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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mb是江城最出名的一家夜店,当年陈川还在玩乐队的时候开始做的。店老板是陈川以前的朋友,连店名都用的是林肯公园当年最火的一首歌。那时候陈川在这家店唱过几回,这家店就是这么火起来的。所以后来季辞拿陈川的名字去numb,喝酒不用花钱。
如今店老板早已不看店了,雇了小弟打理numb,他自己开了家鱼馆,生意红红火火,娶老婆生孩子,一身的人间烟火俗世欢喜。
门脸儿没变,“numb”形状的霓虹灯管还亮着,只是色彩已经黯淡。老板没有花钱去翻新,因为江城就这么大,这家店已经出名到即便没有广告牌都不影响它的客流的地步。
numb里面远比过去热闹,长着耳朵听,竟然说普通话的更多。这些年,江城的确多了不少更有钱的外地人。季辞没有去和店主打招呼,随便点了杯酒。她七年没来numb,店里常客不知换了多少茬,她是张新鲜面孔,没人记得起她在江城叱咤风云的过去。
季辞脱了外面的罩衫,里面是件紧身的黑色背心。她在国外养成了健身的习惯,在天井老屋中的一年,也并没有懈怠。头发高高束起,肩如双翼,深邃性感的脊沟从背心下延伸出来,陷落的曲线就像起伏的岛屿,神秘而诱人。
季辞之前在陈川家原本就喝了不少,现在酒劲儿上头,径直下舞池去跳舞。小城市夜店的舞池不算大,胜在氛围。光怪陆离,电音震天。舞池里头都是些年轻人,穿着热辣时尚,是和白天的江城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季辞独自跳舞,像是要一扫一年多来的晦气一样疯狂地跳舞。她已经太久没出来松动筋骨了,浑身就像生锈的机器,她不停地跳,把身上的斑斑锈迹全都擦掉,渐渐地大开大合,运转自如,艳光四射。
很快就有很多男的来撩她,季辞全没搭理,直到最后,才有一个男生引起她的注意。这个男生一直在和她一块儿跳,像是和她斗舞似的。
季辞跳出一身薄汗,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出来洗手时,听到有人叫她:“喂。”
她扭头一看,是那个男生,穿着一件挺宽松的白衬衣,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算不上洋气,但朴实中有一种江城人特有的刚健。
“舞跳得蛮好的。”他用普通话说,但还是用了“蛮”这个字,季辞听了有点想笑。
“是么?”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扯了两段卫生纸擦干。
“身材也好,江城很少看到你这种练过的女生。”他说。
“你也不错。”
男生笑了起来:“你看到了?我还以为你真不看我呢。”
季辞勾起嘴角,低头把卫生纸折成尖,把圆长的指甲缝里的水也吸干,又从小包里拿出护手霜,在手上抹匀。
“我叫敖凤。你叫什么?”
“怎么这么像女生的名字?”
“凤凰凤凰,凤不就是男的么。”
季辞又低着头笑,护手霜放回去,又拿了瓶拇指大小的护甲油出来,把所有指甲都细细涂上。
敖凤说:“我还是第一回看到像你这么讲究的女生。”
季辞低着头瞟他一眼,护甲油和右手都递过去,“那你给我涂。”
敖凤接过护甲油,左手拿住她的左手五指,把护甲油的小瓶子倒过来往上抹。季辞的一双手,修长细白,指甲圆润剔透,她感觉得出,敖凤拿着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使力。季辞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敖凤脸上和身上游走,她总觉得他面善,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说不出来。
涂完了,敖凤帮季辞把护甲油放回包里,却不放开她的手。季辞抽了一下,故意问:“你做什么呀?”敖凤手上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说:“你是下江来的吗?之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他胸膛结实暖热,是属于少年人的青春和阳刚气息。粗糙的手指在她裸湿的后背上抚摸,季辞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和身体上的变化。
季辞笑,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摆正在自己面前:“你才多大啊?就想上我。”
“二十一。”
“现在的小孩,读书都这么晚?”季辞把他白衬衣的衣领翻过来,底下用红线绣着几个字。
“江城职业高级中学。”季辞用方言念,抬起眼睛来笑对他,“小秧子,姐在numb混的时候你还在学四则运算呢。”
小秧子是江城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方言,说的就是那种不懂事的年轻人和小畜生。
敖凤愣了一下。季辞扳着他扣在背后的手推开他,低声嘲笑:“还没摸过我这种手吧?你看看你,刚才手都抖了两下。”
敖凤脸红了一下,哪里肯就这么让她走了,抓着她的手把她压在墙上,说:“这不就摸过了?”
