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友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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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太……宏太。”
    不知是谁在呼唤我的名字。
    “宏太,我必须离开了……”
    秋子姐,你要去哪里?不是说了不要擅自跑出病房吗?
    “对不起,小宏。我和他约好了,一定不会失约。”
    等等,到底是和谁约定……
    我在迷宫般的昏暗森林中奔跑,四处找寻着秋子姐。森林中草木萧疏,一片摧枯拉朽之景,垂冰般又冷又尖的枝杈阻挠着前路。我努力分开树枝,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一路上不知被扎了多少次,竟然一点都不痛,我便立刻明白过来。
    啊啊,原来这是梦。
    这就是所谓的觉醒梦吧,人梦见自己从梦中醒来。不过就算“睁开眼睛”,因为仍在梦中,所以还是无法自由行动。不可思议的是,即便觉察这只是一个梦,那种拼命寻找本应躺在病床上的秋子姐的焦灼依然如初。
    一路披荆斩棘,终于抵达那处奇妙的场所。庭园里有一片池塘,旁边是华丽的屋舍。大概是在课本上见过的寝殿造式样,昔日的贵族曾在里面生活。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世界空荡荡的,月亮照出一池幽凉的倒影。
    哎?这里,我曾经看到过。
    池塘对面,连接着屋舍与屋舍的回廊下,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影,是秋子姐。
    正要跑过去,忽然发现秋子姐身边似乎还站着一个人,我再也迈不动步子,脚下犹如生了根一般。
    冷汗浸湿了衣服。那个人,很可怕。我直觉地这么认为。
    身体无法动弹,借着眼角余光,我看见那人搂住秋子姐的肩,带着她朝屋舍中走去。
    别去!
    我想阻止他们,却发不出声音。惊慌失措间,只听得唧哩哩哩哩几声刺耳的声响,这一次,总算真正睁开了眼睛。
    清晨六点的闹钟将我带回了现实。
    令人不舒服的梦。
    不祥之兆——这么一想,我惊得从床上跃了起来,迅速换好衣服,下楼去了厨房。我打开冰箱,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充当早餐。这时,母亲也已经起来了。
    “宏太,今天也要顺路去医院吗?”母亲问。
    “嗯,昨天我看姐姐没什么精神,所以想过去看看。”
    “是吗,顺便把那袋柿子也带过去吧。秋子不是很喜欢吃吗?妈妈上班又要迟到了,就不过去了。”
    “好,知道了。”
    冰箱里还有昨天晚饭吃剩的蔬菜沙拉,三两下吃完后,我把那只装着三个柿子的袋子塞进书包上学去了。
    呜呜,好冷。
    空气里还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我把装着柿子的书包放进自行车车筐里,猛地踩了一下脚踏板。清晨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骑着自行车,在无人的街道上飞驰,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的时候,医院也到了。
    秋子姐——我的姐姐秋子,几周前因病住进了这家医院。母亲独自一人抚养我们姐弟长大,因为出版社工作繁忙,她几乎很少来医院。因此,我常常在上学和放学途中顺路过来看望姐姐,连带着母亲的份一起。清晨,医院大门还没有开,我便绕去后门,早已记得我的保安替我开了门。我走进住院大楼,跟刚值完夜班的护士姐姐们打了个招呼,径直朝病房走去。
    咚咚,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打开房门走进去。秋子姐已经起来了,正靠坐在病床上,神情恍惚地盯着窗外。
    “秋子姐。”
    我试着叫了她一声,没有回应。
    “妈妈让我带柿子过来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袋柿子,放在靠墙的小桌上。秋子姐缓缓转过脸,仍是半梦半醒的神情,却忽然问道:“宏太……如果我要嫁人的话,应该怎么做呢?”
    “哎?嫁人?秋子姐你有未婚夫吗?”
    想起梦中见到的场景,我心里一紧,立刻反问道。
    “呵呵,那个啊……是秘密哦。”
    说完,秋子姐再次神情恍惚地看向窗外。
    事实上,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好几天。通常是早晨刚说完类似的莫名其妙的话,到了中午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变成了平日的秋子姐。比如昨天早晨。
    “宏太,你还记得后山的约定吗?”
