们不约而同把手指放进了嘴里,他们使劲嗦着手指头,似乎他们的手指头上粘了好多的鸡肉。
有多长时间没见到这么多肉了?就是叶小姐活着时,过年也就买巴掌大那点烧肉,切切,大家每人一小块,都不够塞牙缝的。
“这骨头是给黄丫头的。”英子抓起一块骨头准备给黄丫头。叶祖母急忙拦住英子,“咱们,咱们用骨头炖菜吃,吃完了再给它!”叶祖母有点难为情,刚刚她也隐隐约约听到了,听到来人说还有给黄丫头的食物,眼前这一些骨头不就是给黄丫头的吗?老人更知道,平日里炖冻白菜叶一点油星也没有,每次吃清水炖冻白菜叶孩子们都嘟嘟囔囔,眼前这一些骨头虽然是猪头上的头骨,至少还有肉味。
英子低头看着瞪着渴望眼神的黄丫头,她真想流泪,她又怕叶祖母看见说不吉利,她急忙蹲下身抚摸着黄丫头的脖子,“走,咱们到院子里去!”
黄丫头很乖地跟着英子的脚步往前走。刚刚迈出几步,英子突然又折转身蹿进厨房,她抓起锅台上面的一盘饺子,她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走下楼去。
“英子,那一些还有泥,俺还没有噗拉干净呢。”叶祖母看着英子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没事,吃泥没什么!”英子心里说,煤渣大家都吃过了,这点泥又算什么呢?
到了楼梯口,英子慢慢蹲下身,她自己吃一个饺子,然后她偷偷喂黄丫头一个饺子,“黄丫头,今儿是除夕,俺怎么样也要让你尝尝这饺子,就是俺英子不吃也要让你吃几个,这两年,不是你照看着叶家这两片栅栏门,也许这两扇门要被那一些捡柴火的卸走了,你没有苦劳也有功劳呀!”
黄丫头抬起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英子,似乎它听懂了,它笑了,它也哭了,它俯下嘴巴蹭蹭英子的胳膊。
“黄丫头,说心里话,俺真的很感激你,你是俺英子的朋友,更是俺的救命恩人,那天不是你替俺挨了一枪子,也许俺英子也活不到现在!”英子抬起胳膊,把黄丫头的头搂进她的怀里,“黄丫头,等以后,俺英子给你买好多肉吃,咱们先不要着急,吃得苦中苦方知甜中甜呀,这是俺父亲活着时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当时俺小不明白什么意思,现在俺明白了,以后呀,咱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突然远处又传来几声炮声,英子一哆嗦,她意识到,八路军正在与日本鬼子打仗,“黄丫头,八路军很快就会打跑日本鬼子,只要打跑了日本鬼子,英子带你回家,我们老家年年杀猪……哈哈哈!”
英子一边自言自语,她一边跳起身体昂着头往院外眺望。本是万家灯火的除夕夜却黑漆漆一片。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二胡声,二胡声在这个不安静又安静的夜晚那么悠扬,又那么悲凉,是那个公园的老头?英子眼前出现了她第一次看到那个拉二胡老头的情景,那个邋遢的老人,那个可怜的老人不仅没有家人,更没有遮风避雨的屋子,也许他就住在公园里的假山后面,这个除夕夜,家家团聚,可怜的老人身边只有一把二胡,老人只能用二胡声诉说他心里的孤独与悲哀。想到这儿英子心里升起一股酸酸的凄凉,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落她的脸颊。
英子窜进了一楼大厅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穿在身上,然后她又匆匆跑回了厨房。
厨房里,叶祖母把猪头肉切下一小块分给新丽新菊新新吃。新菊看着英子跑进来,她满脸委屈,她的嘴巴喋喋不休,“英子姐,祖母说那一些肉留着你上班时拿午饭!她不让俺吃!”
“谁说不让你吃啦?!”新丽气愤地瞥了一眼新菊,“你怎么不说实话?”
“祖母刚刚给我们每人一块,祖母一口都没吃!”新新抢着说。
英子看了叶祖母一眼,老人满脸忧伤,不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她有话说,还是她想说什么又不想说?
