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朱家老太太认出了新丽,似乎她也认识英子,她艰难地斜斜嘴角,她想说什么?老人嘴里只发出虚弱的“呜呜呜”声。
从老人半张着、哆嗦着的嘴角,英子明白老人心里有话要问她,英子似乎也想到了老人要问什么?想说什么?英子急忙把她手里的布口袋递到老人的手里,她攥着老人骨瘦如柴的手,“朱大娘,这是二哥朱家瑞给您的,他让俺捎给您,这是花生!”
“英子~家瑞……好吗?”老人嘴里突然冒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话。
英子一愣,今儿她这是第一次面见老人,老人却能说出她的名字,真是让她大吃一惊。没想到老人一直在默默关心着她,让她后悔,后悔没有常来看看老人。
一旁的朱家老大激动地扭头向院子里喊,“老爸,俺阿妈,俺阿妈说话了!”
听到朱老大的呼唤,朱老头从院子里窜到了屋里,他蹉跎的脚步往前踉跄了几步,差一点摔倒,朱老大急忙把他老父亲揽进他的胳膊弯里。
朱老头抬眼看了看炕上躺着的他的老伴,他心里很明白,相伴他几十多年的老伴残生已尽,已经不能再继续陪伴他走下去了,他突然转身趴在炕沿上“呜呜呜”低声哭啼起来,“以后让俺怎么办呀?你怎么忍心丢弃俺这个糟老头?”朱老头一边嘴里絮叨着,他一边流着泪,他一边挣扎着爬向他的老伴。
朱老太太使劲抬了抬眼皮,她张望着她的老头和她的大儿子,然后,她又把眼珠子艰难地转向英子,她嘴角露出一抹笑。
英子不知道她怎么安慰眼前的老人,眼前的老人已经气若游丝,和当年她祖父临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老人心里有许多的不放心,不放心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亲人,可是,人命多舛啊,再有不舍老人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无力回天。她曾用她残喘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挣扎,她本可以挣扎着挨过饥饿、战火、病痛,可她与叶家祖母一样挨不过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
“家瑞哥好!很好,他很英俊,长得很像您,高高的个子,浓黑的大眼睛,还有高高的鼻梁像朱老伯,他说话漏出很白的牙齿……”英子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家老太太面带微笑地闭上了她的眼睛。老人手里紧紧攥着那袋花生,她以为那布袋的花生是她儿子朱家瑞给她的,她心满意足。
英子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哗哗哗”而落。
旁边的朱老大突然抱着他父亲的肩膀嚎啕大哭。
灯亮了,天黑了,英子带着新丽离开了朱家,两个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脸上挂着抹不去的泪水。
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朱家断断续续的哭声在柳巷子里飘荡,柳巷子的四邻也都跟着哭,他们都记得朱家老人的好,但凡有口吃的都想着掀不开锅的邻里邻居。虽然朱家老太太不太愿意出门,但她的热心肠还是感动着柳巷子的人,无论谁家有事她都让她老头跑前跑后,即使吴家有事她都会撵着她老头前去帮忙,她对刘香娥没有太多的埋怨,她只有叹息,“都是这世道闹得,如果没有倭寇,她也许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朱家对门的吴家静悄悄的,门紧紧关着。
刘香娥也很安静,她一直没有出门,她心里很害怕,她不怕柳巷子死人,她不怕柳巷子变成一滩死水,不知她到底害怕什么?她怕朱家老大心里有气没地方发,由此找她的麻烦。她早就知道朱家老大虽然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可是朱家老大最大的优点就是孝顺,他每天早早晚晚都要给他母亲请安。如果今天她刘香娥出门没看黄历,如果她突然哪句话不入朱家老大的耳朵,那她不是自找不自在吗?她眼珠子转了几圈,她想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
刘香娥的眼睛穿过她家的那一片木门,朱家门前人来人往,柳巷子的邻里邻居争先恐后地帮助朱家,有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叠纸钱,或者手里拿着一把菜,或者一碗面……刘香娥想起了她婆婆的死,只有几个邻居上门来看看、问问,朱家也来了,送来一壶开水,和一块巴掌大的熟肉,那个朱老头把那块肉放在刘香娥婆婆的手里,说让她婆婆带到阴间送给狗吃,死老太婆活着没有看到肉,死了双手还抓着香喷喷的肉走了,真是笑话;刘香娥又想起她窝囊丈夫的死,只来了两个帮忙的,还是吴莲兄妹哭哭啼啼哀求来的,朱家送来一刀烧纸,幸亏她丈夫没在家挺尸,如果没有人来帮忙那不是又一个笑话,还是她刘香娥有主见,让那个窝囊废就地而安;想到这儿,刘香娥长长叹了口气,她恨柳巷子的所有人,是他们在看她家的笑话。
刘香娥不自己找找她自己的原因,她把她心里的怨气强加在别人身上,她不仅恨柳巷子的所有人,她更恨叶家,叶家住着漂亮的小洋楼,叶家有那么多漂亮的孩子,还有那么多亲戚,更有吃苦耐劳的英子,年幼的英子把叶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刘香娥恨英子,她是把嫉妒变成了恨,她心里暗暗发狠,她要让叶家好看。刘香娥一边心里发着恨,她一边小心翼翼偷窥着柳巷子的风吹草动。
她听到了从朱家院子里传出来的哭声,她还看到有人给朱家送来一口薄薄的棺材,她还看到有一个漂亮的男人走进了朱家,刘香娥眼前一亮,她张大了嘴巴。
刘香娥一点也没看错,的确有一个漂亮的男人走进了朱家,那是家兴三哥家云。
家兴三哥家云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朱家呢?