    她问道,等我问她到底是指什么约定,她却答不上来。傍晚探望她时,我再次问她。
    “哎?我说过那样的话吗?”她回答。
    看上去根本就是毫无印象。这样的症状日渐频繁,我越来越担心,尽量每天早晨、傍晚都来看她。
    (难不成秋子姐被什么不祥之物附身了?)
    这个荒诞无稽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即逝,世上又哪有什么妖怪怨灵。不过,按照这几天秋子姐的情形来看,的确又像这么回事。
    “那我去学校了。”
    今早的对话让我越发不安。留下那袋柿子和秋子姐做伴,我揣着阴郁的心情走出医院。
    骑着自行车没走多久,忽然看见田地里孤零零地耸立着古坟似的小山。那座山颇为神秘,小时候大人们常说,山里有鬼怪作祟,禁止入内。
    啊啊,莫非……
    姐姐提到的后山,莫非就是这里?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呼呼刮过一阵大风,从山间树丛中随风刮到我面前来的,是一个男生以及一团又白又圆的不明生物。
    “呜哇哇哇!”
    那家伙一边嚷着一边滚落在地。我慌忙握紧刹车停了下来。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要走就安安静静地走啊!”
    声音意外地又尖锐又高亢。
    “嘘,猫咪老师。”
    哎?声音怎么变了?
    但是,面前的确只有他一个会开口说话的人类。也许是我的幻听吧。
    男生抱着那只貌似小猪的不明生物站起来,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
    啊啊,没记错的话,他是二班的……夏目。
    这家伙认识我吗?毕竟我们不在一个班。还是应该跟他打个招呼吧,但是这种场合到底该说什么才好啊。
    估计我俩各自在脑海里将上述疑问过了一遍,最后还是夏目啊哈哈地干笑一声,“哟”地冲我挥了挥手,试图化解空气中莫名而起的尴尬。我也默默地冲他挥了挥手,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啊啊好囧啊。
    咦?这里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路,那家伙要怎么办啊?用跑的吗?
    都怪大清早就遇上这样的事。到了学校,我猛然想起一件事,结果无论上课还是午休,我都在思考究竟应该怎么办。至于起因,自然是夏目。
    说起来,那个夏目和我们班的田沼不是好朋友吗?
    于是,我脑海中浮现田沼的脸。
    田沼和夏目一样是转校生,不过比夏目晚来一些时候。虽说和他同班,我们却没说过几句话。怎么说,他性格比较沉静,我时常看见他站在走廊里,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空无一人的操场。总之是个气质有点奇特的家伙。最近我从和田沼关系要好的北本那里听说,田沼的家便是坐落于八原的那处寺庙。
    我着实苦恼了一番,终于在放学后,对正要回家的田沼打了声招呼。
    “哪,田沼,听说你家是在寺庙吧。”
    “嗯?啊,对。”
    “你父亲,那个,有没有进行过祓除之类的?”
    “没,怎么说呢……不过,为什么这么问呢?”
    “啊,没什么……不好意思,问了你奇怪的问题。”
    失败。哪有忽然向人家咨询祓除事宜的同班同学啊!他一定觉得会问这种问题的是个奇怪的家伙吧。我才这么想着,田沼却出乎意料地回答:“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知道有的人就是以此为职业。所以别在意,也不是多么奇怪的问题啦。话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哎?啊啊……”
    “说说看咯。虽然我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说出来总会好受点吧。”
    啊,是个好人呢。
    我于是打算将秋子姐的事告诉田沼。
    “哪,田沼,听说你家是在寺庙吧。”
    “嗯?啊,对。”
    “你父亲,那个,有没有进行过祓除之类的?”
