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

暴走萝莉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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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缝拼命补起来,因为她住在里面,会淋到雨。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努力,怎样加油,怎样奋不顾身,才配得上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不放心自己,才把生命托付给你。
    我发现,有恐高症的大多是男人。我身边没几个男人敢坐过山车,包括徒步穿越无人区的一些驴友。反而是女人,在弹跳球、海盗船、风火轮上面大呼小叫,激动得脸蛋通红。
    何木子就这样。她身高一米五五,大波浪卷,萝莉面孔,其实是外企高管。她胆大包天,挚爱这些高空项目,每天碎碎念要去跳伞。
    我亲眼见识她的能量,是在和一群朋友在毛里求斯一个度假村喝酒时。坐在酒店大堂,喝至后半夜,把啤酒喝完了。何木子说:“你们大老爷们儿继续聊,酒的事情交给我。”
    我陪着她去买酒,走了近两百米到度假村超市。她买了两箱,我说你先走,我来搬两趟。她说不用,然后蹲下来,娇滴滴地喊:“我喳!”然后把整箱酒扛到肩膀,摇摇晃晃地搬到酒店。
    朋友毛毛送她去房间,回来后说,何木子往床上一躺,一手揉肩膀,一手揉腰,“哎哟哎哟”叫唤了十分钟,越叫声音越小,睡着了。
    在沙滩,我看到了更震惊的一幕。何木子穿着长裙,举着一个巨大的火把,比她个子还高,脆生生地狂笑:“哇哈哈哈哈!”疯狗般蹿过去,后面大呼小叫跟着七八个黑人。我大惊失色,问旁边的阿梅。阿梅说:“何木子一时兴起,抢了黑人的篝火……”
    何木子就是传说中的“暴走萝莉”。
    阿梅嗫嚅地说:“我在生篝火,半天生不起来,被旁边黑人嘲笑了。我听不懂英文,反正他们指着我又笑又鼓掌。何木子暴怒,就去抢了黑人的篝火……”
    我呆呆地看着阿梅,叹气道:“阿梅呀,你跟何木子究竟谁是男人啊!”
    这两人属于青梅竹马,在南京老城区长大,两家相隔狭窄的石板街道面对面。因为阿梅出名胆小,就得了这个娘娘腔的外号,之所以没被其他男生欺负,就是因为一直处于何木子的保护下。
    何木子有段不成功的婚姻。她跟前夫古秦是在打高尔夫时认识的,相恋三年结婚。七月结婚十一月古秦出轨,跟旧情人滚床单。被一个哥们儿在酒店撞到,古秦不认识他,结果哥们儿匆匆打电话给何木子,何木子当时在北京出差,小声说“我知道了”。
    哥们儿嘴巴大,告诉了我。我查了查,查到古秦的旧情人其实也是已婚妇女。阿梅担心何木子,我就陪他赶到北京,恰好碰到何木子呆呆站在雪地里。她出差时间过一个星期了,可是不想回去。阿梅紧张得双手发抖,我叹口气,正要告诉她这些,何木子的手机响了。
    她冲我笑笑,打开免提。是古秦的母亲。
    老太太很温和,说:“何木子,我对不起你。”
    何木子说:“不,没人对不起我。”
    老太太说:“怎么办?”
    何木子说:“交给他们选择吧。”
    老太太说:“怎么可以,会拆散两个家庭。”
    何木子说:“是啊,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老太太说:“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何木子脸色惨白,帽子沾满雪花,说:“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如果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阿姨你不要看不起那个女人,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她是你儿子的妻子。”
    我注意到她已经不喊“妈妈”,改了“阿姨”的称呼。
    老太太沉默很久,说:“木子,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了不起?
    暴走萝莉没有暴走,她挂上电话,对我们微笑。小脸冷得发青,那个笑容像冰里冻着的一条悲哀的鱼,而红色的帽子鲜艳醒目,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无比骄傲。
    她扯下帽子,丢给阿梅:“冷,给你戴。”
    阿梅戴上女式绒线帽,样子滑稽。
    离婚时,何木子一样东西也没要。房子,车子,全部还给了古秦。
    很平静如常地过了小半年,大家小心翼翼谁也不去碰触,她与朋友照常谈笑风生,只是眼神底下有着不易觉察的悲伤。
    一次在阿梅家喝酒。何木子看着天花板,突然说:“两个人至少有一个可以幸福。”
    阿梅闷声不吭,但我觉察他全身发抖。
    我用胳膊肘顶顶阿梅,阿梅支支吾吾地说:“木子,小时候你经常保护我,可我保护不了你。”
    何木子斜着眼看他,接着暴走了。
    她大叫:“我的确对他不好啊,没有耐心,他想要个温柔的老婆,可是我脾气差,别问我脾气怎么差了,我告诉你,就是这么差!”
    她喊叫着,满屋子砸东西。
    小小的个子,眼花缭乱地沿着墙瞎窜,摸到什么砸什么,水壶、相框、花盆、锅碗瓢盆。她气喘吁吁地推书架,书架摇摇欲坠,我要去阻止她,被阿梅拉住,他摇摇头。
    然后书架倒了,满地的书。
    何木子泪流满面,说:“我不知道,我就是难过,你救救我好不好?”
    她蹲下来,抱着脑袋,哭着说:“你救救我好不好?”
    这次暴走,几乎把阿梅家变成了一地碎片。
    过了一个月,大家打算聚会,酒吧订好桌子。阿梅先去,我们到后,却发现坐了人,阿梅呆呆站在旁边。原来位置被占,阿梅不敢跟他们要回来。
    何木子一字一句地跟阿梅说:“你不能老这样,跟我学一句话。”她顿了顿,大声说,“还能玩儿啊!”