季辞笑笑,看得出他少年人装老练的色厉内荏,拍拍他的胸膛说:“小秧子,等长两年再说吧。我怕这回伤了你自尊,以后你有心理阴影。”
敖凤也不是没开过荤的人,当然知道季辞说的是什么意思。谁不想在女人面前有面子,但季辞刚才嘲笑他手抖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丢人。他知道比起他之前交往过的那些女生,这个女的他还拿不住。也不晓得她是什么底细,他就放开了她。
季辞往洗手间外面走,把高束的头发放下来,双手把它们抖得蓬松,走到人声鼎沸的外头,敖凤又追过来,揽着她的腰将她狠狠一搂,贴在她耳边说:“你等着,我迟早把你日了。”
对面的卡座响起一片口哨声,季辞伸长手揉了下他略长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那就看你本事了,小秧子。”
敖凤悻悻然回去,季辞走去买酒,碰到以前一个熟人,便寒暄起来。熟人朋友在璀璨矿业做事,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做什么,季辞胡乱搪塞了过去。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转头望过去,见敖凤坐在卡座上,仍在盯着她。这时有两个女生进到他们卡座中,那两个女生她竟然认识,穿白裙子的是陈川的前女友,红裙子的是上次在季狗子鱼馆和她在一起的妹妹。
熟人朋友见她目光定在那边,好奇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说:“看谁呢?”
那两个女生的目光也向季辞投了过来。
季辞收回目光,拿起酒杯,说:“那两个红裙子白裙子的女生认得吗?”
熟人朋友笑了笑:“白裙子的不认识,红裙子的有点来头,是咱们大老板的小女儿,好像叫郭瑶吧,在上海念大学,这回清明小长假过来玩的。”他又补了一句,“上了大学才第一回来咱们江城,以前我也没见过。”
季辞的酒杯忽然定在半路,眉头一皱。她眼角的余光掠过去,不知道是否是她看错,那白裙子的女孩眼睛里透着凶光。
熟人朋友关心地问:“怎么了?”
季辞摇头:“没什么。”她又往那边看过去,这回红裙子白裙子的两个女生没有再看她,开始和那群男生一起喝酒玩游戏。敖凤也被拉进去,他一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那个白衬衣的男生你认识吗?”季辞意指敖凤。
“噢——”熟人朋友一脸“我懂你”地邪笑起来,“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总感觉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想不起来了。”季辞揉了揉太阳穴,今晚酒喝得已经不少了。“还可以。”
“你眼光还不错啊。”熟人朋友来得晚,没看到季辞之前和敖凤跳舞,“这家伙叫敖凤,职高的校草,据说人还蛮仗义的,会跳舞,歌也唱得好,有点咱们之前陈川的意思。”他感慨说:“每一届都有个陈川这样的人哪。”
“比起陈川还是差了点。”季辞嘀咕。
“人家年轻。”熟人朋友说,“你看看,你看看,郭瑶在做什么!”
季辞顺着熟人朋友的目光扭头去看,郭瑶站到敖凤面前,一下子坐到了他腿上,看上去是在玩电话号码的游戏,旁边的人拿着手机报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她就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点到敖凤身上的相应位置。季辞忽然听到一阵兴奋的尖叫,熟人朋友津津有味地看着,说:“哟, ‘0’!”