家云从崂山青保大队那儿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孔阅先牺牲了。家云带着痛苦马不停蹄去了城阳,他见到了从威县王庄回来的崔英昌,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崔英昌。
崔英昌听到孔阅先遇难他非常难过,更心疼。他认识孔阅先好多年了,那年在大泽山他三叔崔耀宗介绍他们认识的。崔英昌佩服孔阅先有鸿鹄之志,有报国之心,他更佩服孔阅先嫉恶如仇、弃高官厚禄投身抗日,他更佩服孔阅先胆量过人,武艺超群。
崔英昌又想起孔阅先为妹妹英子之事问责与他。孔阅先埋怨崔英昌为什么不早早把英子的事情告诉他?老人似乎就站在他旁边的桌子前,“你说,你说,你们叔侄做的什么事儿?英子那么小,你们不心疼,俺心疼,你们为什么不早早告诉俺,至少俺多多少少帮点忙不是?”
“您有您的事做,您的事儿才是正儿八经的大事,怎么能为了俺妹妹耽误大事呀!”崔英昌看着涨红脸的孔阅先,摇摇头,“家云哥说您急性子,他一点也没说错,您不仅急性子,还分不清主次!”
“这?俺是老了,说不过你们年轻人,可,无论怎样,只要俺在青岛一天……俺不吃也要照顾孩子们,不是吗?”
“您老又说错了,您不吃,您饿肚子,您还会有体力跑前跑后,跑东跑西吗?咱们抗日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所有的孩子们有饭吃吗……再说,您只看到了英子吃苦,您没看到还有多少孩子们被活活饿死吗?”
孔阅先嘴里喃喃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急得他直跺脚,“唉,俺说不过你,都是你的理儿!俺不说了!俺走了!”
想起孔阅先垂头丧气的表情,崔英昌哭了,“那是俺最后一次见到他,那还是大年初五叶祖母出殡……老人被俺这个小辈说得哑口无言,那个镜头俺永远不会忘记!唉……”崔英昌长长叹了口气,他难过地垂下头,少顷,他抬起头看着家云的脸,“家云哥,俺猜想,抗日游击队里一定出现了叛徒,孔阅先是去崂山青保大队送药品,这批药品经过了青岛几个联络站……俺怀疑叛徒就是联络站里的人!近段时间崂山抗日游击队多次遭到鬼子围攻,一定与这个叛徒脱不开关系!包括晨阳母亲的牺牲……”崔英昌攥紧了拳头。
听了崔英昌的话家云急急忙忙返回了青岛,他发誓一定要查明叛徒的底细,然后在时机成熟时除掉叛徒,为孔阅先和其他牺牲的抗日将士报仇。
家云先去找了肖医生,肖医生告诉他,他怀疑李斯文叛变,李斯文在利津路开了一家诊所,“李斯文最可疑!”肖医生说,“筹备那批药品,李斯文也有参与,我只是暗中帮助购买药品,李斯文筹备资金,他曾变相哄抬药价,从中获利,为此,宋先生没有让我与他单独联系。当时以为李斯文也许一时手头紧,而做出那种不耻行为。现在看来,李斯文已经变质,他为了个人利益,为了贪图享乐而背叛革命,背叛抗日组织。”
家云想去见见李斯文,肖医生阻止了他。
肖医生说,“李斯文虽然不认识你,但,李斯文非常狡猾,他曾留洋日本,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还会剑道,一般人近不了他的身。你这个时候去,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怕他有所准备,咱们必须等待一个合适时机!”