    放学后,我刚走出教室准备回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叫住我,如此问道。
    降矢宏太。我的同班同学,性格开朗,擅长交际,每当学校里举行什么活动,热衷于文化祭的他都会主动包揽任务,颇得人心。最近这几天,降矢却阴沉着脸,就连和他关系算不上亲近的我都发现了。听同学说,他有位在上大学的姐姐,最近生病住院了,因此他才成天闷闷不乐。不过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
    “说说看咯。虽然我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说出来总会好受点吧。”
    嗯?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啊。
    接下来,降矢将发生在他姐姐身上的奇妙事件告诉了我。
    降矢的姐姐秋子为了考取教师资格证,一直很用功地念大学。去小学实习的时候,忽然因贫血而昏倒。在医院里做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得出的结论是:病情比较复杂,需要住院治疗。不过,不是什么威胁生命的绝症,只须住两三个星期就可以了。之后定期回医院复查,多花些时间便能痊愈。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住院时间竟不断延长,秋子总说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一会儿是手腕痛,一会儿是小腹痛,一会儿又是头痛,总之每天痛的部位都不一样,可根据检查结果,又根本瞧不出异状。
    “那个时候,我以为,秋子姐是……因为想一直待在医院里,才谎称自己不舒服。”
    起初,降矢是这么猜测的,然而那以后秋子始终不见好转,反而一天天衰弱下去。渐渐地,检查结果也显示出此种症状,因为长期住院已成定局,秋子终于向大学递交了休学申请。
    从那以后,秋子就变得有些奇怪。清晨,她会问“还记得后山的约定吗”,或者“如果我要嫁人的话,应该怎么做呢”之类的问题,到了傍晚便彻底忘记,时常一脸恍惚地盯着窗外,明明没有人在,却像跟谁聊天似的胡言乱语。
    回家的路上,降矢推着自行车,有一句没一句地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我。他怀疑,姐姐之所以变得奇怪,是被不祥之物附身所致,不过又觉得这种想法本身就很荒谬,于是谁也没有告诉,一直一个人苦恼着。
    “你最近没什么精神呢。”
    “哎?被发现了啊?”
    “啊,全班都发现了。”
    听我这么说,降矢大吃一惊,为了不让大家察觉自己情绪低落,他或许还打算做出些夸张的举动来掩饰吧。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降矢其实是个蛮可爱的家伙,不禁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降矢的姐姐会变成这样,难道真的和妖怪有关?
    虽说这件事单靠我一个人大概没法帮他解决,但也不能因此就把夏目牵连进来。想着想着,却见降矢指着远处道:“啊,看,姐姐就住在前面的那家医院。”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只是一片景色单调的田野,然而浮现其中的两处场景却异样古怪——枝繁叶茂的古坟似的小山,旁边是雪白的医院,城楼一般从周遭的景色中突兀地脱离出来。
    “啊啊,那个啊……嗯?”
    定睛一看,两块地标之间,隐约架着一座色彩奇异的浮桥。
    “怎么了,田沼?”
    “啊,你看,那边有一道彩虹。”
    “彩虹?哪里?”
    “就在那座山和医院之间啊。像浮桥一样漂亮的彩虹。”
    说完我立刻醒悟过来,莫非,降矢看不见那座桥?
    “在说什么呢,我没看见彩虹之类的啊。何况,今天根本就没有下雨好吗。”
    “啊,哈哈,抱歉,我看错了。”
    好险好险。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非常注意,尽量不让别人知道我能察觉或看见一些妖怪的气息。然而,如果那座看上去像彩虹一样的浮桥真和降矢的姐姐的异状有关,那就的确是件棘手的事了。
    “啊,不过会不会和那座山有关?”
    降矢忽然抛出个意想不到的疑问。
    “田沼,你和二班的夏目是好朋友吧?”
    “哎?夏目?他的确是我的朋友,那家伙怎么了?”我惊讶地反问道。
    “没什么,今天早晨我在那边遇到他了。”
    “哎哎?遇到了夏目?”
    “哪,不要在意细节。那边啊,小时候大人可是不许我们进去的哦。”
    “不能进去?”
    “简单来说就是那里有鬼怪作祟。”
    “鬼怪作祟?”
    “只要进去就会被诅咒——传闻是这样的啦。谁知道呢,我觉得也许是那里太危险,大人才故意这么威胁小孩子,不让他们过去吧,说不定……”
    “你想到什么了吗?”
    “不,没什么。”
    降矢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因为此事实在古怪,有些听不下去。那天傍晚,我同他就此道别,然后便回家了。转身之际,降矢说:“诅咒什么的,我是不大相信的,但也请你帮我转告夏目一声,让他最好别再到山里去啦。”
    见他如此担心夏目,我忽然觉得,这家伙原来为人也蛮好的嘛。
    “夏目,怎么一脸阴沉啊。难不成吃坏东西了?”
