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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畅春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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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是我的东西,为什么扣留?”在他的影响下,她也声音低下去,他越发地贴过来,细长的凤眼里流动着光。
    “以为,以为…我是坏人吗”不禁口吃起来。
    扭捏害羞更为动人,他忍不住想要把她看得清楚,低下头,薄唇在离粉颊两三寸的地方启合:“坏人?”。
    蓦地,两片红霞,升到眼睫之下,在一张小脸上,晕染开来。
    这红晕似化作火焰燃烧着他的身体,周身都热起来,人人都说他冷,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冰做的,对什么都动不了心,没想到,火引子在她这儿,点着了,冰丝丝地漾开,成了水,溶成血,肆意地流淌,无法控制。
    “我以为你不是坏人!”他在她耳边吐气,好像要把自身的热量还些给她,她无处逃,只把身子蹲下去,他一意地压迫下来,像是自言自语,道:“我这样说,他却不信!”
    “谁谁不信?”她无奈地接茬,竭尽所能地下降,他呀,并不讨厌,还有点迷人,但也不代表…,天,这样下去,更糟糕了。
    他!他命令她今天就走,否则就要处决。对了,自己回来,原本为了通知她离去的,行在的宫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青蓬马车,接上她,直奔京城。
    妖女也罢,神女也好,身为皇子,是不能和她太过亲密的,起码,目前不能。
    他骤然松开手,往后退几步,尚半蹲着的她一时错愕,抬头看他,绸缎庄的成衣在乱里忘了买,又换回不合身的婢女装束,衣服很紧,裙子很短。
    “谁都不信!”他调整了一下气息,说。
    突然间风平浪静,好像刚才只是幻觉。洛英站直身子,扯了扯身上的小褂子,迫使自己把频道切换过来,她理解,四爷只是捉弄她玩,她也理解,人们对她的出现需要个理由。
    “我…我只是…”
    他与他父亲一样,也会用踱步消散心事,转过身时,面色已是平常。
    “以后再不要用‘我’称呼自己了,入了内务府,一定要懂规矩。”
    “内务府?什么内务府?”
    他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山清水秀地伫立在扬州暗漆梅兰竹菊屏风前,交代道:“从今日始,一年为限,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届时,便是你柳暗花明的时候!”
    ——
    皇帝圣明,给了洛英一年的限期,若是一年内没有异样,就可以给她自由,连同她的宝贝相机。
    半个月来风雨兼程,马车都换了好几辆,到紫禁城时,洛英颠了一路散了的骨头还没有归位,就被领着到内务府报到。
    身不由己,也只好如此。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者,中间会有转机,充其量,就是等一年,半个月的寂寞旅程中,她慢慢地无奈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多年后被称为故宫的紫禁城,不像现代图像中看得那么旧,相反地,朱墙的颜色时时上新,红的触目,琉璃瓦稍有暗淡便被轮替,金的耀眼。蓝色的天幕下,一条笔直而幽长的甬道,从高处往下看,行动的人渺小得仿佛蠕动的蝼蚁,这些人中,有两个人并肩行走,女的,是滞留清朝的洛英,另一个,刚带她去内务府点过卯,是中国古代宫廷的特别人种。
    “公公,这就去畅春园吗?”
    “是!得胜门有趟车!现在才未时,还赶得及,您戌时能到畅春园!”
    经过一扇红色双开宫门,门敞着,望进去,是一条胡同,一溜望不到底的红墙金瓦,十几步一个门廊,廊下挂着两盏米色宫灯,每盏灯下,各有一名苏拉垂手侍立。
    “得紧着点走,否则就赶不及了!您就别看斜眼了!”太监催道。
    她被好奇心驱使:“刚才那一溜高宅大院好大规模,是什么地方?”
    “三宫六院,懂吗?”太监只想早点交差,很不耐烦,回过头来,本想白她一眼,但见她身穿一身淡红宫女常服,俏生生宛若夏日初荷,不由软下口气,解释道:“这些宫殿,都是贵人们的居所。就这些,还住不过来呢!位分低一点的,得合住一个院子!”