告别肖医生,家云想先去一趟柳巷子,替大家看看住在叶家的晨阳。家云还没走到叶家门前就看到了英子和新丽从朱家出来,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摸着眼泪,家云一愣,正在这时,从朱家方向传出一阵阵哭声,他听到了朱老头一边哭,一边念叨,“老婆子,老婆子,一路走好啊!可怜的老婆子,您跟着俺受累吃苦啦,一辈子也没有享福……跟着俺担惊受怕……”
“阿妈!阿妈!”朱老大一边哭一边大喊,“阿妈,您慢走,路上遇到狗,您就躲着点,遇到坑您就抬抬脚……”
家云明白了,朱家老太太过世了,眼下朱家瑞留在了河北,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家奔丧,他必须去一趟朱家,替朱家瑞尽点微薄之力。
家云的潇洒与英俊几乎少有人能及。虽然天黑,再黑的天也遮不住家云的一身正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含着清澈、晶莹、柔和、又似乎带着不曾察觉的凌冽;他的唇色如三月阳光,舒适惬意;魁梧高大的身材,不仅有男子汉气概,还似乎隐藏着:君子色而不淫,风流而不下流。
家云的身影在朱家开水铺子门前的灯光下一闪,刘香娥的心都化了,她心里偷偷乐着,都说朱家老大在柳巷子里是美男,此时眼前的男人是朱家老大无法与之比拟的,看那派头,似乎很有钱,一身做工精细的黑色西服,西服内衬洁白衬衣,他的脚下是一双擦的铮明瓦亮的箭头黑皮鞋,再往他头上看,偏分的黑发如丝,丝丝缕缕稳稳贴贴,又那么蓬松柔顺。刘香娥心里说,如果能认识这样一个男人她这一生也没算白活。
家云迈进了朱家,朱老头认识家云,他急忙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您,您……”朱老头知道眼前的人是自己小儿子的救命恩人呀,他这个时候来到朱家,难道小小子回来了?朱老头心里一惊,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往家云身后瞟,家云从朱老头的眼神里看得出来,老人在找朱家瑞。
家云急忙上前握住朱老头的大手,声音颤抖,“老人家,家瑞很好,他去了河北,所以,他,他暂时回不来,俺替他来看看您……”
“好,好,麻烦您了!”朱老头回头招呼他大儿子,“老大,这是俺给你说起过的家云!家瑞的恩人!”
朱家老大泪水嘤嘤,他点点头,他认识家云,他也没多说话,他只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然后匆匆钻进了内屋。
就在这时朱家门口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凭感觉,脚步声细碎,细碎的脚步声里夹着木屐踩在石头上的清脆声,是日本人。
家云猛一回头。灵子母亲小心翼翼站在开水铺子门前,她手里端着一碗小米。
朱家老头急忙迎出去。
“老人家,不好意思!”灵子母亲脸露为难之色,“只有,只有这点东西,拿不出手!”
朱老头急忙双手接过那碗小米,连声说,“谢谢,谢谢您的心意,这够多了,够好了,这个时候家家的粮缸都空着……俺收下了!”
灵子母亲嘴里没有多余的话,她只默默站着,然后向开水铺子里深深鞠了一躬。
送走了灵子母亲,朱老头急忙去给家云拿碗倒水。
家云看着一脸沧桑的老人,轻轻问,“老人家,家里需要帮忙,您就说一声!”
“不用,人有,姑娘家明天来人,忙得过来!您有事尽管去忙!”朱老头心思不乱,他知道孰轻孰重,他也知道家云这个时候进城一定有大事。
“那,俺去叶家看看!”家云起身准备告辞。
朱老头急忙拉住家云的胳膊,“叶家被盯上啦,上个月,那个两岁的男孩被孔先生带去了周家,你有事去周家找他吧!……”
家云知道朱老头不知孔阅先已经牺牲的事情。
“叶家发生了什么?”家云皱皱眉头。
朱老头长长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你不要去叶家,也许有人正盯着叶家。咳,俺自己瞎心思,也许俺多想了……你不要担心,该干啥就去干啥,还有俺,再说英子很聪明,她能应付过去的,四邻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叶家出事不是吗?”