    “猫咪老师,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吗。我在想事情呢。”
    “停停,反正你又在为那些无聊的事情苦恼了吧?”
    或许还真是些无聊的事情。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就没法视而不见吧。
    “话说回来,夏目,今早欠下的人情你可得好好还我哟。”
    “什么啊,欠你的人情?”
    “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忘了!夏目!我可是一大早就陪着你,跟着那个把我们从被窝里吵起来的小角色,不辞辛劳不远万里跑去那座深山,结果只是为了把名字还给它!”
    “我有什么办法,谁让那家伙的朋友被岩石卡住了腿动弹不得啊。再说了,猫咪老师你作为我的保镖,陪我跑这一趟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啊。”
    “就算是这样好啦,关键是在那之后,你哭丧着脸说这样下去上学要迟到啦,然后让你骑在自己背上飞奔着把你送去学校的是谁啊!”
    “难道不是猫咪老师你说赶快走啊,然后擅自把我背去的吗!”
    “多亏了我你才没迟到吧。要是不给我买十个七辻屋的豆包,我就跟你没完。”
    “十个?猫咪老师你在暴饮暴食吗?五个怎么样?”
    “嗯——那就八个!”
    “六个。”
    “算了,七个成交!”
    对我来说,七个也已经是相当沉重的负担,唉,算了,就这么办吧。
    “猫咪老师,关于那座山,我听说了一些传闻。”
    “啊?”
    “那座山里住着一个妖力很强的妖怪,据说他最近要举行一场婚礼。”
    “啊啊,的确有听说过这件事呢。”
    “好像是叫御神由良大人吧。从前很受尊敬,在这一带也曾大显身手,现在却悄悄躲在深山里生活,听说原本是一位仙神。”
    “啊啊,现在不管走到哪里都有这样的家伙呀。”
    “我比较在意的是,他的未婚妻据说是个人类的女孩。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呢?”
    “管它这样还是怎样,反正他在那附近抓了个人类,强迫对方嫁给他咯。”
    “呃,这不是诱拐吗!”
    “不,那一带充溢着十分强大的妖力,可见是个实力不俗的家伙,不可能做出这种蛮不讲理的事,双方一定有正式交换过契约,他才会如约前去迎接对方吧。”
    “交换过契约,意思是指?”
    “简单说就是约定。”
    “但他会和谁达成那个约定呢?”
    “啊——真是个难缠的家伙。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啊!就算他和谁达成了约定,那也是他们之间的问题,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好吗?你千万不要满头热血地载进去然后惹来一堆麻烦啊,夏目。”
    “啊啊,我明白啦。”
    现在的我拥有很多重要之人,所以绝对不能贸然行动,给他们带去不必要的麻烦。虽然这个道理我再明白不过,但是……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放学时田沼忽然叫住了我。
    “夏目,一起回去吧?”
    “啊,好啊。有什么事吗?”
    “有个东西,想让你帮我看看。”
    “嗯?”
    刚跨出校门,田沼便拉着我朝与回家方向相反的那条路走去。
    “你想让我看什么东西?”
    “嗯,啊啊……对了夏目,你,昨天早上碰到了我们班的降矢吧?”
    “降矢?”
    “他说是在正前方那座古坟一样的深山附近。”
    “哎?啊啊!”
    原来是在那个时候。记得当时我将名字还给被岩石卡住腿的妖怪之后,那家伙兴高采烈地一脚踢飞了岩石,掀起一阵狂风就消失了。之后,我和猫咪老师十分不幸地被风刮到了山路上,跌跌撞撞地从路边摔了出去,恰好撞上同校的一个男生。
    “他说了什、什么吗?”
    “没什么。他只是很担心你哦。”
    “担心我?”
    “那座山里貌似有鬼怪作祟。他说,要是让夏目因此惹上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没关系的。我没有做任何会被诅咒的事哦。”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那个降矢还蛮好的嘛。”
    “啊。其实我和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说过话,不过他的确蛮好的。”
    田沼把从降矢那里听来的事详细地告诉了我,大致情况是生病住院的姐姐变得有些奇怪,因而降矢怀疑她被不祥之物附了身。听着听着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关于这件事,我想到了一些细节。
    “难不成,他的姐姐……和那座山的主人达成了什么约定吗?”
