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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凰八年秋, 九月初九,天高气清, 正是登高祭祖,赏桂品菊的好时节。
长安城外人人遍插茱萸, 城内, 却也依旧热闹。八月十五女帝千秋节刚过没多久,城内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 眼下恰好又迎来一年一度的女科会试与殿试, 城内多了好多各地突围乡试而来的女举人,客店都几乎住满了。
相比于男子科, 女子科的选拔频率更为稠密, 从最低等的县试开始,到最高等的两京会试,全部是一年一考,取得头衔,才可参加下一级别的考试。女科开考从神凰五年开始, 以册封当今皇后殿下为标志, 至如今恰好是第四年。第一批女科进士,是在短短的半年之内,连番参加了县试、乡试,最终全部由朝廷派遣车马接送至长安, 参与会试与殿试挑选出来的。可以说, 第一批女进士, 熬过了最为艰难的一届考试, 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而当中,尤以第一届女科状元——姚珣最为优异。她在重重考验中脱颖而出,在最后的殿试内,以一笔绝佳的书法和一篇一气呵成的精彩策论,吸引了女帝的青睐,拔得头筹。下放地方任县令两年,又政绩卓越,被提拔入京,一年之内火速蹿升至黄门女侍之职,成为女帝身边的近臣。今年的女科考试,女帝专门命姚珣作为主考官,可谓是圣眷日隆。
这姚珣说来也是出身名门,乃是先帝初年著名的宰相姚崇的亲孙女,年纪轻轻才华横溢,高中状元时,不过双十年华。她也是个奇人,一般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嫁人了,相夫教子,安享家庭生活。偏偏她却为了参加女科,竟与丈夫和离。好在她与丈夫之间也没有孩子,这本就是一门指腹为婚的姻亲,她一直对此十分怨恨,如今找到机会,当真干干脆脆甩掉了这门婚事,一心一意投入了读书科考之中。
背后很多人戳她脊梁骨,说她不守妇道,实在给姚家抹黑。然而有些人却觉得她乃是当世奇女子,乃是顺应女皇时代降临而生的文曲星。如今的时代,女子已经可以进入私塾读书,再也不是必须相夫教子,蜗居深闺中读一些《女诫》之类书籍的时代了。女子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从事的职业,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出嫁的对象。
世道真的变了,女儿家们觉得属于她们的时代来临了。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女同胞们开始进入私塾读书,考取功名,获得名声和地位。越来越多的家庭也开始转变观念,逐渐送家中的女儿出去读书。女子私塾如今皆是官办,由朝廷国库拨专项款运营,不收取百姓一分钱的学费,反倒读书还能管中午一顿饭。等到学成毕业,私塾还能安排学员谋生的工作,即便无法考取功名,也能进入当地官府做事,拿朝廷俸禄。如此好事,很多平民百姓家都已然挤破了头要把自家女儿送入女子私塾。秉持旧观念的,反倒是一些贵族阀阅世家。
随着女科连续三年成功举办,朝廷中如今也多了不少女官。无论是上朝还是议政,总是有女官出现在身边,从前的男性官员们总归是有些不习惯。但女官的出现,也给从前一潭死水的朝政带来了全新的气象。女子的思维方式,与男子截然不同。再加上这些女官所读的教材,所考的试题,乃是李瑾月精心命人编纂,偏重于实际应用,而并非从前那些大儒文官,大道理一套一套,真要实践起来,却力不从心。朝堂之上,针对一个问题,女官们往往能带来全新角度的思考,更为符合女帝的心意,一来二去,朝堂之上男子与女子竟分出两派来。
这也是最近女帝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她正在想着如何平衡,并融合男女之间的矛盾。
女帝正伤脑筋,却有一人一路闲来赏秋,自金陵策马踏花而至。从春明门入长安城时,恰是日暮时分。
这人一身江湖客打扮,大翻领胡服,腰系蹀躞带,挎着一柄乌黑的大横刀。头戴垂纱斗笠,长发披散,只在脑后简单挽起一半,以玉笄束紧。瞧身材当是个女子,可动作潇洒凛然,英姿勃发,极为惹人注目。
她似乎对长安城的街道十分熟悉,不多时就拐到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处,下马后来到门前。
门阍瞧见她,不由上来问道:
“这位娘子,您打哪儿来?寻我张府有何事?”