“是谁说了什么?还是柳巷子里有汉奸?”家云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那个坏女人,看不得别人好,她没事找事,俺看她就是闲的……”朱老大撩开门帘气哼哼地扔出来一句话。
“这几天柳巷子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俺只是怀疑!”朱老头扭脸看看他大儿子,他又抬头看着家云,“你还是小心点!”
家云还想从朱老头嘴里问点什么?可,朱家老太太还等着入殓,他默默摇摇头,“明天俺有时间再来……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朱大伯,您忙吧,俺去一趟周家……”
家云离开了朱家,他没敢去叶家,他快步向威海路方向而去。
路上,家云感觉有人一直跟踪他,他也不回头,他的脚步直奔台东路,一抬头,前面路口出现了一家妓院,他扭身钻了进去,门口内冲出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呼啦”把家云围在中间。
家云趁机偷眼看看他身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远远往这边眺望。这个女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家云皱着眉头在他脑海里寻觅,这是吴莲的后母,看那麻花式的身影一定是她,朱家老大嘴里的那个女人莫非是她?这个女人为什么盯着俺?难道她怀疑俺的身份?不可能,给叶家祖母出殡那天,大家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披麻戴孝,她不可能分辨出俺,那就是第二个原因,她是盯着朱家,然后她是……想到这儿,家云快步迈进了香气扑鼻的妓院,他仰起头,他悠闲地扫视了一圈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他又抬起眼角瞄了瞄二楼的长廊,他吸吸鼻子,咳嗽了一声,“清凤姑娘在吗?”家云的声音还没有落地,从楼上一间屋子里探出一个桃花粉面的女人头,接着一个身形婀娜多姿多彩的女人轻盈地扭着身体,一步一步下楼,她故意抛弄着她手里一块手帕。她的脸蛋俊秀,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吆,是三哥呀,这么晚,您又去哪里喝酒了?这一晃又是半年,您去哪儿发财啦?”
“……俺没醉!想你了,到这玩玩!”家云假装醉酒神态,他一边轻浮地笑着,“清凤姑娘想俺了,是不是?”
清凤嘿嘿一乐,“是,是呀!”
“你家鸨母呢?”家云一边快步上前搂住清凤细细的腰,一边抬眼瞄着四周。
“找她有事?”清凤压低声音问。
“外面有一个不安分的女人,模样不差,品性太坏,坏事!”家云的嘴贴着清凤的耳朵悄悄嘀咕,外人看到的是两个人在腻歪。
“俺明白,她住哪儿?”
“住柳巷子吴家!姓刘,她男人死了!看模样不到四十岁……这是俺的感觉,哈哈哈”
“嗯,俺给鸨母说说,多大?四十岁左右,哈哈,有点大!”清凤嘻嘻笑着,她的眼角瞟着楼上,“鸨母在楼上的会客室,您去找她?”
“不用了,俺先从你房间窗户离开,有事咱们再联系,俺这几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做……那个女人交给你,但,你不要亲自去,保护好自己!”
“好!”清凤被家云拥着进了一间屋子。
家云甩掉了刘香娥,他直奔威海路。
刘香娥看到家云进了妓院,她嘴角撇了撇,她嘴里冒出一句话:有钱的男人一路货色!
这个时候夜已经完全黑了,就像一块大大的黑布笼罩着青岛的天空,没有一丝天外的色彩,只有眼前的妓院门口的彩灯一闪一闪,就像女人在向路人抛着媚眼。
刘香娥的脚步在妓院门口徘徊,她看着一个个姑娘笑得像花一样的脸,一个个香气袭人,一个个身穿绫罗绸缎,她想到了她自己,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难道就要这样埋里埋汰、寂寂寞寞、独守空房老去吗?每天还要为吃穿发愁,还要每个月交着房租,这种日子她过够了!