    说着,田沼伸手指了指远处。
    “看,就在那边。”
    我顺势望去,只见景色单调的田野中突兀地浮现两块地标。一是昨天我归还名字后离开的那座深山,再一个便是建在它前方的医院。当看到两者之间的某个东西时,我顿时哑口无言。
    “那个是……”
    “你果然看得见吧?”
    “啊。”
    “我只能隐约看到那些像彩虹一样的光线。”
    “我看到的是……”
    “告诉我吧,你看到的是什么,夏目。”
    “是桥。我看到的是一座装饰得十分漂亮闪闪发光的浮桥。”
    “桥?”
    “那里很热闹,聚集着很多妖怪,正在吵吵嚷嚷地跳舞。”
    “哎——”
    “那一定是……为了迎接新嫁娘搭出的浮桥。”
    找田沼商量后的第二天,我忽然感觉心情没那么沉重了,像往常一样开心地去医院探望姐姐。这天从学校早退后,我径直去了医院,一进病房,果然就见秋子姐正神情恍惚地盯着窗外。
    “秋子姐,窗外有什么东西吗?”
    “哎?没有哦。还不是和平时一模一样的景色。”
    此刻的秋子姐同往常我熟悉的那个她没什么两样。
    “可是,最近你总喜欢盯着窗外看呢。”
    “是吗?因为反正我也无事可做啊。”
    “大学的功课呢?一开始你不是说要为了复学努力吗?”
    “是啊,但是,我究竟会变得怎么样呢。”
    “变得怎么样?”
    “或许永远也治不好了。”
    “不可能!”
    我怒气冲冲地大声吼道。
    “真可怕。宏太最近好奇怪哦。”
    “是秋子姐奇怪好吧——”
    话没说完,我便顿住了。
    “算了。”
    我将剥好皮的柿子塞了满嘴,重新坐回折叠椅上。
    “教育实习,其实蛮开心的吧?”
    忽然想起实习期间,每天回家后秋子姐都会把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讲给我们听,看上去那么快乐。
    “你不是说过吗,小朋友们非常可爱。”
    “我才没有说过呢,每天那么辛苦……”
    我就此打住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哦,关于那个约定。”
    “约定?”
    “之前你提过吧,后山的约定。”
    “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说了哦。所以我才想起来了啊。”
    “想起了什么?”
    “那时候刚上小学,我曾一个人跑进了那座山里。”
    “唉,不是不许进去吗?都说那座山里有鬼怪作祟。”
    “还记得吗?后来是秋子姐赶来救了我。”
    “是吗?”
    “那时候我在附近和朋友玩捉迷藏。我啊,为了躲开当鬼的小伙伴,跑到结着注连绳、禁止擅自闯入的那条小路上去了。那里其实是御神由良大人的神域,人类是不可以进去的。”
    “御神由良大人……”
    “小伙伴当然没能发现我,天快黑了,我仍然一个人在神域里游荡。之后,我闯入了那片森林,看到了一片小小的池塘和祠堂。我死死地盯着祠堂,从里面竟然飘出一团影子一样的东西,还浮在半空,渐渐变成了人的模样。我非常害怕,非常害怕,哇的一声惨叫,之后就晕了过去。”
    “那声惨叫,我听到了。”
    突然,秋子姐声线一颤,声调也跟着变了,像被什么附身了一般说道:“因为宏太迟迟没有回家,我便四处寻找他。当我跑到离山脚不远的地方时,刚好从山那边传来一声惨叫,我不顾一切地找了过去,只见宏太倒在池塘边的祠堂前。我刚要上前,就听见一个声音说,渺小的人类啊,为何打破禁忌?”
    “禁忌?”
    “我立刻对声音的主人道歉,以为他要杀了弟弟,不断地恳求。我说,无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请救救我弟弟。”
    “姐姐……”
    “于是,声音的主人对我说……你得成为我的妻子。”
    说完,姐姐扑通一声倒在了床上。
    “秋子姐!秋子姐!”
    “哎?宏太,你怎么了?”
