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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样一种心境?
难以言表。裴真意自认如今短暂生涯之中,已有许许多多年都厌倦与旁人接触,除却堂中两位师姐外,她几乎愿避开一切世人。
而眼前这位并不能够被严格称为“人”的女子,却是如此许多年来,她想要倾身接近的第一个。
说不清是因为她身上那妖冶又天真的气质,还是那过于出尘、符合了她多年来一切审美的身段脸孔。
但不论如何,她都是裴真意从未体验过的第一个。
“如何?”
沉蔻走到了窗边,腰身微软地靠住了镂花红框,轻摇着团扇,抬眸含笑朝裴真意问道。
“自是极好。”裴真意也不再同她委婉。
闻言如此,沉蔻倒是笑了。她身影逆了天光,轮廓都被晌午的日头描出一道浅浅金边。
自是极好。
裴真意在心中再次默念。
还未来得及多说,房外传来几声轻叩,是先前所定午膳。
裴真意打开房门,便有两个小倌儿麻利走入,将手中两份相同的四菜一汤在房中桌上放下,随即很快退出,合上了门。
“这都是什么呀?”沉蔻从门开的那一刻起,目光里就带上了十足的好奇,而眼下门甫一合上,她就几步飘摇到了桌前,看向那几个小碗碟。
这午膳菜式足够,分量却也诚然精少。裴真意看着那几碟荤素汤羹,坐了下来。
“你尝尝,还合不合口。”
说着,她将碗筷摆好,一手示意着拈起乌木筷子,另一手将沉蔻那双递了过去。
沉蔻有样学样,很快就握住了那副乌木筷。
裴真意见她迟迟不动,便率先动了手。
面前是一碗冒着袅袅烟气的湖藕骨汤,碟中则是炉焙鸡丁水腌鱼,素炒青蔬金玉羹。
而直到裴真意下筷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今日荤菜之中有道先炸后烧、佐了配料烹制过的水腌鱼,那鱼只取了肉厚的肋排部位,放在盘中。
而水腌鱼,本质正是鲤鱼。
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将那道水腌鱼撤走、也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一声沉蔻,就见到对方已经学了自己的样子,白皙削葱一般的指尖拈着两根乌木筷,竟然首先便直朝那碟子水腌鱼下了去。
殷唇轻启,齿尖微动。
“……”
这下可完了。裴真意看着那被沉蔻夹取了一块的鱼,又看着沉蔻抿唇咀嚼的动作,心下几乎已经想象出了无意间同类相残、下一秒有所察觉后,沉蔻会是什么反应。
大抵是会吐的罢。或许严重的话,还要迁怒自己。
裴真意心里叹了口气,说到底确实也是她的问题。方才报菜时候那店家分明已经提点过了一回,倒是她无心去听,才错过了这么一事。
她见沉蔻没了动静,也就沉默着放下了筷子,垂眸等着对方发话。
“——这个味道极好!”
好半晌过去,裴真意只听见了这么一声。
“……?”她不太确信,抬起眼看向沉蔻,问了一声:“嗯?你说什么?”
沉蔻此刻已经将那块鱼全然咽了下去,将筷子搁在了碗边,欢欣地看着裴真意。
她眸中光亮像是蓄了一泓清泉,语调欢愉:“这个味道妙极,你快尝尝、快尝尝。”
说着,她殷切地看着裴真意,眼神催促着她去夹去取。
“可是,”裴真意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迷茫,伸筷的同时问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什么?”沉蔻唇角仍含着笑,她无意识地伸出了一点微粉舌尖,舔舔唇道:“我并不知。”
原来是并不知道。裴真意也不吃了,她放下筷子,垂着眼睫低声说了一句。
“……是鲤鱼。”
“是鲤鱼啊。”沉蔻语调半真半假、不知究竟是否明白地跟着应了一句:“原来鲤鱼这样好吃。”
“……”裴真意觉得不对,她皱着眉提点了一句:“你可知道你是什么?”