第三天,朱家为朱家老太太办丧事请客,朱家请了好多人。朱家院子太小,朱老头昨天找了英子商量,借用一下叶家院子,英子很痛快地答应了,英子自然很高兴,朱家在叶家院子里摆酒席,新丽新菊新新也能吃到平日里见都没见过的美食。所谓美食,最多每桌有一条鱼,有一只鸡,还有一点猪肉,其他都是萝卜白菜,即是萝卜白菜也是请了能上的台面的厨师做的,所以酒菜色香味俱佳,整条街都漂移着菜香、肉香,这是柳巷子十几年以来的第一桌酒席。
其实朱家在叶家只摆了三张桌,这是朱老大和他的妹夫花光了一年薪水凑合了三张桌,除了几个自家真实亲戚和邻居,就是朱家老大请的日本朋友,还有棉纱厂厂长的女儿,就是那个日本军人的老婆,还有马来福,后来,朱老头还让他大儿子请来了灵子的母亲。
朱老头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请客呢?只因为他从马来福那儿得到消息,今儿日本宪兵队要到柳巷子来。朱老头知道日本鬼子来柳巷子也许是冲着叶家,如果叶家只有几个孩子在家,如有不测,他对不起叶家祖母生前的嘱托,更对不起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孩子们的父母。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宋先生他们,他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英子。
刘缵花和家云也来了,他们没有出现在叶家院子,他们的身影躲在柳巷子旁边的公园里,刘缵花扮成卖鞋垫的老太婆,她把地上铺着一块牛皮纸,牛皮纸上摆着几副大大小小的鞋垫,她的耳朵竖着,她的眼睛警惕地四处观察;家云穿着破衣衫,他的头发散乱又脏兮兮,他满脸煤灰,还有一撮烂七八糟的胡子,胡子上粘着几颗饭粒子,几乎认不出他的真面目,而是一个讨饭的乞丐。
开席了,朱家老大站在叶家门口迎接他的贵客,朱老头迎接他请来的邻居,朱家女儿和女婿在厨房给三胖厨师帮忙。三胖厨师是宋先生请来的自己人,他们心里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打消日本鬼子对叶家的怀疑和监视,为了保护叶家几个孩子平安,如果做不到,只能鱼死网破!
日本宪兵队在中午时分来到了柳巷子,他们有二十几个持枪核弹的士兵,其中有一个军官和一个翻译。他们到来的时间几乎和朱家开席时间不差上下。
马来福急忙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他哆哩哆嗦跑到了那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军官面前,低头垂目。
“叶家?哪儿是叶家?”日本军官问。
“这就是叶家!”马来福指着叶家的酒席说。
日本军官吸吸鼻子,好香呀!他的眼睛在三张酒桌上扫过,其中一桌坐着的都是日本人,尤其面纱厂厂长的女儿他们都认识,那个日本女人的丈夫在河北战场,是他们日本天皇的勇士。
日本军官和他身边的翻译看到那个日本女人先是一愣,接着就是深深鞠躬,非常虔诚。
日本女人挑着她红红的眼皮,撇着她血红的嘴唇,她手里依然端着酒杯,面对身旁弓腰曲背的两个日本军人她一脸冷漠,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就在这时,刘香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扭着腰身窜进了叶家院子。她今天穿戴很上档次,可以说花枝招展,一身香气袭人。她先向那个日本军官弯弯腰,“您好!”
一会儿,她抬直身体往前走了一步,她一手托着她的腮帮子,她斜着眼珠子瞄着叶家院里的三张酒桌子,然后,她低头扫视着在坐的每个人的脸,她不认识那个高高在上的棉纱厂的日本女人,她以为那个日本女人与灵子母亲一样可以随便践踏,她撇了撇嘴唇,她踮着脚后退了一步,她的身体靠近那个日本军官,“吆,皇军呀,她们都是叶家的亲戚,也是朱家的人,他们朱叶两家就像穿着一条裤子,那一些,那一些在坐的日本人是不是真的是你们日本人呀?俺看不像!他们都是故意穿着你们日本人的衣服哄骗皇军……你们可要睁大眼睛呀!”
翻译官急忙把刘香娥嘴里的话翻译给那个日本军官。
那个日本军官皱皱眉头,他的嘴巴怒了起来,心说,眼前这个中国女人脑袋是不是有病?怎么满嘴胡说八道呢?
