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风暖暖的,把柳巷子的树都吹绿了,早上的晨雾被风扯着,被初生的阳光照着,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绸缎,铺在半空,似乎刚刚洗过还没有沥净,断断续续坠落着一滴一滴、细细的水;燕子也来了,携着它们已经长大的儿女,低低回旋在瓦房的屋檐上,让人们心里平添了一点乐趣;小路上人们身上冬天的衣服已经破烂,依旧不舍得褪去,老人说:春捂秋冻,无论老老少少没有一点犹豫与迟疑,依然遵循着几辈子的规矩。
朱家开水铺子门前,朱老头正在收拾着劈柴,他的腰弓着,他的身上依然穿着那件破棉裤,依然系着那个油泽泽的围裙;他的心情大好,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老人满脸的皱纹里埋藏着笑;他的行动看上去比平日里轻快灵活,他嘴里没有了骂骂咧咧,只有轻轻地埋怨,“昨天晚上的风不大呀,这柴火垛子怎么倒了……瞅瞅,这树都绿了……”
“朱大哥,您又絮叨什么啊!是谁拿了您的劈柴吗?”马来福慢悠悠走近朱老头,“这天暖和了,朱大哥,您身上这身行头也该换一换了,不是吗?”
“没有,没有,不能冤枉邻里邻居的,这天暖和了谁还稀罕这劈柴,……俺这衣服不换,不换,这天说不定还会冷……”朱老头抬直了身体,语无伦次,满脸堆笑,“马巡长,您早!进屋歇歇脚,俺给您冲壶茶?”
“茶就先不喝了,俺怕,俺怕有盯俺梢的。”马来福压低嗓音,哈哈腰,“朱大哥,俺看,这天不会再冷了,这都二月底了,你可不知道,城外山都绿了,树也绿了,庄稼地也绿了,麦子长势喜人!”
“但愿今年有粮食吃……只怕……唉!”朱老头唉声叹气。
马来福嘴里喃喃半天,他也只能附和着朱老头长吁短叹,他一边摇摇头,他一边向前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马来福也知道,只要日本军队在中国土地上一天,那一些粮食就不可能吃进嘴里,他也只能空欢喜一场。
吴莲突然回到了柳巷子,她是跟着她的丈夫一起回来的。吴莲看上去似乎胖了点,衣服也很整洁,虽不是什么绸缎,上身是崭新的对襟红色花纹的夹衣,松松垮垮裹着她不高不矮的身形;柔黑的头发低低地梳在她的脑后,一个圆圆的髽髻,两缕蓬松的发梢垂在她的元宝衣领后面;下身是一条灰蓝色裤子,这条裤子是朱家老头送给她的布头做的,看着清爽。脸色多了温静。
“朱老伯,您好!”吴莲迎着朱老头走过去,弯弯腰,一边双手递上一包点心。
“奥,吴莲呀,你回来了,回来看看……看看……好,好,你看看,怎么还给俺准备了点心,多不好意思呀!”朱老头急忙一边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他一边接过吴莲递过来的点心。
“俺祖母活着时您多照顾,俺兄妹也没少麻烦您……俺不知应该给您说什么?”吴莲泪水盈盈,“朱老伯,俺去看看俺娘……”
“去吧,去吧!”
吴莲站在自己家门口犹豫着,她的脚步每往前迈一步都心酸,这扇门里曾有祖母委曲求全的残疾身影,曾有她父亲唯唯诺诺的身形,曾有她抹不去的痛苦记忆;在这儿,她尝尽了人世间的悲凉与疾苦,也得到哥哥的关怀与庇护,还有自己一次一次、一年一年、一天一天的忍受,忍受后母无缘无故的责罚与打骂。
吴家门里,刘香娥早已经听到了吴莲与朱老头的对话,她憋着一肚子气,她生气吴莲没有先进门看看她,却与对门的朱老头聊了半天。
“这个死丫头,她嫁了人就不把俺放在眼里啦!”刘香娥狠狠撇着她的嘴角,“哼!看俺怎么收拾她!”刘香娥一边说着,一边敞开了门。
“娘,您在家里呀?”吴莲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问。
“俺不在家里去哪儿?您怎么说话滴?”刘香娥刚要发火,她一抬头正看到朱老头用眼神瞄着她,她急忙向朱老头点点头,“她朱老伯早!”