英子慢慢蹲下身子依偎着老人的腿,“祖母,您不要这样,您不吃,俺不会拿着去上班的,再说,拿着也不一定吃进俺的嘴里,还不够那一些工友抢的。”
“不行,怎么能给别人吃,奥,俺明白了,你经常不带午饭,是怕他们抢你的?古语说,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以后咱们硬气点,不许再被别人抢,更不许你不吃饭,你不看看,你这个脸蛋,只剩下了骨头,个也不长,这都是饿的。”叶祖母说着说着情绪激动,她不由自主狠狠地咳嗽起来,英子急忙用手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祖母,您别生气,别生气!”
“日本人欺负咱们,咱们自己人也欺负自己人,这是什么世道啊?这都是饿的,饿的人吃人!英子,你不要总谦让别人,谦让别人,别人以为你好欺负,不是吗?”
“俺个小打不过他们,所以说,您一定要吃,也让弟弟妹妹他们吃,吃了就赚了,这是俺舅母说的话,哈哈,祖母,您高兴一些,不要难过,大过年的,咱们应该高兴,不是吗?”英子心里也想哭,她不敢哭。
“你听听,外面的炮声,还有好日子过吗?哪儿还高兴的起来呀?俺就怕,怕以后你们继续挨饿!”叶祖母叹着长长的气。
“不会的,俺感觉咱们会胜利的!”英子仰起脸看着愁容满面的老人,她又看看站在老人身旁的新丽新菊和新新,她们正瞪着稀奇的眼神看着她,她还想说什么,她又怕年幼的新新把她的话说出去。
“咱们胜利?什么意思?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吗?”新丽眨巴眨巴小眼睛,好奇地看着英子问。
叶祖母艰难地抬起手向新丽新菊摆摆手,示意她们小点声。
”是!”英子使劲向新丽新菊点点头,“以后咱们都可以吃饱饭,还能穿新衣,还能上学!”英子的自信来自灵子父亲那天的话,灵子父亲说他们日本侵略者必定失败,连日本人都觉得他们会失败,那么,中国人民抗日必定胜利。
“真好!”新丽新菊拍着手笑着,“以后咱们天天吃肉,吃饺子,吃烧鸡!”
英子站起身走到锅台前,她拿起几片猪头肉,然后她又拿了十个饺子放在了一个碗里,她抱着碗慢慢走到叶祖母身边,她突然抓起一片猪头肉,趁老人不注意塞进了老人的嘴里。
叶祖母一时说不上一句话。
英子看看新丽新菊,“你们每人再吃一片猪头肉,让新新多吃一片,明天初一,你们吃烧鸡。”
“你想出去吗?英子。”叶祖母一边把她嘴里的猪头肉咽下去,她一边看着英子的眼睛问。
“嗯”英子点点头,“有一个老人无家可归,过年了,他也许还没有吃到一个饺子,俺想给祖母商量商量,给他这十个饺子,还有几片猪头肉好吗?”
“你是说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叶祖母略有所思,她向英子点点头,“去吧,他的确可怜呀,听朱家说他一家人就剩下了他一个了,他的家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民国时期他也曾是一名军人呀……”
英子没想到叶祖母对那个拉二胡的老头那么熟悉,她更没想到叶祖母这样慷慨,她为叶祖母的善良而感动。
“咱们家那个客厅里还有一瓶洋酒,是这房子主人留下来的,好几年了,不知还能不能喝,你也给他带去吧!”叶祖母说着说着准备站起来去客厅找酒。
英子急忙拦住老人,“俺知道在哪儿放着,俺自己去,您歇着吧!”英子又把脸转向新丽,“你们看着祖母,她很累,吃完饭让她早早休息!”