    阿梅小声跟着说:“还能玩儿啊……”
    何木子一把推开他,走到那几个男人前,娃娃音声震全场:“还能玩儿啊!”
    我们一起吼:“还能玩儿啊!”
    保安过来请走了他们。
    又过一个月,何木子请了年假。她的朋友卡尔在毛里求斯做地陪,于是她带着我们一群无业游民去毛里求斯玩。
    玩了几天,深夜酒过三巡,何木子的手机振动。她读完短信,突然抿紧嘴巴,抓着手机的手不停颤抖。我好奇接过来,是古秦发来的,大概意思是:你和我母亲通过话?你怎么可以没有经过我允许,跟我母亲说三道四呢?你还要不要脸?你懂自重吗?
    我心中暗叫:“我靠,这下要暴走了。”
    果然,何木子拍案而起:“他妈的,这样,我们明天去跳伞。谁要是不跳,我跟他没完!”
    大家面面相觑,望着暴走边缘的何木子,不敢吭声。所有人头摇得像拨浪鼓,齐声说:“去你大爷,跳跳跳跳个头啊……”
    第二天,在卡尔带领下,直奔南毛里求斯跳伞中心。大家坐在车上,一个个保持着活见鬼的模样,谁都不想说话。抵达后换衣服,签生死状,接着坐在屋子里看流程录像,管春第一个出声:“真的要跳吗?”
    何木子冷冷看着他。于是全场噤若寒蝉。
    何木子在大家闪着泪光的眼神中,指挥卡尔拒绝了教练捆绑串联跳。
    做了会儿培训,众人表情严肃,其实脑海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几乎啥都听不进去。我嘶吼着:“三十五秒后开伞!我去你们的大爷,啥都能忘记,别忘记三十五秒后开伞!晚开就没命了!”
    管春哆嗦着说:“真的会没命吗?”
    登机了。爬升到三千多米高空。我们一共六个人,配备了两个教练。教练一遍又一遍替我们检查装备,卡尔喊话:“准备啦,现在平飞中,心里默背要领,教练会跟你们一起跳。来,超越自我吧!”
    何木子不屑地扫了眼大家,弓着身子站到机舱口,站了整整十秒,回过头,小脸煞白,说:“太高了,我们回去斗地主吧。”
    一群人玩命点头。
    教练比画着,卡尔说:“不能输给懦弱,钱都交了,不跳白不跳,其实非常安全……”
    教练来扶何木子胳膊,何木子哇地哭了,喊:“别他妈碰我,你他妈哪个空军部队的!我同学的爸爸是军区副司令,你别碰我,我枪毙你啊!别碰我我要回家!我靠,姥姥救命啊,毛里求斯浑蛋要弄死我……古秦你个狗娘养的把我逼到这个田地的呀……我错了我不该跳伞的……我要回家吃夫妻肺片呜呜呜呜……”
    这时我听到角落里传来嘀咕声:“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
    我没来得及扭头,阿梅弯腰几步跨到机舱口,撕心裂肺地喊:“还能玩儿啊!”
    他顿了下,从胸口扯出一顶红色的女式绒线帽,紧紧抱在怀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何木子,我爱你!”
    然后阿梅纵身跳了出去。他紧紧抱着红色女式绒线帽跳了出去。仿佛抱着一朵下雪天里冻得发青的微笑,所以要拼尽全力把它捂暖。
    我们听到“何木子我爱你”的声音瞬间变小,被云海吞没。
    何木子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有种你等我一下!”
    她纵身跳了出去。
    管春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看来阿梅也要找个二婚的了!”
    他纵身跳了出去。
    毛毛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春狗等老娘来收拾你!”
    她纵身跳了出去。
    我跟韩牛一愣,他大叫:“还能玩儿啊!你说咱俩这是为啥啊!”
    然后他抱着我纵身跳了出去。
    我能隐约听见卡尔在喊:“你们姿势不标准……”
    我们自云端坠落。迎面的风吹得喘不过气,身体失重,海岸线和天空在视野里翻滚,云气嗖嗖从身边擦肩而过。整整半分钟的自由落体时间,我们并没有能手抓到手,并没有跟想象中一样可以在空中围个圆。我感觉自己连哭都顾不上,心跳震动耳膜,只能疯狂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开伞后,我看到蓝色绿色的地面,下方五朵盛开的彩虹。
    我们被这个世界包裹,眼里是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飘向落脚地。
    出发去毛里求斯的前几天,我去阿梅家。他打开门,我吓了一跳。
    他家里依旧保持着两个月前,何木子砸成满地碎片的局面。我说:“靠,都两个月了,你居然没收拾?”
    他小心地绕开破碗、碎报纸、凌乱的书本、变形的书橱,说:“我会收拾的。”
    那天喝高了。
    他说:“这些是被木子打烂的。我每天静静看着它们,似乎就能听见木子哭泣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她最大的悲伤,所以当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的其实是她碎了一地的心吧。我很痛苦,但我不敢收拾,因为看着它们,我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他说:“她的心碎了,我没有办法。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缝拼命补起来,因为她住在里面,会淋到雨。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努力,怎样加油,怎样奋不顾身,才配得上她。”
    他哭了,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地板上:“木子说,她很难过,我救救她好不好。张嘉佳,你说我可以做到吗?”
    我点点头。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最大的勇气,就是守护满地的破碎。
    然后它们会重新在半空绽开,如彩虹般绚烂,携带着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地飘向落脚地。
    不管他们如何对待我们,以我们自己全部都将幸福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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