朱老头瞥斜了一眼刘香娥,没有搭话。
“进来说话,站在门口像什么话?!”“咣当”刘香娥一边使劲拽着吴莲的胳膊,把吴莲拉进了屋里,她一边狠狠关上了门。
朱老头愣愣地站在他家开水铺子门前,他有点不放心,他真担心那个恶婆刘香娥再欺负吴莲。
“哎呀,吴莲呀,你是不是应该谢谢俺,俺给你找了一个好婆家,瞅瞅你这一身,比俺穿得都刷瓜……”
“嗯,娘,这是,俺给您的……”吴莲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手里的大包小包的点心和几块布料递给了刘香娥。
刘香娥扭了扭腰,“知道感恩就行,别学你的哥哥……”
“是,俺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吗?”吴莲嘴里也能回话了,她脸上故意装作笑吟吟的,她用商量的口气说,“娘,俺想给您商量一下,俺想去看看英子!”
“呸,不准去!那个坏丫头刚刚到开水铺子打水,都没有跟俺打招呼,俺,俺以后要他们叶家好看!”刘香娥一边狠狠跺着脚丫,她一边龇着牙吼着。
吴莲张张嘴吧,不敢再说什么了。
昨天孔阅先找过吴莲,说她后母刘香娥帮助日本鬼子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希望她回家探探刘香娥的口气,如果她还不知道悔改就……吴莲心底善良,她也不愿意看到刘香娥出事,今儿她回门也想劝劝刘香娥,但,眼前的刘香娥满脸杀气,“有她们就没俺,有俺就没有她们!”刘香娥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斜着一双狠毒的眼珠子瞄着吴莲,“你以为俺管不了你了吗?无论怎么样,俺是你娘,你敢不听俺的话吗?你敢去叶家吗?你敢去,俺就敢砸断你的腿!”
吴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知道她后母刘香娥已经无可救药。
朱老头听到吴莲家里传来了吼声,他往前走了一步,他一抬头,只见周家的大少爷正从马车旁边走过来,他急忙收住了脚步。
吴莲不想和刘香娥吵吵,她不仅怕邻居听到,此时她更怕被她丈夫听到,她急急忙忙退着迈出了她家门槛。
“吴莲,你去哪?”刘香娥追着吴莲的脚步,她张牙舞爪扑向吴莲,“哪儿都不许去!”刘香娥抓住了吴莲的胳膊,她使劲拧着,“吃里扒外的东西,今天回来了哪儿也不准去,给老娘做饭洗衣服!”
周家大少爷听到刘香娥骂骂咧咧,他三步并作两步,他冲到了刘香娥面前,他狠狠瞪着刘香娥,“你又不是七十八十动不得,做饭洗衣服还需要人吗?你以为吴莲还是你家人,她是俺周家人,与吴家,不,与你姓刘的没有毛关系,滚!”吴莲的丈夫看着老老实实,听他训斥刘香娥的口气真过瘾。
四周邻居听到刘香娥吵吵“呼啦”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他们一边抬起手指点着刘香娥,他们一边嘴里埋怨着刘香娥,“姑娘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就不能消停一下?吴莲还能回家看你,不知你上辈子烧了多少香?你应该满足不是吗?……以前你是怎么对吴莲的?如果换了其他孩子还不一定尿你这一壶……”
“谁让你们多嘴?!”刘香娥狠狠白楞着街坊邻居。
吴莲抱着被刘香娥拧疼的胳膊眼泪汪汪。
“怎么啦?”马来福不知从哪条路上窜了过来,他看看吴莲两口子,又看看气急败坏的刘香娥,他一边摆弄着他手里的警棍,他一边走近刘香娥,“你是孩子的后母?”
刘香娥抬起眉角斜视着马来富,“怎么?查户口呀,正好,您评评理,这个丫头嫁出去快两个多月了,她回家是不是应该给俺洗洗衣服,洗洗被子,做做饭呀,替俺交上这房子的租金呀,您瞅瞅,瞅瞅,这丫头片子刚来就说走,您看看俺家里不像家,铺的盖的都脏了,还有俺炕沿下堆积的换洗衣物都臭了,她……”
马来富把他手里的警棒在墙上敲了敲,“是呀,您还不到四十岁就需要照顾,如果您真的想要人照顾,俺有办法,可以先把您的双腿双手敲折了再说!”
马来富嘴里的话很解气,吓得刘香娥急忙把身子藏到了她家的门后面。
“走吧,走吧!”马来富回头看着吴莲,“以后不回来也没人说三道四,早听说你后母不是善茬,今儿俺见识了!”
“俺想去叶家看看,可以吗?”吴莲声音很小。
“可以,这是你的自由!”马来富又扭脸看看正在和朱家老头说话的吴莲丈夫,“那是不是周家药铺的大少爷呀?”
吴莲急忙点头,“是!”
“不错,嫁给周家不错!好好珍惜!”