    模糊记得有一首诗,三千粉黛…,原来并不夸张!这么多房子,少说也住了五十位贵人,每位贵人配十到二十名宫女,这一溜就有近千人。宫阙连城的紫禁城,三千女子恐怕都打不住。
    三千粉黛后面是什么,她记不清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这么多女人,陪伴着一个男人,能有什么好事。
    走了几十分钟还没到头,陆陆续续地遇到一些人,多数是宫女太监,其中一次,太监把她拉在一旁蹲身行礼,她偷瞄一眼,十几名太监宫女簇拥着一位坐在高高肩舆之上的盛装女子,她脸上的粉搽的太厚,以至于看不出年纪,只见那雪白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像日本的艺伎,喜怒哀乐,在粉彩之后,不露行踪。
    他们默默地去往该去的地方,哪怕你凝神静听,也听不到一星半点谈笑的声音,好像无声电影,一切行动在沉默中进行。
    “嘎吱!”有一扇朱门关闭,声音划破甬道上空的狭长蓝天,她忽然起了一身鸡栗,于是自觉地配合太监急匆匆的步伐,往德胜门奔去。
    京效离宫畅春园,比起紫禁城,简直是天堂。
    康熙第一次南巡之后,为江南园林折服,在前朝清华园的基础上,大肆改造,把一个小江南搬到了京城。
    得尽地利优势,畅春园有山有湖,卷棚瓦顶的亭台楼榭,都建造在依山傍湖处,崇尚自然的皇帝,命令一切建筑不施彩绘,因此满目不见红金等触目色彩,只有白墙青瓦点缀在湖山之中。
    虽有湖,总觉得水不流动,略微平淡,皇帝又命人引水开渠,是以畅春园处处流水淙淙,溪水潺潺,在那溪水旁边,种上无数奇花异木,又筑有小馆,各有功效,比如洛英当值的地方,便是竹林伴着一道小溪,名叫清溪书屋,是读书写字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内务府派差事的时候,洛英也为自己捏一把汗。她的所学,演算,求证,实验,探讨,在这儿百无一用。这里可用的谋生本领,比如刺绣,烹饪,甚至洗补,她并不具备。还好,认得些中文字,终于派遣到清溪书屋,做一个女书吏,其实就是图书馆管理员。
    这是一项非常轻省的工作,晒书,掸灰尘,把书分门别类归置好,如有贵人要看,把书配好,一天四个时辰的工作时间,一个时辰都用不上,其他时间,都用来无所事事。
    心不在焉地翻看那些艰涩的古书,或与“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趴在案几上发呆,以前工作和学习非常繁忙,一天十二小时都不够用的洛英,一下子空闲下来。
    经常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竹影摇曳,溪水流动,想起生活上很多不适应的地方,身边的“同事”一多半都是监视她的人,一天都过得艰难,一年更是遥遥无期,她有的时候会流下久违的泪来。
    哭了两次,她自己也觉得无趣,哭是最软弱无为的表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时,她就体会到了。
    十六岁到二十三岁,七年间,没流过一滴泪的她,往后也不应该哭,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今天这个局面,她不后悔,参与时光机器项目本身就是一个荣耀,这个项目带给她的乐趣,弥补了亲人的缺乏,朋友的稀缺,二十岁时正式交往的第一个男友,学长计明华,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谈了两年提出分手时,当时她一点失恋的感觉都没有。
    孤家寡人一个,又是项目组里最年轻的成员,当时光机器启动现场试验时,她第一个报名,谁都有牵挂,她没有,只有一颗把项目进行到底的热忱的心。
    这样想着,就不觉得难过了。不要说滞留清朝,就算有闪失,有机会上天堂,大概总能遇到早逝的双亲。
    心情调整过来了,打发时间始终是个难题。她曾想利用这段时间把以前搁置的论文写起来,然而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毛笔费劲写的的英文稿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面,也发现被翻动的痕迹。有时页面次序不一致,有时稿纸放颠倒了,有时甚至缺了一两页。
    别忘了,她的嫌疑是妖女,万一论文翻译过来,不就是妖术么?
    她把稿纸烧了,什么都不做,且用这一年,在这优美的园林里,度一个漫长的假期。
    日子沉闷地过,而且还闷热起来。
    农历五月,知了死命的叫,门前的那片竹林,到真正热的时候,也起不到阴凉的作用。
    此时当着背心短裙,可是这里的人,讲究的是肃容端行,不管多热,作为宫女,长袍比甲一件都不可少。
    有一次她趁同在清溪书屋当值的春芹不在,把袍褂脱了,只穿棉纱质地的中衣裤,不料让前来取书的小太监瞧见了,即刻在畅春园总管太监顾顺函面前被告了一状。
    畅春园前任总管三月突然暴毙,顾顺函是四月提升的,还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兴头上,第二天就差人把她唤过去,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说什么话,三角眼只滴溜溜地在她全身转,罢了简单地交代她,以后举止端方些,别特立独行引人注目。
    传说中顾顺函待人苛刻,洛英担了几份小心,见了面,是极平和的面相,说话也算客气。
    回清溪书屋与春芹闲聊起来,春芹先是嗤笑一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倒像是洛英矫情似的,见她一脸茫然,春芹暗叹,但愿她真矫情,否则人情世故如此木纳,长成绝色又不自知,倒是福祸难料。
    反正自己是没指望地,而她却是总管特别关照的人,不如指点迷津,试试造化,作为她身边的人,或许能分点余晖。
    “姑娘长得俊,荣发只在朝夕。总管不对你客气,对谁客气。”
    脑子里浮现出三千粉黛和霓虹艺伎,她忙摆手,吓一跳似的,说:“不不不!我就一普通人,荣发于我无缘。总管是人好,对谁都一样。”
    春芹含蓄地笑,转头去泡茶,想,原来不是木纳,就是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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