新丽新菊点点头。
英子走出了叶家小院,她回头看看跟在她身后的黄丫头,“你不要跟着俺,好好看着门。”
黄丫头听懂了英子的话,它乖乖地蹲在了院子门内,它的耳朵竖着,它的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亮闪闪的,它目送着英子走进黑夜里的背影,一个小小的背影。
1945年的除夕,街上没有一点声音,更没有鞭炮声,只有冷风在街角欺凌着枯树与落叶。
英子抬起头无意、又是有意用眼角瞄着吴莲家的那条巷子,巷子拐角处的黑暗里似乎蹲着一个人,远远看着,那个人特别像吴莲的父亲,他耷拉着脑袋,似乎在哭啼,声音很小,小的似蚊子,如果不是英子往那儿瞄了一眼,也许她都不知道有人会在那儿蹲着。
英子不知道吴莲的父亲在做什么,是忏悔?还是诉苦?这个时辰他应该给吴莲的祖母烧几张纸,想起烧纸,英子又想起了叶小姐,今儿,是不是应该给叶小姐烧几张纸钱啊?叶祖母没有提起过,自己又不懂的,只记得每年除夕,父亲都会在放鞭炮之前在院门口放一个大铜盆,然后把黄色的纸钱放进铜盆里,然后拿起洋火点燃纸钱,父亲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轻轻抽啼着,“……您在那边接着,有困难就拖个梦……”父亲还会在铜盆四周撒点酒。
英子皱皱眉头,这么晚了,到哪儿去买点烧纸呀?
英子的脚步往公园的方向疾走了几步,她想先把碗里的东西送给那个拉二胡的老头,然后她再去考虑去哪儿买点烧纸。叶祖母也许说得对,活人都顾不上了,怎么还能顾得上死人?公园就在前面,那二胡声悠长又忧伤,让人听了心里直想哭,这大过年的谁愿意看到泪水?英子咽咽嗓子使劲把她眼里的泪水憋回去。
抬起头,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亮光。
她仔细看过去,那团亮光是一团火苗,那团颤抖的火苗照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坐在长廊台阶上的老头,他正闭着眼睛拉着他手里的二胡,如痴如傻。那个蹲在那团火苗旁边的男人很面熟,他在烧纸钱,似乎就是那个刚刚去过叶家的男人,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俊秀的男人,方方正正的脸盘,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一对粗黑的眉毛,眼睛下方还有一对漂亮的卧蚕,尤其那张嘴,像一条小船,微微上扬,脸色却非常凝重,眼睛里闪着泪光。
“叶静,你在那边好吗?俺回来晚了,这一分别就是一年多……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咱们的永别……”男人嘴里喊的名字吓了英子一跳,他认识叶小姐?
英子停下了脚步,她一会看看台阶上拉二胡的老头,她一会儿看看那个地上蹲着的男人,她一时不知所措。
突然老头抬起头,同时他停下了他手里的动作,他警惕地向英子站着的方向张望着。
“谁?”烧纸的男人“腾”站了起来,“谁?”他问了两声。
英子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离开原地,她就那样傻傻地站着,她有点害怕,她知道自己绝不是害怕眼前的两个人,她心里害怕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楚。
“是那个女孩,那天和俺聊天的女孩!”老头慢慢站起身,放下他手里的二胡,他向英子走过来,“让俺猜猜,你就是街坊邻居嘴里的英子,那天俺有点累,还有点心事,语气有点……”老头有点不好意思,“那天俺刚刚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所以说话有点硬,没吓着你吧?孩子。”
英子摇摇头。
“你也是老三今儿找的英子?!”老头扭脸看着那个男人,“老三,你刚刚就是给这孩子送东西,俺说对了吗?”
男人抬起他漂亮的眼睛瞄了一眼英子,点点头,“你怎么找来的,你跟踪了我?”男人声音很小,也很严厉,他的态度与他在叶家时有天壤之别。
“老三,你心情不好,不要把火气撒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老头狠狠瞪了那个男人一眼。
“大哥,你们也认识?认识很久了吗?”男人问二胡老头。
老头摇摇头,“不好意思,俺都没想到叶家就在登州路上住,多么好笑,这么短的距离,怎么会呢?再说同名同姓的那么多,俺大意了!再说你去河北之前也没有让俺认识叶静,不是吗?”