那女子摘下头上垂纱斗笠,露出一张面带笑容的年轻面孔,却将那门阍霎时看傻了。门阍在张府也干了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拜访。这种美,他已词汇贫乏无法去形容,只觉得淡薄如烟,清雅若莲,笑意盈然,轻易间惹人心湖泛起涟漪。
“大叔,麻烦您通传一声,告诉我外公、二外公、大舅舅、大舅娘,就说凰儿来看他们了。”
“凰……莫非……莫非您就是……”门阍彻底震惊了,看到凰儿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当即闭嘴,脚步匆匆返身回府禀报。
年轻女子便独自一人站在张府门口,打量着门楣。日头偏西,西照绵密地铺洒在她侧颜,二八年华的娇嫩肌肤,若染了一层金粉般,在夕阳的照射下生出奕奕光彩,美得不可方物。路过张府的路人均不由自主驻足看她,女子反应过来,想起娘亲的叮嘱,便重又戴上了垂纱斗笠。
恰逢此时,门阍又来了,即刻请她进去,她总算摆脱了那些痴迷的目光。
“凰儿!”正堂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杵着拐杖颤巍巍地迎接她,女子急忙摘了斗笠,噗通一声跪在老者身前,扶住他道:
“外公,凰儿来看您了,两年未见您可安好?”
“好,好,让外公看看。我们家凰儿真是愈发的俊俏了……”张九龄疼爱地抚摸着凰儿的发顶,搀扶她起身。
两年前,张九龄因年事已高,不堪宰相重任,如今已经从宰相位上退下,只安排集贤院院士的闲职,在家中著书立说,颐养天年。女儿远嫁金陵,他又身居要职,离不开长安。故而,女儿女婿一家每隔两三年就要入长安一回,看望看望他。最近一次是两年前,张九龄刚刚致仕时,女儿女婿一家人赶来参加他的致仕宴,那个时候凰儿十三岁多,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美不可方物。如今凰儿已满十六了,愈发的颜色绝丽。她这外孙女,继承了女儿女婿的所有优点,乃是张九龄最疼爱的晚辈。只可惜不能时常见面,祖孙俩却一直书笔通信,未曾断绝。
凰儿又与张九章、张拯等家人一一见面,一家人这才入正堂继续说话。
今次,凰儿乃是来参加即将举行的第四届女科,一年前,凰儿轻松拿下润州府乡试,取得了举人的资格,同时她还报考了武举,同样获得了武举人的称号。女子参加武举尚无前例,此事润州府刺史一直呈报到长安大明宫,凰儿乃是得了女帝特批,与男子一起考试,居然还能拔得头筹,能力可见一斑。
“凰儿,此次会试,可有信心?”张九龄不担心凰儿的武举,但他却对这次的会试有些不放心。
“外公请放心,凰儿一切准备周全,十年磨砺,此次便可见分晓。”这孩子倒是口气大,但话说出口却不觉狂妄,只因她确实胸有成竹。
“好!”张九龄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神凰宰相的外孙女,就该有这分气魄,但他却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要小心这次的主考官。”
“您是说,那位黄门女侍姚珣?”凰儿问道。
“正是,这女娃娃不简单啊,她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行为莫测,但总有她的道理。此次她作为主考官,定下的试题或许会出乎意料。”
凰儿弯唇一笑,道:“孙儿十年寒窗并非白费,临场应变的能力还是有的。”
“你这孩子,哈哈哈……”张九龄点了点她鼻尖,笑得开怀。
一旁张拯妻江氏却开口道:
“凰儿啊,可有物色好的人家了?”
凰儿顿时哑口,片刻后笑道:“舅娘,孩儿这些年都在努力读书,并未物色人家。”
“就是,你说你问什么呢,咱们凰儿将来是要一展抱负才华的,找人家的事儿不急。”张拯按了一下妻子的手背,说道。
“舅舅,若孩儿将来不嫁男子,却娶了个女子回家,您当如何?”凰儿抿唇笑道,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张九龄的反应。
张拯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近些年,关于女帝和杨皇后之间那惊世骇俗的感情,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女帝力排众议,坚持立杨玉环为后,为此还发了雷霆大怒,将几个力主反对的大儒全部打下牢狱,至今尚未释放。并以凶猛的手段控制住了上上下下的舆论,展现出她身为帝王的无上权威。而杨皇后自从被扶上后位,确实展现出了母仪天下的优秀品质,放眼望去,也就太宗时期的长孙皇后可以媲美。久而久之,言论也就淡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可是……这毕竟不是寻常事啊,老百姓家该嫁女儿的还是得嫁女儿,什么时候老百姓家也都由着女儿家娶妻,那还有男子什么事?这繁衍生息,又当如何?张拯虽出身书香门第,可毕竟也是学习孔孟之道成才的男子,对女子娶妻的事,多多少少有些不大理解。如果凰儿要娶妻,他可当真没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张拯语塞之时,张九龄却忽而笑了,一抚长须道:“凰儿爱嫁便嫁,爱娶便娶,外公都支持。”
凰儿双眸一亮,登时笑得开怀,扑到张九龄身前,叩首道:“多谢外公。”