    此时,秋子姐已经恢复到平常的模样。
    我下定决心般站起身。
    “秋子姐,你等等。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说完,我便飞奔出医院,骑着自行车回了一趟家。自从姐姐住院后,她的房间再没有变过。
    我走进去,只觉得和普通女大学生的房间一样,干净又整洁,布置得非常可爱。桌子上并排放着几本专业书、装饰了贴纸的文具盒、因主人不在家而神情寥落的布玩偶。我仔细打量了一圈,从书立旁的笔记本里抽出夹在里面的一页纸,揣着它离开了家。
    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目标是那座山。
    暮色从四周涌来。我找到那条曾进去过一次的结着注连绳的小路,面向深处参拜般击了两次掌,便匆匆朝里面走去。
    越往里走,脑海中关于童年时的记忆便越清晰。没错,就在前面。越过这片灌木丛后,对面——有了,那片小小的池塘和祠堂。
    “御神由良大人!我来是想求您一件事!”我大声喊道,“请您将秋子姐还给我们。”
    如同御神由良大人的亲随在威吓闯入者一般,周围的树木开始发出沙沙沙沙的低鸣。我冷汗直冒,只觉一股寒意迅速蹿过脊背,心脏也跟着怦怦狂跳起来。
    “求您了,请不要将我姐姐带走!”
    我再次大声恳求道,一股强大的气息似乎穿过空无一物的祠堂木门,对着我兜头扑来。
    “唔……”
    就在这时,我清晰地感觉出了神祇的怒意,那是连续两次被同一个闯入者侵犯后的巨大愤怒。唉,自己果然是个插旗能手吧。我绝望地想着,同时不断在心里祈祷,只要姐姐没事就好。我倒在地上,浑身像被雷劈过一般,只是拼命地死死地握着那张纸。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降矢,你醒了?”
    看到身边这人居然是田沼,我吃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医生,降矢醒了。”
    田沼跑到走廊里,大声叫着医生和护士。医生过来为我测了脉搏,又检查了瞳孔,一番折腾之后,田沼才说:“昨天降矢不是告诉了我那件事吗,我实在放心不下,打算去山那边看看,结果一到那里,就看见你从山路上冲了下来,之后便晕了过去。”
    “哎?从山路上?”
    “是啊,跌跌撞撞地从山上冲下来。我吓了一大跳呢。”
    “是田沼把我送到医院来的吗?”
    “我给医院打了电话,医务人员很快就赶来了。我一说是降矢,他们都说认识你哦。你还真是这里的名人呢。”
    能把这么沉重的事开玩笑一般讲出来,也是这家伙性格中的温柔使然吧。
    “这里是你姐姐病房的隔壁哦。”
    “我姐呢?怎么样了?”
    “好像睡着了。你也最好再睡一会儿哦。”
    “啊,对了,那张纸呢?”
    “是这个吗?”
    田沼将我从姐姐房里带走的那张纸递了过来。据说,在被送来医院的途中,我也死命拽着不肯松手。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家了。”
    “田沼,谢谢你。”
    田沼微微一笑,走出了病房。
    我紧紧握着那张原本打算给御神由良大人看的纸,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降矢没事吧?”
    “别担心,那家伙一定没问题的。”
    “也对,有田沼跟着他,我就放心了。”
    那天,看完架在深山与医院之间的那座浮桥后,我们已经确定,降矢的姐姐就是那位即将作为山神的新娘被带走的人类女孩。我们决定闯进山里直接找御神由良大人谈谈。在保镖猫咪老师的陪伴下,刚走到山麓我们就听见了一声惊呼。循声匆匆赶过去,只见降矢晕倒在池塘边的祠堂前。我和田沼把他扶下山后,决定由田沼送他去医院,我则趁此机会再次和猫咪老师返回山里。
    分开山路两旁的灌木丛,我来到刚才那片池塘旁的祠堂前。
    “御神由良大人,请您现身吧。”
    周围的树林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什么什么?人类的孩子又来了吗?”
    “今天这都是第几回啦,烦不烦哪!”
    鬼和天狗模样的亲随一道现出了真身。
    “人类的孩子,有何贵干?”
    这时,祠堂深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有老者模样的随从侍候在他身畔。一位浑身裹着古老装束的贵人站在那里,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位老者。
    “原来您就是御神由良大人!求求您,请不要带走降矢的姐姐。”
    “又是为了那件事?御神由良大人现在非常生气。怎么,你也想尝尝刚才那小子受过的滋味吗?”