突然,那个棉纱厂的日本女人站了起来,她快步走近刘香娥,她举起她的巴掌朝着刘香娥的脸左右开弓。
刘香娥做梦都没想到有人会突然跳起来打她,这个亏她可从没吃过。她一边捂着被打疼的脸,她一边龇牙咧嘴扑向那个日本女人。
酒桌旁边的几个日本浪人齐刷刷拔出腰里的长刀直奔刘香娥,刘香娥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倒地而亡。
日本军官没有料到事情来的这么突然,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刘香娥就倒在了他的脚下,瞬间从刘香娥身体上冒出几股血水,血水蔓延,他连连后退。
在场的所有人中国人更没有料到日本人杀人如杀一只苍蝇,他们杀人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柳巷子的邻居吓得魂儿都飞走了。
那一些拿刀的日本浪人还朝着刘香娥的尸体呸了一口,然后,他们嘴里继续说笑,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抓起衣襟擦擦滴血的刀口,一边坐下继续吃菜喝酒,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在日本鬼子闯进叶家院门时,新丽就把新菊新新拉进了书房,她把书房的门从里面关上了。她把眼睛透过窗户,院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她吓得全身哆嗦。
“俺要出去吃肉!”这是新菊和新新嘴里的话。
“那个,那个吴莲后母被鬼子杀了,你们不要吆喝!院里都是鬼子!”新丽扭脸看着新菊和新新,她用低低的、颤抖的声音嘱咐新菊,“你护着新新,不许他嘟囔!”
“鬼子?吴莲后母死了?!”新菊吓得全身瘫痪。
一旁的新新急忙闭上了嘴巴。
这时,楼下院子里传来几个日本浪人和那个日本女人旁若无人的欢笑声。
“她是一个妓女!”灵子母亲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刘香娥,她压低声音对她身旁的那个日本女人说,“为了钱她什么都可以做!”
那个日本女人点了点头,她又撇了撇嘴角,她一边抬起她高傲的头直视着那个日本军官,她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刘香娥的尸首说,“她是一个妓女,你们为了一个妓女浪费宝贵的为天皇效力的时间吗?”
“对不起!”日本军官向那个日本女人深深鞠躬,他嘴里一边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一边抬起手向叶家门口外面挥了挥。
站在叶家门口外面的二十几个日本士兵迅速排好队,慢慢转身走了!
朱老头摸摸他“蹦蹦”跳的胸口,他又斜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刘香娥,他急忙喊来他的姑爷,“快,把她拉去水清沟扔了,别扫了大家的兴!”
刘香娥被拉走了,叶家院子被马来福带着几个邻居打扫的干干净净。大家又在朱家老大的吆喝声里继续推杯换盏!
刘香娥就这样死了,她唯一带走的是她的一身精美的衣服,那身衣服也被拾荒的人扒走了,可以说她一丝不挂地死了,她的尸体被水清沟的水泡烂、泡臭,狗都没有吃。
刘香娥的死是一个突然,更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大家只想吓唬吓唬刘香娥,让她以后闭嘴,或者让她自己去妓院工作,没想到她自找没趣,她竟然敢与面纱厂厂长的女儿较劲,她死的稀里糊涂。
一个星期后,刘缵花回到了叶家。
四月份的天气已经暖和,樱花已经落败,它的花瓣被风带到了街道上,被人力车压得稀碎,被脚步踩的失去了灵魂。灵子家的樱花树也只剩下了绿色的叶片,还有杂乱无章的枝条。空气里只留下樱花浅浅的气味在徘徊、在彷徨、在焦虑、在春风里慢慢变成了灰色,被一阵阵风卷起吹落,摔成了粉末,魂飞湮灭。
黄丫头在院里追着樱花的花瓣,溴着樱花渐渐远去的残喘气息。
英子在书房里写字,她的胳膊肘下压着一些彩纸,刘缵花坐在英子的对面,她看着英子认真的样子,她笑着点点头,她顺手抓起旁边针线盒里的一件夹衣,衣服袖子已经破碎,她认真缝着,这是新新的一件衣服,“男孩子啊就是调皮,衣服碎的快。”刘缵花嘴里絮絮叨叨。
“舅母,您看看可以吗?”英子举起她手里的彩纸,彩纸上有八个字:驱逐倭寇还我山东。
英子的字体很美,可以说精美又小巧。
“写大点!你人长不高,字写不大!”
“不是的,不是这样!”英子不好意思地狡辩。
“不是?邱先生的字就很大,他人长得高大,不是吗?”刘缵花故意逗英子说,“写大字长高个,姑娘!”
“舅母,这么大的纸只写这八个字太浪费,如果能多写几行就好了,再多几张纸更好,俺想用写着字的纸卷烟,然后,这些字就会被那一些抽烟的日本士兵看到!”
英子的话让刘缵花的手停下了穿针引线,她抬起头直视着英子,“对,好主意!英子,你怎么想到的?”突然刘缵花又摇摇头,“不行,很危险!”