“嗯!”吴莲轻轻迎合着马来福的话。
马来富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弯下腰走近吴莲,他低垂着眼睛盯着地面,他压低声音嘱咐吴莲,“不要和叶家走得太近!”
吴莲一愣,她急忙说,“英子他们一家都是好人,英子姐为了俺,吃了不少苦,还被罚了半个月的工钱……”
“你以前也在卷烟厂上班?”马来福惊愕地看着吴莲问。
吴莲急忙说,“是!”
马来富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皱着眉头盯着吴莲老实的脸,“你哥哥呢?”
吴莲又愣了一下,她不敢看马来福那张麻子脸,她害怕,她嘴里嘟囔着,“被那个女人欺负走了,至今没有消息,不知去哪儿了!”
马来富知道吴莲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女孩,不会说谎,他也知道刘香娥的为人,他完全相信吴莲嘴里的话。
吴莲从马车上又拿出两包点心,她敲开了叶家两扇栅栏门。站在吴莲眼前的是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最小的只有两岁左右,满脸泪,好像刚刚哭过。
“英子姐呢?”吴莲看着新菊问。
新菊抬头看看灵子家方向,吴莲点点头。
“俺去喊英子姐!”新新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矮墙跑去,他纵身一跳,他的上半身趴在了墙头上,他向灵子家喊:“英子姐,快回家,吴莲姐姐来了!”
灵子家,英子正与灵子和灵子母亲说话。英子把她舅母的话转告给了灵子母亲。
从英子嘴里知道灵子父亲在崂山,灵子母亲心里宽敞了许多,她又想起她儿子臻直的死,她垂着头嘤嘤哭啼。
正在这时,新新的呼唤声传进了灵子家。
灵子一愣,她惊喜地看着英子,英子“腾”站了起来。
灵子低头看看她母亲,她母亲点点头。
英子带着灵子三步两步蹿进了叶家院子。
三个女孩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下抱在一起,嘴里笑着,脸上却滚着泪水。
过了一会儿,英子弯腰抱起晨阳,她又回头看着新菊,“告诉你新丽姐,先放下手里的活计,烧点热水……你们上楼玩,待会俺给你们做饭!”
“新丽在做什么?”吴莲问英子。
“她跟着朱家大娘学会了织手套,每天她很忙!”英子嘿嘿一笑,“她最懂事,俺轻快了好多!”
新菊盯着吴莲手里的两包点心久久不愿意离去。
吴莲急忙把她手里的点心放到新菊手里,“拿去吧!大家分分吃!”
英子感激地看着吴莲,她说不上一句话。
三个女孩坐到了一楼客厅。
吴莲先看了一眼灵子,她又不好意思地咬了一下嘴唇,她又抬头看看英子怀里的晨阳,“今儿,俺,俺想说句话,如果说错了,英子姐不要怪俺呀……”
灵子看看英子,她满脸疑惑;英子看看吴莲,她点点头。
“俺,俺,那个周家说,问问你,这个孩子,是不是可以让周家来照顾?”吴莲吞吞吐吐。
“不!”英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吴莲嘴里的话。
“……”吴莲无语。
英子流着泪把她梦里见过她三哥三嫂的事情讲了一遍,她说,“三嫂梦里把晨阳托付给了俺,无论怎么样,俺也要替三哥和三嫂养大晨阳……”
吴莲不再说什么,她本就不会说话,她只是把她老公公周永萱的话简单地说给英子听,如果英子不愿意,她也不能强人所难。
原来,周永萱与孔阅先是老相识。虽然周永萱不知道孔阅先的真实身份,但,孔阅先走街串巷,他了解周永萱的为人,乐善好施,并且还有一颗爱国之心。所以吴莲嫁给周永萱的儿子时孔阅先也没有阻止,他知道吴莲离开她后母就是脱离苦海,尤其到周家,吴莲的人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好!
孔阅先曾多次在周永萱面前提起叶家,更提起叶家几个孩子,周家就缺孩子,周家本来想收养新新,只因为新新已经八岁多了,怕孩子太大记性好,不好收养,所以没敢来叶家说起收养之事。昨天周永萱听孔阅先说叶家又来了一个男孩,刚刚两岁,周永萱又有了收养之心,他怕叶家不同意,他就安排了吴莲两口子先来探探英子的口气,毕竟英子是晨阳的姑姑。
吴莲带着泪水离开了叶家,她也是带着遗憾离开了叶家。
吴莲回到周家把她见到晨阳的事情说给了周永萱,吴莲说晨阳长相眉清目秀,还聪明伶俐,只是他刚刚失去母亲有点孤独,还好,英子对晨阳特别喜爱,又宠爱。晨阳偶尔也会找其他孩子玩,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男孩。
周永萱点点头,“算算这个孩子虚岁应该两岁多了啦!正合适,不用喝奶了,也不会挑食,只要有口饭吃就能养活大啦!”