    “请等一下。降矢的姐姐和您达成契约时还只是个孩子,对吧?何况那个约定也是您在她不解世事时达成的。”
    “闭嘴,小子!正因如此,御神由良大人才会等到今天才实践约定。之后,只要通过那条妖的梦路,就能抵达那位的梦境,从而再次确认彼此的心意。”
    “您说什么?”
    “现在,那位也已经同意成为御神由良大人的新娘了。不,何止同意,两人分明就是彼此爱慕两情相悦的。”
    “怎么可能……”
    接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贵人用银铃般的嗓音对夏目说:“得以看见我等的人类的孩子啊,念在你拥有的灵力以及心系友人的分上,我原谅你擅自打破禁忌的无礼行为。但是,你必须即刻放弃即将成为我妻子的那位女子。因为时至今日,我依然爱她。”
    “御神由良大人,今夜渡桥的时辰已到。”
    “梦中暗度陈仓的幽会将到此为止。请让我们今夜便去迎接您的新娘吧,快快。”
    亲随们率先踏上了那座通往医院的浮桥。
    “啊,等一下!”
    我和猫咪老师也紧随其后打算过桥,没想到刚跨出一步,桥身忽然变得透明,我俩的身体竟从桥上掉落下去。
    “呜哇哇!”
    我和猫咪老师就那样沿着斜坡滑了下去,眼睁睁看着御神由良大人一行慢悠悠地从桥上走过。
    “那座桥是什么鬼啊!为什么我们就过不去!”
    “老爷……夏目老爷。”
    我循声望去,只见那里站着昨天托我归还它名字的妖怪和它的伙伴。
    “老爷,那座桥叫妖的梦路,是供神祇进入人类梦境而搭设的。如果不喝下由附着御神由良大人咒术的茶器泡出的抹茶,是没法过桥的哦。”
    “御神由良大人打算在今夜利用那座桥带走他的新娘。”
    “是从梦中直接带走本人吗?那样一来本人会怎样?”
    “或许,本人会死吧。”猫咪老师代替它们说道。
    “这怎么可以!必须阻止他!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嘿嘿嘿,其实这里还有一点御神由良大人泡的抹茶。俺们舍不得,觉得喝掉太可惜了,就装在了这只葫芦里,一口都没有喝过哦。”
    “作为归还名字的谢礼,这茶俺们就献给夏目老爷吧。”
    “真的吗?谢谢你们!”
    我接过葫芦喝了一口,然后递给猫咪老师。
    “呜哇,好苦,呸呸呸。”
    猫咪老师一脸嫌弃地喝着,之后我们再次爬上斜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桥畔。
    小心地跨出一步,这回总算不至于掉下去。我们很快跑了起来,试图追上御神由良大人。
    天空中——我无意瞥了一眼桥的两端,发现那里变成了波光粼粼的池塘,水底还能看到有人居住的小镇以及万家灯火。不知何时,医院的外观成了古时贵族居住的宅邸的模样,周遭景色也随之一变。这里似乎已是梦境之中。御神由良大人的亲随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子走了过来。是新娘。我和猫咪老师追上前去,想要说服御神由良大人,降矢却忽然出现在这个梦中的世界。
    田沼回去后,我又一次梦见那些熟悉的场景。
    秋子姐……秋子姐?
    我在森林里游荡着,四处寻找秋子姐。草木尽数凋落,树枝如冰柱一般又尖又冷地刺过来。这里是……那座深山的森林。
    我分开两旁的灌木丛,终于看见那个带有池塘的幽暗庭园,浮桥彼端是一座气派的宅邸。这里便是之前深山中的那片古旧池塘和祠堂,而且,其中一幢建筑物是那家医院吧?此刻,连接着两处地标的浮桥上,秋子姐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秋子姐!
    我正要飞奔过去,那家伙再次从桥的那端走了过来。我害怕得愣在原地,双腿僵硬,无法动弹。远远地,只听见两个人的声音随风飘来。
    “我们一直在等您。”
    “今夜我们亦静候佳音。”
    “……”
    “请吧。”
    就在秋子姐刚要回答“好”的瞬间。
    “等一下!”