英子不知道两个男人在说什么。
“英子,你手里拿着什么?”老头问。
“饺子!”英子终于吐出两个字。
老头突然抬起他的大手使劲拍着他的头,他有点激动,激动得他嘴角颤抖,两行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英子,过来,英子,好孩子,俺没猜错,这碗饺子你是送给俺的,是吗?”
“是,不是一碗饺子,只有十个饺子!”英子把碗双手递给了老头,她有点不好意,她觉得她拿来的饺子太少了。
老头哆嗦着双手从英子手里接过那碗饺子。英子又从外衣口袋里抓出一瓶酒,她哆哩哆嗦递给老头,“今天是除夕,俺祖母说,你没有家人,这酒给您,喝了酒就不怕冷了!”
老头和那个男人互相看看,他们一时无语,一时间一切都沉静下去。
许久,老头一边向英子招手,他一边转身向长廊里走,“来,英子,咱们坐会,俺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这时,公园的路灯的光线斜照在老头身上,英子抬起眼睛认真注视着老人,老人一双关公眼炯炯有神,眉毛不浓,但也不稀疏,仔细看看这个老头脸上其实没有几个皱纹,只有眼角两边的皱纹又深又长,他下巴上有撮灰白的胡子,胡子乱糟糟的,显得他不仅埋汰还年老。
“俺,俺怎么称呼您?”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你就称呼俺二胡老头吧!”
英子摇摇头,她想说您不老,甚至比俺父亲看着还年轻,英子没有说,她抬起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那个男人一眼。那个男人的大眼睛警惕地瞄着四周。
英子低声问,“您认识叶小姐吗?”
英子旁边的二胡老头哈哈一笑,“他们两个何止认识,他们两个还是朋友呢!”
“嘘”那个男人扭脸向老头嘘了一声,他一边向英子笑了笑,“英子,俺四弟家兴说认识你,认识你好多年了,不知你听他说没说起俺,俺是他的三哥……”
英子不知所措。
男人语气温和,“没听他说起俺吗?俺就是他嘴里的酒鬼三哥呀,哈哈哈”
英子摇摇头,“我们只见了两次面,第一次在平度,第二次就是……”英子不敢说那天夜里她遇到日本鬼子的事情,她更不敢说那天是二哥崔英昌带着家兴和新修救了她,因为二哥嘱咐她和吴穷父子,谁也不能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出去。
“他说他还帮你们把你们舅舅送到了路旺王庄!”
家兴三哥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那年真的是他?是他把被鬼子杀害的舅舅送回了家?
“那天他跟着俺爹去赶集,遇到鬼子抓修炮楼的,俺爹让他跑了,他钻进了玉米地,玉米地里都是干枯的玉米秸子,那天天很冷,他又困,他竟然躺在玉米地里睡着了,他听到你们姐俩在哭,所以……”
听了家兴三哥的一席话英子明白了,为什么她看着家兴那么面熟,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六年前那个勇敢的男孩就是家兴。
“老三,今儿有酒,有饺子,咱们哥俩喝点?”拉二胡的老头看着家兴的三哥,“你不就喜欢喝酒吗?”
“你们,你们都没吃饭?”英子皱皱眉头,她想问,给叶家的烧肉你们怎么不留下一些自己吃?
“那一些酱肉其实是他们省下来的,那是我爹让我带给抗日游击队的,家兴和新修,还有你二哥他们把自己的那份留给了你们,叶家人多,过年吗,为了让大家都沾沾肉星儿!”家兴三哥嘴里的话听着似乎很轻松,英子听了却只想哭,可怜的二哥,可怜的新修,可怜的家兴,他们那么不容易,他们还要把过年的肉省下来留给叶家……英子越想越难受,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伤心,她嘱咐自己今夜是除夕,千万不能流泪,可是,泪水已经流到了她的下巴。
“英子,坐下来,俺老头有话给你说!”拉二胡的老头招呼英子坐到他身边,“首先谢谢你,英子,在这个除夕夜还惦记着俺无家可归。其实呀,俺有家,只是现在不能回去,到时候俺带着俺家里好多人来看你,看你的祖母,看你的弟弟妹妹,俺家里人会给你们送好多好多的白面和猪肉。”
“你家里有好多人?”英子皱着眉头,她想起了叶祖母说老头的家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怎么突然又跑出这么多人?听口气他家里很富有,不仅有白面还有猪肉。
“嗯,我们都是他的家里人!”家兴三哥向英子点点头,“你也是我们家里人,还有单大哥,他也是我们的家里人!”