吴莲不知她公公嘴里话的意思,她只笑了笑,“长得让人稀罕!皮肤白嫩,头发黑亮黑亮的……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英子说晨阳像她的三哥……又像她三嫂,她梦里见过她的三嫂……”
周永萱听吴莲这么说,他心里更喜爱没见过面的小晨阳,他又安排人去找孔阅先,希望孔阅先能够促成美事,了却他这辈子梦想多子多孙的愿望。
刘缵花离开叶家一个星期没有任何音信。
英子每天早早上班,很晚下班,下班后去捡煤渣,然后匆匆回家,她回到家时,新菊新新早已经睡了,新丽抱着晨阳坐在客厅等她。
新丽见了英子掉眼泪,“晨阳什么也不吃,家里除了橡子面还有一捧黄豆……”
英子也哭了,她真的不知道拿什么养活晨阳,小小的晨阳也许就要被饿死。
“明天你去一趟董家,把那些凤凰扣子送过去……不用了……”英子想起董家裁缝铺子的老板娘杜疤,她犹豫了,她知道新丽老实怯弱,她去了董家也会被那个母老虎欺负,还是挨着到休息日吧。
眼下必须让晨阳吃饭,“新丽,把那几颗黄豆拿来,俺用火烤烤!”
”嗯!”新丽抹着眼泪转身向楼上跑去。
英子把晨阳轻轻放在凳子上,“晨阳,好好坐着,姑姑给你烤黄豆吃!可香了!”
英子在院里用两块砖头搭起了一个简易烤板,她用干树叶升起了一团火,她把铁箅子放在两块砖头上,然后她又把一块铁片放在铁箅子上,她从新丽手里接过那几颗黄豆,她把黄豆放在铁片上,一会儿铁片上的黄豆“啪啪”在响。
“舅母就是这样烤鱼片给我们吃!”新丽嘴里喃喃着,“小鱼干没有了!舅母什么时候回来呀!”
新丽嘴里的话让英子心里一激灵。
一股香味飘起来,很快窜进了新菊新新的鼻子里,他们是在饥饿中睡下去,他们是从烤黄豆的香气里醒来,他们披上衣服悄悄迈下楼,他们静静围在英子和新丽身边。
几双饥饿的眼睛在碳火里闪着光,英子心里酸酸的,她把几颗烤熟的黄豆分给新丽新菊新新,新丽摇摇头,她没有要。新菊攥着几颗焦黄的黄豆举到鼻子上闻了闻,然后装进了她的口袋里。新新忙不迭地把两颗黄豆放进了嘴里,他慢慢嚼着。英子把剩下的几颗烤黄豆拿到了厨房,她找出蒜臼子,她把几颗烧焦的黄豆放进去,然后轻轻捣着,直到捣成稀碎的沫子。
晨阳坐在小凳子上歪着小身体睡着了,他满脸泪,还有他的小嘴里嘤嘤念叨着什么。看着、听着让人心疼。
英子把晨阳轻轻抱进怀里,她轻声轻语,“我们小晨阳,醒醒呀,有好吃的,烤黄豆,可香了……”
“妈妈,妈妈……”晨阳嘴里一边喊着妈妈,一边醒来。
一旁的新丽流泪满面,她一边哭着,一边跑上楼去。
英子急忙把捣碎的黄豆沫子放到晨阳的嘴唇边上,“小晨阳,吃一口,然后喝点热水,就不饿了,能顶一天呢!”
新丽从楼上走了下来,她手里捧着一碗热水。晨阳睁着小眼睛看看英子,又看看新丽,突然他“哇”一声大哭,他一边哭,一边喊着:“我要妈妈,妈妈!”
英子和新丽互相看看,两个女孩满脸泪。
“晨阳没什么大事,多喝点热水,主要是他肚子里没食儿!俺待会出去一趟,你把这点黄豆沫子给他喂下去!”英子把晨阳交给了新丽。
此时此刻英子完全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小大人,她知道她应该做什么,必须去做什么。
新丽点点头,她又用担心的眼神看着英子,“这么晚,你去哪?”
“俺去郊外,看看有没有豆芽?还有,这个时候地里应该有萝卜,萝卜叶子可以掺糊橡子面或者玉米面做成菜团子。”英子知道,这个季节,田地里最多是萝卜,其他农作物也就刚刚发芽。为了叶家这四张嘴,她必须出一趟城,那怕去偷也要偷回几个萝卜芽,她不能眼眼睁睁看着弟弟妹妹和侄子饿死。
英子脚步蹉跎,她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郊外的战火很激烈,她真怕她出去再也回不来,她更不放心叶家的这几个孩子,她又回头认真地看着新丽,嘱咐着,“如果俺回不来,你去找朱老伯,让朱老伯去找孔伯伯!”