“起来罢。”
看着外公苍老的容颜,凰儿心中却转着别的念头。两年前外公致仕,母亲和娘亲带她千里迢迢回到长安赴宴。当日母亲酒醉,与娘亲在屋内玩耍,一时未注意,忘了这里不是金陵家宅而是长安张府,竟是让前来寻母亲手谈一局的外公瞧见了母亲穿着娘亲的女装在床榻畔与娘亲亲热。外公当时没说什么,只是退了出去。事后母亲提心吊胆,多番写信试探,但都被外公不咸不淡的回信挡了回来。
此番入京,凰儿身负使命,要搞清楚外公到底知不知道母亲的女儿身。如今凰儿大概搞清楚了,外公兴许是清楚的,而且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了,但是一直未曾戳破。对于母亲和娘亲的结合,他也早就接受了。
“小丫头,你啊,专心备考,别转其他的心思,当心马失前蹄。”张九龄提点道。
凰儿吐了吐舌头,乖巧道:“是。”
……
春闱男子科,秋闱女子科,今秋女子进士科开考了。
考试分三日举行。第一日,贴经墨义。第二日,策论时事。第三日,诗赋二篇。前两日考试均是全天考试,考生自备干粮入考场,午食要在考场解决。第三日只考上午半日。
前两日考试,无波无澜,平淡过去。虽然考生们都在议论今年考题十分古怪刁钻,凰儿却心觉答题轻松非常,并无多少障碍。这考题倒是莫名契合于她本人对时局的一些看法,考官很神奇地搔到了她的痒处,故而答起题来行云流水,十分顺畅。
第三日考试,乃是诗赋二篇。考生需根据所出主题,按照规定好的格律写作诗一篇,赋一篇。
今日,主考官黄门女侍姚珣亲自前来巡考。在两名副考官的陪同下,她从考场的东头,缓缓向西巡查。
巡查到中段,她路过一间考房,却猛地顿住了脚步,因为她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块十分古怪的软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姚珣很是奇怪,将那东西捡起来拿在眼前端看。
“啊,那是我的橡皮,不小心掉出去了。”一旁考房中的考生突然开口道。
“你说……这是何物?”姚珣扭头看向那考生,却倏然愣住了。
好美的女子……
“橡皮,乃是南方海岛上传来的某种植物汁液制作的物什,可以清除碳灰字迹。”那考生淡然解释道,随即张开手,看着姚珣道。
“姚先生,可否将此物还给我?”
姚珣对上她双目,心口霎时漏了一拍。她暗道自己好奇怪,定了定神,将那“橡皮”放入那考生的手中。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她身前的考卷上,这卷子……她识得。
有一名考生,前两门的卷子非常出众,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头名。她的卷面很有特色,似乎以某种碳灰作为打底,事先做了卷面规划,等文章写完,字迹干涸后,纸面之上有擦拭的痕迹。一百多名考生中,只有这个人的卷面是这样的,辨识度极高。
难道……竟是她……
她盯着凰儿看,凰儿自然也在打量这位主考官。黄门女侍的官服还是很好辨认的,况且这位女考官,面容秀美出众,气质端方典雅,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眉梢眼角尽是风流,可漆黑的眸色深邃冰冷,却让人摸不透她的情绪。这形成的反差,使得她身上出现了一种十分奇特的气质。媚而不妖,清而不淡,负手而立,便若寒山之上的青松,清贵难言。
我若是高中,岂不成了这人的门生?但愿这人有几分真才实学。凰儿心中转着念头。
数日后,放榜日。凰儿当真不出意外地高中了,进士科头名,乃是会元。参加殿试时,走在队伍最前,最引人瞩目。
只是凰儿却不稀罕,反正皇帝伯母她也不知见过多少回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高中那日,姚珣竟是独自一人前来见她。她未着官服,着了一身往日里的素雅襦裙,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十分年轻,掩去了往日里的官威,倒显出几分女儿家的柔态来。
姚珣是来叮嘱凰儿殿试的一些礼仪要求的,只是凰儿心觉奇怪,这事儿为何要在这样的场合由她来说?过两日,自会有宫中的礼仪官来教导她们。
“姚先生,不知您今日莅临,究竟所为何事?莫非当真是来叮嘱学生入宫礼仪的吗?”凰儿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该问的她也不会憋在心中。
姚珣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片刻后叹息道:“沈善安,我是来委托你一件事。”
“我?”凰儿诧异,她一个考生,主考官要委托她什么事?
“殿试试卷被盗,你可否协助我调查。”她问。
试卷被盗?凰儿也有些懵了。
“为何是我?”
“我从子寿公那里听闻你的父亲有雪刀明断之名,相信你也不差,你可愿意帮我?殿试三日后就将举行,目前此事除了你我之外,只有子寿公和陛下知晓,希望此事能秘密进行,不要声张。”
凰儿双眸明亮,缓缓露出了笑容:
“有意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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