这一瞬间,季辞忽然觉得很无聊。
空虚,去排解空虚,却让自己看到更大的虚无。
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为何突然降临在这个时候。她突然从这个环境中抽离出来,音乐和人声的喧嚣突然离她而去,变得遥远,这是她的当下,也令她突然看到自己的过去。
七年时间过去了,她为什么还在这个地方?还和当年一模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numb,麻木,失去知觉,无动于衷。
她忽然觉得生活向她袒露出了狰狞面孔,雪白獠牙露出嘲讽微笑。
*
和那个熟人朋友喝完了几瓶酒之后,朋友去约姑娘,季辞打了辆车回去。已经是深夜两点快三点的样子,路上几乎没有了人影。江城的路灯昏黄,地面上呈现出沙漠一样的黄色。树影绰绰,静得吓人。
季辞觉得酒喝得有点多,她开了车窗,风灌进来,满耳是大江东去的浪涛。
车很快驶上了二桥,江城在长江上有两座桥,二桥是老桥,通往龙尾老街。江城比较老的几所学校,包括职高、技校、实验二中,都在这边。
二桥年代久远,车开上去,都能感觉到桥梁的晃动。司机师傅开得谨慎,放缓了车速。桥上路灯十分稀疏,季辞看到了前面路灯下停着一辆英菲尼迪,车边站着五六个人。
季辞的车开过去的时候,她看到有人猛挥一拳,打在了另一个人的腹部。
旁观者是红裙子和白裙子。
被打的人是敖凤。
“停车。”
季辞忽然叫道,“停车!”
出租车停了下来,“姑娘,我可不等你啊,这么晚了。”司机说。
季辞拿出三十块钱甩给司机,打开车门走下车去。
往桥中间走。出租车从她身边驶过,向着城区消失于茫茫夜色。
她走到英菲尼迪那里,几个成年男子还在殴打敖凤。敖凤在反击,但对方人多。
“干嘛啊,大半夜的打人?”季辞站在车边,手机转在手心里。“报警了已经。”她淡淡地说。
“婊~子来了。”红裙子和白裙子原本抱着双臂靠在矮矮的桥栏上,看见季辞过来,都站了起来。季辞依稀想起,陈川说过,他那个前女友叫庹映洁,这个名字不好记,她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她这时候看清了郭瑶,这个小丫头她之前看岔了,分明比庹映洁要有凶气许多。
三个成年男人停了手,敖凤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擦了下鼻血。季辞看了他一眼,他眼睛里死黑死黑的,怒得很,是毫不屈从的冷光。
“来得正好。”郭瑶说,“之前我姐说你是个万人骑的小姐,还真没说错。前天还在陈川面前卖弄风骚,今天就来夜店勾三搭四。”
这女生虽然年轻,说话却像刀子一样冰冷。她说话的时候,庹映洁一句话都不说话,只是厌憎地盯着季辞。
敖凤拉了一把季辞,刚要张嘴,季辞说:“走啊,赖在这里干嘛?”
郭瑶望着庹映洁说:“你看,他们两个在洗手间就搞上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贱~婊。”
季辞说:“你一个大学生,怎么嘴这么脏?”
郭瑶看向季辞,她长相可爱,面无表情,像一个冷血动物。“问你,你是跟陈川一边还是跟他一边?”她指着敖凤。
“操。”季辞骂了一句,“他们都是我江城人,你说我跟谁一边。”
郭瑶对敖凤说:“你走吧,我要跟她单独算账。”
敖凤自然不走,郭瑶也不多说,让那三个男的把他强行架走。
敖凤的声音远去,警车一闪一闪的光也远远逼近过来。桥上只剩下郭瑶、庹映洁和季辞三个人。
季辞抱着双臂,问:“你们要怎么跟我单独算账。”
郭瑶向她招手,“你过来。”
季辞走到桥栏边,老式的桥栏低矮,她见郭瑶向桥下指,底下是黑黢黢的奔涌不息的江水。
郭瑶说:“你妈就死在里面。”
季辞忽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毛骨悚然。她只觉得背后被重重一推,重心失衡,她双手向前抓去,却抓向虚空。
她忽然在漆黑的江水中看见了母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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