“英子姐,你一定要回来呀!”新丽的眼泪瞬间再次滑落她的脸颊。
英子从嘴角硬生生挤出一点点笑容,“放心吧!俺天亮之前赶回来!”
英子挎着麻袋出了城,她习惯了去水清沟的方向,她知道那儿有一片农田,其他地方也有,就是太远,她不敢走远,她怕遇到巡逻的日本鬼子兵。
英子顺利来到了水清沟盐滩村东坡。这儿有一片绿油油的豆田,还有一片绿油油的麦田,离着村口不远的地角还有地瓜田,还有菜园,菜园里这个季节应该有刚刚发芽的萝卜和嫩绿的小白菜。
夜深人静,月光明媚,英子真希望这个时候天越黑越好,这样她的目标就不会太显眼。
英子慢慢靠近了村口的小菜园,她的脚下是湿漉漉的土地,一双脚踏进去就像陷了进去似的,半天才能够把脚丫子拔出来。英子也不知菜地里油油呼呼的是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吃就行,英子的手刚刚伸出去,村子里传来了狗吠,英子心里一哆嗦,她想到了跑,她的脚丫这个时候已经拔不出来了,地里的泥儿又粘又软,她的手没地方抓,她的一只手抓住了菜叶子,她用另一只手把鞋子从脚上脱下来,然后,她弯下腰把鞋子从深深的泥里拔出来,她慌里慌张把鞋子拖泥带水放进了她肩膀上的麻袋里。
“什么人?”一个声音从村口传过来。
英子不敢吭声,更不敢回头,她手里紧紧抓着麻袋,她使劲窜到了坚硬的路面上,她准备赤脚逃跑,她怕被抓,她这是第一次做小偷,还什么都没有偷着,却要被当做小偷被抓走,真是丢死人了。
路上的石子很坚硬,又像刀子,英子一双小脚很快被扎了几个窟窿,鲜血淋漓,她顾不得疼,她拼命往前跑,这个时候她身后又多了几双追赶她的脚丫,那一些脚步砸着坚硬的路面,急促又有力,她还听到了他们嘴里喊,“奸细?!”“不能放他走!”
英子真的跑不动了,她“扑通”摔在地上,她很害怕,她跪着往前爬着、爬着,突然从她身后伸出一双大手抓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女的?”
英子感觉那个声音很熟悉,她有点茫然,她使劲摇摇头,她的心脏“砰砰”跳着,她激动地扭转身,“新修哥,是,是你吗?俺是英子呀!”
借着月光,英子看到她眼前站着三个人影,她不知道哪个是新修?泪水早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英子,英子,快,快站起来!”新修弯下腰把英子拉了起来,他语气里透着激动与惊喜。
“新修哥……俺,俺……”泪水堵住了英子的喉咙,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站在眼前可怜兮兮的英子,新修伸出了他颤抖的手,他抚摸着英子散乱的头发,他满心的心疼。眼前的女孩他太了解了,为了叶家她吃尽了苦,她本可以活的很好,甚至可以回到她的母亲身边享受童年、少年的快乐,她却选择了留下来,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坚强地担起叶家的一切。
“英子,你?”
“新修哥!”
听着英子带泪的呼唤,新修心疼的语音哽咽,“英子,你怎么在这儿?”
“俺还以为是日本人派来的汉奸!”站在新修身旁的两个人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摇头。
“走,有话咱们进村子再说!俺背你!”新修弯下腰准备把英子背起来。
英子急忙摇头,“俺还要马上赶回去,弟弟妹妹,还有俺侄子,他们饿坏了!”
“侄子?谁?”新修皱着眉头,“那个,那个舅母呢?”
“舅母一个星期没回来了!”英子轻轻哭啼着,“不知她好不好?”