“朱老伯家里有细条的白纸,很多,他都用来生煤炉!”新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书房门口,他使劲向英子点头,表示他嘴里话的真实。
“真的?!”英子嘴里还是问出了两个字,她是兴奋,也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走,带我去朱家!”英子一边说着,一边从凳子上跳起身来,她上前一步拉起新新的小手。
“等一等,英子,明天上班先把这一些带进去,以后咱们慢慢来!”刘缵花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新新面前,她蹲下身看着新新的眼睛,“宝贝呀,千万不要把今天听到的、看到的说出去呀,如果你说出去,你英子姐就回不来了!”
新新使劲点头,“俺都快九岁了,知道,知道,舅母您就放心吧!”
刘缵花笑了,她知道叶家每个孩子都很懂事,也许他们经历了太多曲折,他们比其他娇生惯养的同龄孩子都晓事早。
英子拉着新新走进柳巷子时,朱老头正在他家开水铺子门前铲煤块。老人一边卖力地喘着气,他嘴里一边埋怨着,“臭小子回家一点活都不干,是不是想累死俺这个老头,你娘死了,你爹再死了,这家你回来还有意思吗?”
“俺有事出去,待会俺回来帮你!”朱老大推着他的自行车从他家院子里走了出来。他一抬头看到了英子手里拉着新新站在眼前,他急忙弯下腰盯着新新的小眼睛问,“有事吗?发生了什么事吗?”朱家老大着急的声音让英子听着暖心。
以前新新特别害怕朱老大,只要朱老大在家,他从不来朱家。
今儿新新仰起他的小脑袋,笑嘻嘻地看着朱老大,“朱老大,俺英子姐有事找朱老伯!”
英子被新新的称呼吓了一跳,新新竟然直呼朱老大。
“如果没俺朱老大的事,俺就走了!”朱老大向新新眨眨眼睛,同时他抬起大手摸摸新新的小脑袋瓜。然后他扭脸看着他父亲说,“阿爸,这点活给俺留着,俺先去办点正事,马上就回来!”
朱老头听到英子和新新的声音,他急忙杵着铁锹抬直身体,他没有理睬他的大儿子,他慢慢走近英子,“怎么?有事吗?英子。”
“俺来帮朱老伯铲煤块!”英子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准备接过朱老头手里的铁锹。
“英子是不是有事?快说!”朱老头知道英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压低声音又问,“你舅母有事?”
英子摇摇头,她又浅浅一笑,“朱老伯,俺帮您干活,俺要您一些纸!”
“纸,什么纸?”朱老头疑惑不解。
“生火的白纸,俺,俺教新丽新菊新新写字用!”英子说。
“纸?!俺有,你们拿去就是,有很多,不用帮俺干活,那个青年小伙子都不敢,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孩子干?”朱老头一边说,他一边抬起头斜了一眼他儿子,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朱老大没理睬他父亲的话,他挎上自行车,一甩身体,一蹬脚闸,走了!
朱老头把他手里的铁锹放在墙根下,他转身迈进了他家院子。英子从墙边上抓起铁锹。
英子已经会做许多活了,她干活的动作完全是一个大人,她拿的起铁锹,拿的起针线,更拿的起笔杆子。
夜很深了,英子还趴在桌子上写字,她手里是一张张卷烟纸大小的白纸,每张洁白的纸上有一行小字,小的右眼能看得见。“还我父亲”“还我哥哥”“还我河山”“还我山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儿是我家,你们是侵略者”
英子的眼泪在脸上流着,她急忙抬起衣袖擦去,她想起了她父亲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叔和三婶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哥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嫂的死,她想起了叶小姐的死……
刘缵花站在书房门口,她知道她阻止不了英子想做的事,她只能把担心变成絮叨,“出门前把手洗净,不要留下墨汁!”
英子点点头。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不认字,不会写字!”
“知道了!”英子抬起头,她看到舅母满脸伤心,英子以为舅母是担心她,“舅母,您不要为俺担心,俺不会连累叶家!俺更会保护好自己!”