“单师傅你们也认识,他去了日本!”英子垂下头,她真的很想单师傅,在烟厂里单师傅一直很照顾她,他在,就没有人抢她的中午饭,她就不会挨饿,监工也会对她笑眯眯的。
“他没有去日本!”家兴三哥压低声音说,“他从船上跳了下来,他被天津的渔民救了,然后他留在了河北……千万不要说出去呀!”
英子使劲点点头,她早已经知道单师傅不会去日本,那是她二哥告诉她的,她二哥嘱咐她保守秘密,她谁都没有说,今儿家兴三哥再次提起单师傅,她笑了,她也明白了,拉二胡老头为什么说他家里人很多,的的确确很多,有多少抗日的战士就有多少的家里人。此时此刻家兴三哥说她也是家里人,她心里美滋滋的,在掖县沙河时,舅母也是这样说的,大家是一家人,同样的话三婶杨玉和新修哥也说过。
今年的除夕英子过得非常高兴,她听到了一句最美的、最高兴的一句话,她已经找到了很多的家里人,无论是家兴还是家兴三哥,还有拉二胡的老头,他们都是英子的家人。
在这个困苦时期,像被绳索困住了腿脚,像被锅盖盖住了太阳,连喘气都费劲的时候,大家手拉着手一定会打开身上的枷锁,大家要一起冲破黑暗,要呼吸新鲜空气。
“英子,明天你们是不是还要上班?”二胡老头的话打断了英子的思路。
英子抬起眼睛看着二胡老头,她笑眯眯地使劲点点她的下巴颏,“是!”
“你能不能把这带进厂子,可以吗?”拉二胡的老头从他怀里掏出一叠彩色纸递给英子,“把它们放到车间门口的台阶旁边,俺相信你能做到,不要怕,只要不让鬼子和监工发现是你放的就可以,明白吗?这几天俺在烟厂附近转了几圈,我们的人接近不了烟厂十步,日本鬼子在外面设了岗哨,只有卷烟厂工人才能走进那个大院……俺也找了好多烟厂工人,他们都拒绝了俺的请求,因为他们害怕,英子,你怕吗?”
“俺不怕!”英子抬起头,昂起她细瘦的脖子,“进入厂院时不搜身,只有出来才搜身,俺想,带进去很轻松,俺把它放进袄袖里!”英子一边说着,她一边从二胡老头手里接过那一叠传单,她用手捻了捻,大约有四五张。
“一定注意安全!”二胡老头紧紧盯着英子的眼睛,“如果,如果,你觉得有危险,你可以不带它……”老头有点犹豫,更多的是不放心,还有点后悔。
空气瞬间静默。
一会儿,英子抬起头看着二胡老头,“老伯,您可以去我们叶家住,我们叶家有几间房子,俺想俺祖母不会反对,今儿这酒就是她让俺带给您的。”
“英子~”二胡老头激动地抬起他的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他的手在颤抖,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的头没有他的巴掌大,尖瘦的脸蛋上只有一层皮和骨头,高高的鼻梁占据了她的整张脸,她的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闪烁着真诚和善良。
“英子!”二胡老头颤抖着嘴唇重复着喊着英子的名字,他也曾从崔耀宏和杨玉嘴里听过英子的名子,当时他没有在意,为了保守秘密崔耀宏和杨玉也没有详细与他说英子的事情。今儿,英子一席话让他这个年近六十岁的人感动,更多的是惭愧,此时他又把更危险的任务交给了英子,自己这样做对吗?
“老伯,您不用担心,俺祖母不会反对的。”英子看着欲言又止的老人说。
“不,英子,老伯还有事,不会每天在一个地方呆着,有时候去市南,有时候去市北,有时候去市立医院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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