新修沉默。
“俺三哥死了,俺三嫂也死了,他们的孩子叫晨阳,他是俺的侄子。”英子语气里带着泪,想到快饿死的晨阳她更加伤心难过,“俺,新修哥,俺养不活他们……”
“你三哥?”新修吃惊地问。
“崔英茂是俺三哥,雨婷是俺三嫂,他们在崂山出事了,舅母把晨阳抱给了俺,俺,俺却没有饭给他吃!”英子大哭。
英子的话让在场的每个人流泪满面,他们都知道崔英茂是谁,崔英茂是连长崔英昌的三弟,在两年前牺牲了,崔英茂的媳妇雨婷当时怀着遗腹子,那个孩子今年也应该两岁了。
只是,新修没有想到,那个孩子现在也在英子身边。
“好,你跟我们去村子里,我们安排人送你回去,我们这儿有玉米和大豆,还有萝卜,有花生,还有土豆!”新修恨不得把部队里的粮食都给英子,“英子,俺背你,你进村看看我们的队伍~”
“你们在盐滩村?离着鬼子这么近?”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在这儿是暂时休整……过几天我们就走了……”新修背着英子往村口走。
村口还有两个站岗的哨兵。
新修背着英子直接进了大队部,大队部里还有一个人,是英子认识的人,那是吴穷。吴穷见了英子又惊又喜,他急忙扶着英子坐到了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你,你怎么来这儿啦?”
英子垂下了头,她不想说她偷东西被新修抓了。
新修哈哈一笑,他一边走近窗台拿水壶,他一边找茶碗,他一边倒水,他一边笑着对吴穷说,“今儿,哨兵把俺妹妹当奸细啦!”
“你是不是来捡菜叶呀?”吴穷打量着英子肩膀上的麻袋,他心里升起一股凄凉,“你有事去找俺妹妹,俺妹妹现在不像以前了,她有吃的,有穿的,你有事找她,她如果不帮你,俺不会轻饶了她!”
英子没有接吴穷的话,她突然站起来看着新修,“俺要三个萝卜,一颗小白菜,三个土豆!有一捧黄豆更好!”
“够吗?”大家异口同声。
英子使劲点点头,“够了,下个星期天俺还能从董家裁缝铺子得到十斤玉米面!足够了!”
听了英子的话,在场所有的人都心里很难受,脸上泪水奔涌。
新修给英子装了半麻袋的东西,他又把英子的鞋子在院里洗干净放到了一辆马车上,他告诉英子,“老乡赶着马车送你到水清沟桥洞那儿,那个桥洞要靠你一个人走,你注意安全!这一些东西都是老乡给你的,你以后不要出来了,有事你去找孔老先生,他会帮你们!以后这种苦日子就过去了,咱们不会再挨饿了!”
“俺送送英子!”吴穷抬头征求新修的意见。
新修犹豫了片刻,点点头,他又看着赶大车的师傅,“您不要过桥,让吴穷把英子送过桥洞马上回来,时刻小心,注意安全!”
英子想说不用,她还没张开口,吴穷已经跳上了马车,他一伸手把英子也拽上了马车。
“俺二哥呢?”英子低头看看马车下面的新修,她低低的声音问,“你没和俺二哥在一起吗?”
“他去大泽山了,可能今天回来!”吴穷抢在新修前面告诉英子。
“他的伤好了吗?”
“好了!”新修和吴穷同时回答英子。
看着新修和吴穷脸上的笑模样,英子点点头,只要二哥没事她也放心。。
吴穷顺利把英子送过了桥洞,他把肩上粮食放到英子背上,“你慢点走!俺只能送到你这儿,俺连长走之前嘱咐我们说,不允许我们离开村子,所以请理解!”
英子满心感激,“谢谢你,谢谢你们给了俺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的粮食!”
“回去吧,有事去找吴莲,她一定会帮助你,俺相信她!”
英子顺利地穿过了登州路,她忘记了所有的泪,她也忘了她脚丫子上的伤口,她突然觉得她是最有福的人,有那么多人在帮她。
英子是别人对她一点好,她都记着,她不记得自己付出多少?没有觉得她自己在做一个大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她只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英子的背使劲弓着,她背上的粮食很沉,很沉,她的脚丫很疼,很疼,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吴穷走过那个桥洞的,不,是爬过那个桥洞子的,她只觉得手有点疼,那是过桥洞子时桥上石头擦伤的,她顾不得把她双手举到眼前看看那一道道伤口,她心里只想快点回家,可,她实在走不动了,汗珠子浸湿了她身上的夹袄,真的好累呀,不知新修说的不再挨饿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来呀?希望快点来,英子真的受够了没饭吃的日子,受够了困苦的生活,如果不是新修和家兴他们经常出手帮助,她一个人在坑坑洼洼、坎坷不平的地面上真的走不下去,她真想停下来、坐下来好好歇歇。
英子抬起被汗水遮住的眼神,前面拐过一段路就能看到叶家小院了,她心里一阵欢喜,路灯在黑夜之中眨着不明亮的光。路面很滑,是雾的湿气粘连着煤灰,就像混合面,黏黏的,滑滑的,走在上面脚丫子打滑。
英子想喘口气,她又怕把麻袋放下去再也背不到肩上。路旁有一棵梧桐树,她后退了几步,把她后背的麻袋靠在了大树上,她就这样硬挺着瘦弱的小身体站了一会儿,真舒服!