    从后面的建筑物里奔出一个人影。
    夏目!
    “求求您了,难道真的不能再重新考虑一下吗?”
    “哎呀,是那个纠缠不休的小子。”
    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位随从模样的老者,挡在夏目身前。
    “不要妨碍我们。”
    “只要御神由良大人迎娶了新娘,我等便能再次取回从前的荣光。”
    鬼和天狗模样的亲随纷纷出现,将夏目团团围住。
    夏目,快逃!
    我在心底拼命地呐喊,声音却没法传递给他。
    “嘿嘿!杂鱼们真是太吵了!”
    突然,夏目身边那只白色小猪一样的不明生物幻化成一头巨大的妖兽,咆哮道。我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做梦,梦里发生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的嘛。
    “既然叫作御神由良,那么想必你也很清楚,即便那样做,也无法取回往昔的荣光。”
    站在姐姐身边的那位贵人静静地盯着妖兽。
    “那些都是它们信口开河。我只是一直很喜欢这位人类的女子。”
    “但是,假如她跟着你走了,对人类来说,无异于就此丢掉性命。正如你思念着她一样,也有很多人不愿意失去她。”
    仿佛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出那般,夏目艰难却坦率地说道。
    “人类的孩子啊,你不能仅凭人类的价值观来评判生之意义。这位女子的人生应由她自己选择。而且就在刚才,她已经选择跟随我离开。”
    “那样……真的可以吗?降矢的姐姐!”
    听着夏目的怒吼,我也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样真的可以吗?降矢宏太。仿佛听见夏目也在如此质问着我。就这样懦弱地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秋子姐被带走,你却一言不发地任由这一切发生,真的可以吗,宏太!
    嗯,反正梦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秋子姐!不要走!”我用力地大喊出声。
    “是人类,又混进来一个人类啦!”
    周围忽然变得异常嘈杂。
    “秋子姐,这个,你看看这个!”
    我将紧紧捏在手里的那张纸递到她面前。
    “那是……”
    “教育实习期间你教过的那些学生一块儿写的,为了让你早日康复。”
    我将纸上那些稚嫩又笨拙的字迹,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降矢老师,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然后回到我们身边哦。老师不在,我们都好寂寞。老师教过的‘喜欢’两个字,我们已经记住了哦。秋子老师,最喜欢你了。”
    秋子姐脸上现出了一丝动容。
    “啊,啊……我……我……”
    秋子姐看向御神由良大人,神情悲戚。
    “对不起,我,不能跟您走。”
    御神由良大人沉默地看着她,或许只有那么一次,他忽然有些寂寞地微笑了,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再之后发生的事我记不大清了。御神由良大人的亲随们吵嚷不停,爆发出动荡不安的骚乱,夏目的宠物猫幻化成的巨大妖兽同它们打得难舍难分。事态发展到如此混乱的地步,我和秋子姐只好牵着手先逃了出来,然后夏目……夏目和那只妖兽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再然后我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时,不知何故,对秋子姐我已经彻底放下心来,脑子里思考的是另一件事。
    啊,这回一定要好好跟夏目道谢呢。
    不过该怎么说呢?梦中那会儿多谢你了?不会真要这么说吧……
    那之后又过了数日。秋子姐身上那些不可思议的奇怪症状已完全消失,身体也在逐渐恢复中,出院的日子总算定了下来。医生说虽然暂时不能回学校上课,不过只要在家安心休养,很快就能痊愈。我想,等秋子姐精神好些了,再陪她去一趟御神由良大人那儿吧。不进到山里,就在小路入口静静地供上一束鲜花也好……毕竟他曾那样牵挂秋子姐,默默地等待她许多年,最后还为了我们放弃娶她为妻。
    放学后,我打算给田沼看秋子姐的出院报告书,正在到处找他,刚好看到他和夏目走在一块儿。我叫住田沼,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姐姐已经出院,目前正为重新成为教师而努力。田沼听后,露出坦率又喜悦的表情。
    “明天见。我走这边啦。”
    “哦,明天见。”
    “啊啊,等等。”
    道别之际,我叫住那两人,终于可以亲口说出这句话。
    “那时候,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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