”不要一下子都带进去,很危险!”刘缵花抬起手抚摸着英子的头,她心里有好多话要说,昨天家云告诉她孔阅先牺牲半个多月了,她心里那个疼呀,她偷偷哭了好几次,她可怜那个老头,可怜他无依无靠,可怜他为了抗日废寝忘食,他把省下的粮食都给了叶家;尤其她来青岛工作后,多亏有孔阅先的帮助和指导,让她一切顺利。
今天她本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英子,她犹豫不决。她知道英子对孔阅先的感情,英子已经把孔阅先当成了父亲,她怕英子难过,她更怕英子分神,她没有说,她自己默默承受着失去孔阅先的痛苦。
孔阅先去崂山之前把他的二胡留了下来,他说他如果回不来就把它留给英子,刘缵花更不敢把那把二胡拿出来给英子,英子多聪明呀,不能让英子带着仇恨去日本卷烟厂上班,她带着那一些宣传单已经很危险了。
英子把刘缵花让她写的宣传单顺利地带进了卷烟厂,她还悄悄换下几张卷烟纸,她把她写的字条卷进了烟卷里。
一天顺利,一天平静。
英子和灵子踏出卷烟厂时天已经黑了,英子脚步轻快,她做了一件她以为最大的事情,这件事情做的很成功,成功得让她的心情变得尤其愉悦。
路上,灵子告诉英子她父亲昨天晚上回来了,半夜又走了,他参加了崂山抗日游击队。英子替灵子高兴。
“俺父亲说有一个住在柳巷子的老头死了,被鬼子炸弹炸死了!”灵子的话吓了英子一惊,她想,柳巷子里没有什么老头在崂山抗日游击队呀,谁呀?怎么没有听舅母说起呀?英子的眉头扭到了一起,她把柳巷子的住户在她脑海里排了个遍,她都没有想起是哪个老头。
“他临死时告诉在场的人说……当时我父亲也在,他说他女儿住在柳巷子,以后胜利了告诉他女儿到崂山看看他!”
“他姑娘是谁?”英子的心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好疼,好想流泪的感觉。
“不知道,他没说名字!”灵子摇摇头。
夜的静,英子感觉冷,那不是寒冷的冷;夜的黑,让英子喘气不畅,孤寂的黑。冷与黑,黑与冷,让英子刹那间失魂落魄。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好似有一双大手拽着她的腿,她抬起头,她的眼睛落在了前面的公园,她突然想去公园看看,看看什么她也说不清,她只想去看看,看看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在吗?他从崂山回来了吗?崂山?!英子脑子里冒出崂山两个字,她的心又开始酸疼,那种酸疼是想哭的酸疼,英子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她几乎飞奔着闯进了公园。
公园里行人稀疏的可怜,有几只小鸟被英子急冲冲的脚步惊飞,半空落下几片树叶,有一片树叶落在英子的手里,英子张开小手,她慢慢攥紧那片树叶,孔伯伯,您在哪儿呀!
前面长廊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坐在拉二胡老头坐过的地方。
“孔伯伯!”英子一声呼喊,再次催动她心里悲伤的泪。
英子突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她低下头,脚下飘起一层烟灰,是烧纸的烟灰。英子一愣,她抬起头,对面长廊下坐着的那个人手里举着酒瓶,在自饮,他似乎没听到英子在呼喊,他没有抬头,他已经醉了。
“孔伯伯呢?”英子认出了那个人,是家兴三哥家云。
家云脸上闪着泪花。
“孔伯伯呢?请您告诉我,我是英子呀!”英子“扑通”跪在家云旁边,“孔伯伯他去哪儿了?”
家云嘴里仍然没有一句话,他真的醉了。
“你说话呀?你这个酒鬼,你说呀,说一句俺听得懂的话,求求您,行吗?!告诉俺,孔伯伯去哪儿了?”英子抬起泪眼哀求家云。
“你的脚下还有烧纸,还有洋火,你给他烧烧纸钱吧!他心里只有你这个女儿!”家云的话里夹着泪水,词语凌乱,“他用他的身体保护了那一些药品完好无埙……今儿是那个老头的三七!”
英子听明白了,孔阅先死了,已经死了二十一天了。
英子想起了灵子的话,想起了灵子父亲说的话,他说那个老头有个女儿住在柳巷子,那个女儿就是指的俺……“不要呀,孔老伯,您不要死呀!英子有话对您说……”英子痛哭失声。
英子心里真的有好多话要与孔阅先说,她想说,那个他天天担心的刘香娥死了,被日本人杀了;她想说,她又把一些宣传单带进了卷烟厂,很顺利;她想说她把写着字的纸卷进了一盒盒烟里,也许那一些日本士兵看到了,也许不会再打仗了,也许日本鬼子会从青岛撤回到他们的国家,以后大家都会有饭吃,不再挨饿。
英子的泪落在纸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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