抬起头,突然,英子发现黑暗里有一个人影趴在叶家门前,英子皱皱眉头,这大半夜里是谁还不睡觉?是小偷?偷什么?叶家除了人还有什么?偷人?偷晨阳?英子不敢往下想,她急忙把她背后的麻袋往她胸前拉拉,她一步深,一步浅,她慌慌张张蹒跚着奔到了叶家门口,她大喊了一声,“小偷?!”
小偷?那个人听到身后喊小偷,她不由自主慌里慌张回头张望,这个时候英子已经到了她的身后。
“刘香娥?”英子嘴唇哆嗦,月光下,她看清楚了刘香娥那双贼溜溜的眼睛。
的确是刘香娥,刘香娥怎么会半夜三更出现在叶家门口呢?刘香娥是在替日本鬼子探听着叶家的风吹草动吗?英子想到了她舅母说的话,说刘香娥一直在跟踪她,难道舅母回来了?
刘香娥的的确确为日本鬼子盯着柳巷子。
日本鬼子不相信中国人,更不相信马来福,也不相信刘香娥嘴里的话,单从刘香娥一说话一抛媚眼,一龇牙一“哼哼”,鬼子也不太相信刘香娥,即是不相信,他们也希望刘香娥能帮他们找出隐藏在柳巷子的抗日分子。
“你,你是英子!这么晚你去哪儿啦?”刘香娥一双贼溜溜眼珠子在英子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她把眼珠子落在了英子旁边的麻袋上,她突然弯下腰扑向那个麻袋,“这?这是什么?”刘香娥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麻袋,她伸出手摸了摸,她满脸惊讶,“英子,哪来的?”
“你先说你在俺家门口做什么?”英子倔强地怒着嘴巴看着刘香娥。
刘香娥从麻袋旁边站直身体,她挺着颤颤抖抖的胸脯,“俺睡不着,出来走走!”
英子声音严厉,“你胡说,你快说,这么晚在我家门口转悠什么?!”
刘香娥眼珠子一转,她走近英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俺告诉你,不要乱说呀,俺看到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在你家里,他和你舅母……”刘香娥满脸邪恶。
英子一惊,舅母回来了?孔老伯也在?他们一定是在一起商量什么大事,刘香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她嘴里故意和英子胡说八道。
“奥,俺舅舅死了好多年了,俺想,俺想撮合俺舅母嫁给拉二胡的老头,那个老头还能挣钱不是吗?”英子也故意大声说。
“英子,胡说什么呀?”就在这时,院门开了,刘缵花从院里走了出来,刘缵花身后跟着孔阅先。
英子见到她舅母刘缵花和孔阅先她满心欢喜,她嘿嘿一笑,“舅母,刘香娥说看到你们两个说悄悄话!”英子故意提醒孔阅先和刘缵花,意思是刘香娥已经在咱们家门口转悠半天了。
刘缵花一愣,她看着刘香娥,微微一笑,“吆,一家子,咱们姐俩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咱们姐俩命苦,都失去了丈夫,俺不知妹妹寂寞不寂寞,不想找个说说知心话的?妹妹还年轻,不像俺五十多岁了,妹妹呀,如果,如果碰到年轻帅气的男人,您自己不好意思去说就告诉姐姐俺,俺帮妹妹当个介绍人,吃一吃媒人饭撑撑俺的肚子,哈哈哈”
孔阅先站在一旁脸红脖子粗,他被刘缵花嘴里的话弄得不上不下,他准备离开,刘缵花一转身抓住孔阅先的胳膊,“拉二胡的,您别走,俺还有知心话呢,您如果看不起俺一个乡下女人,您就走!”
孔阅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心里明白刘缵花还有任务没来的及跟他说,她是在故意挽留他。
“那,那你们聊着,俺走了!”刘香娥讨了一个没趣,她把她头上的围巾使劲在她脖子上紧了紧,她扭着身子,扭着她的屁股走了。
看着刘香娥的身影消失在柳巷子里,孔阅先急忙弯腰提起英子身旁的麻袋,他手里掂了掂,他抬起另一只手摸摸英子的头,英子的头发湿漉漉的,那是汗水,孔阅先心里那个疼呀,“英子,你去哪了?这么沉,你怎么背回来的?”孔阅先嘴里一边埋怨着,他一边长吁短叹。
走进一楼客厅,刘缵花把英子的头搂在她的怀里,摸着英子湿漉漉的衣服她心疼呀。
英子翘起脚丫揽住刘缵花的右胳膊,“舅母,俺看到……”
刘缵花嘴里“啊呀”一声,刘缵花疼得满脸冒汗。
“怎么了?舅母您怎么啦!”英子急忙把她的小手松开。
“没什么?”刘缵花一边用左手抱着右胳膊,她一边慢慢把身子坐到了凳子上。
英子看到她舅母右胳膊的肩膀上有血水渗出衣服来,英子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脑子飞快飘过几个字,“舅母负伤了!”