“我是妖。”沉蔻眼波在裴真意面上流转一周,已经又拿起了筷子。
这话说完后,她将筷尖轻轻抵在唇间,思索了三秒后又加上一句:“或许其实也算是人了罢。”
说完,她就再度落筷,目标还是那碟子烧水腌鱼。
裴真意看到这里,才明白沉蔻或许当真是半点都不在意。
到底并非生而为人,就总是并不被人伦纲常束缚。而天纲之中本就弱肉强食,这碟子烧鱼落入了沉蔻眼中,或许本来便是再稀松平常不过,并无不可。
还真是没有什么底线。她看着沉蔻对着那碟子鲤鱼面色欢愉、眼角眉梢都染着兴味的模样,心下通透了些,却到底还是无奈。
弱肉强食,诚然本就为天纲,谁也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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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午后天清风和。日光散漫,穿过了窗外那株结了团团新花的高大泡桐,将粉红浅紫的花映照得分外柔嫩。
眼下裴真意停留在墀前已有将近一月,这些日子里也断续出入过博山许多隐秘场所,见过崖畔高花、山巅皎月,也到过了水风洞窟、谷地溪泉。
所到之地,皆入画中。
午后日光明明,沉蔻靠在窗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裴真意将房中架上的一抱画卷分次取出。
都是裱装过、轴华纸贵的精致画卷。而每卷里圆润的轴上则各自系着些小牌片,上边写着极细小的墨字,是每幅画各自的解辞。
裴真意也并不将那些画卷打开,只一并取出后列于几案之上,看看那些小牌片挑挑拣拣,最终从八幅中拣选了三幅,用丝帛捆绕,缠成一抱后拿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沉蔻一边伸着指尖玩那之上淡金色的日光,一边朝她抬了抬下颌,轻声问道。
裴真意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怀中的画卷系带拉紧,一时堪堪挂在了背上。
“卖画。”她声音淡淡地应答道。
过了片刻,她又解释了一句:“博山我几已访尽,过些日子便要离开墀前。”
“卖画?”沉蔻倒是并不关心行程,她心思通透,今日一行也知道裴真意是朝中负了盛名的画师,却仍有不解:“你的画那样好看,为何要卖?”
裴真意并不知道沉蔻这问题是认真或否,一时轻轻嗤笑一声。
“既然如你所说这样好看,若是不卖,留作何用?”裴真意言谈间已经戴上了面纱,又拿起了幕离:“我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要游方作画,便自然也需要卖画。”
说完,她已经戴上了幕离,将纱幕理顺。
沉蔻感到她这是要走了,便也从红窗边直起了身,步子款款地走到了裴真意面前:“既然如此,裴大人便也捎上我如何?”
裴真意的面色已经隐在了重重轻纱之后,闻言声音自那之下传出,幽幽清清:“——你去作何?”
“自然是去见见人间。”沉蔻答得十分自然,她朝幕离之下的纤细身影伸出了手,讨要那面纱。
不过一日之内,这面纱就在两人间来来去去了好几回,裴真意方才甫一戴上时,还隐约嗅到了些与往常不同的沉浮香味。
而那香味,她在沉蔻身上也嗅到过。
沉蔻见她迟迟没有反应,便将五指在她眼前又晃了晃,提点道:“裴大人?”
“无事。我先去为你再买顶幕离。”裴真意回过了神,将沉蔻的手按了回去。
邸店虽并不在市中,却也离杂市并不远。裴真意很快便带了顶幕离回来,连同块新面纱一道,交递到了沉蔻手中。
“勾晴楼就在西巷之后,出了邸店,你跟着我一道步行便是,切莫径自走动。”裴真意声音很淡地叮嘱着:“我先时与那楼中主人有约,你却没有。到时我便称你为我师妹,不论如何,你不要露脸,也切莫出声。”
这倒是并无所谓。沉蔻应了一声,两人便自邸店一道离去,沿着街巷朝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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