孔阅先一边把那半袋粮食放在墙角,他一边扭脸看着刘缵花,低低说,“不行咱们就去医院看看?”
刘缵花摇摇头,“去医院?您怎么想的?再说,肖医生说是擦去一层皮,没大事,只是俺这骨头疼,扯连着俺的手指头疼,咳,快一个星期了还不好……”
“那就养着,有什么事情,您告诉俺,俺去做!”孔阅先严肃地看着刘缵花的脸,刘缵花满脸苍白。
“去盐滩村找她二哥,让他们马上赶到威县王庄清河火车站附近!鬼子把那一些物资藏在那边……”刘缵花咬着牙低着头,她的声音听上去在忍受着疼痛。
“你我都被刘香娥盯上了,走不了,看看让家云去一趟?”孔阅先脸上也在冒汗。
“来不及了,家云这个时候应该在四方钢铁厂……”刘缵花咂咂嘴巴,摇摇头。
“舅母俺去!俺刚刚从那儿回来,知道路怎么走!”英子突然抬起头看着刘缵花,“相信俺!”
刘缵花和孔阅先一愣,“你说,你刚刚见过你二哥?”
英子摇摇头,“俺二哥去了平度,俺看到了新修和吴穷!”
“他今天应该回来,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刘缵花满脸疑惑和担心。
“吴穷说,俺走了,也许俺二哥就回去了,他说让俺等等,俺怕天亮,路上不好走,所以,俺急急忙忙赶了回来!”英子看着刘缵花满脸着急的神色,她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她必须再回去看看二哥回来了没有?即是舅母和孔阅先不让她去,她也要去。
“俺走了!”英子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身走出了屋子。
“不,不可以,还是俺去吧!”刘缵花突然向前一步伸出左手抓住英子细细的胳膊,“你太累了,该去睡觉了!”
英子倔强地摇摇头。
孔阅先看着刘缵花,又看看英子,他知道,他和刘缵花一旦被鬼子盯上,盐滩村的游击队员就会暴露,此时眼前只有英子适合这个任务。
孔阅先一伸手把英子又拽进了屋里,他蹲下身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你一定注意安全,早去早回!不要被人盯上!小心身后的尾巴!你记住了你舅母说让你哥哥他们去哪儿?”
“去威县王庄清河火车站附近!”英子脑袋瓜子的确好使,记性没得说,孔阅先满意地点点头。
刘缵花还想说什么,孔阅先向刘缵花偷偷递个眼色,摇摇头。
“回来后不用去上班,俺让灵子替你请个假!如果你舅母不在家,你也不用担心,你去找吴莲!”孔阅先笑眯眯地看着英子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你舅母要到她家去养伤!”
英子使劲点点头。
英子踏着晨露再次出现在盐滩村。崔英昌回来了。吴穷和新修再次见到英子时很吃惊,他们不知英子发生了什么事?
“二哥!”英子像个孩子似的扑进崔英昌的怀里,“二哥,舅母说让你们赶到威县王庄清河火车站附近!”
“舅母这么说的?一个字也不许差!”崔英昌紧张地盯着英子的眼睛,“你再想想,还有什么?”
英子摇摇头。
崔英昌站起身看着新修,“队伍马上出发!”
“是!”新修回答响亮。
“吴穷!”崔英昌又喊吴穷。
“到!”吴穷站直身体回答。
“告诉家瑞,让老乡注意安全,把粮食藏起来,先到上河口躲一躲,然后告诉家兴,留下他的一个班保护老百姓的安全,其他人向威县出发!”
“是!”吴穷满脸严肃地转身离开了大队部。
崔英昌低头看着英子,“妹妹,你怕不怕?你可以随便拿几个土豆回到叶家,路上有人问,你怎么说?”
“俺去地里挖点野菜带回去,就可以!土豆俺不拿了,路上俺一边走,一边挖野菜,来的路上俺看到了麦田地头上有好多的野菜,比松山路公园还要多……”
“好,门外有一个破筐,你带上,墙上还有一把铁铲子你也带上!”崔英昌看着英子的眼睛,“注意安全,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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