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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顺着淙淙江流而下,水面天幕四垂,江畔芦尖摇曳。
眼下季春已尽,夏日伊始,江面上的风腥而蒸腾,模糊了远方水天交接之处。
船栏边,裴真意面色沉而冰冷,脑中思绪如麻。
元临雁所说的一切话,她都下意识地选择了怀疑、选择不去相信,但不论如何,“师父”二字都仍旧是一块被掷入了湖面的沉石子,那圈圈的涟漪已经漾开,再不是先前那般无波。
是川息吗?裴真意在脑海中一遍遍搜刮幼时那被刻意掩埋过的记忆,将一条条失落过的线索拼凑在一起。
元临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她自己一时也全无定论。
但若师父当真是客亡于川息,二师姐究竟为什么要瞒她?
师姐瞒她什么呢?彼时她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瞒住她究竟又何必要呢?
——又或者说到底,其实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并没有问?
……
裴真意毫无头绪,一时也就一言不发,只有垂着的纤长眼睫间或微微颤抖,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浅。
沉蔻见状也并不多问,只是始终坐在她身边,白皙的指节扣着她的手,将目光垂落在窗外江面之上,另一手拿着那团扇,轻轻摇转着把玩。
一时各有所思。
“那裴小姐倒是有几分姿色。”
另一边,元临鹊斜靠在元临雁怀里,幽幽忽提了一句:“这么些年,她倒算得上是我见过顶好看的一个。”
能让元临鹊夸出口的人,倒是十分少见。一时元临雁不由也顺着她视线,朝沉蔻看了一眼。
就姿态质气而言,倒是诚然纤纤绰约、精妙绝伦。容貌更是瞳如剪水、妩意迷离,入眼便能令人深知人间难寻。
更遑论那颦笑之中偶露的天然风范,确实说是红尘艳绝也真无误。
“怎么,你喜欢?”元临雁收回视线,同胞妹打趣道:“你若喜欢,那自然是好事。趁着还能玩得动,要不要我去打探打探?”
想了想,她又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过我看若是好生去求,多半是难成。她虽看起来弱质纤纤,但我敢说,她其实定是个性子极野的人。”
“不过只要我们阿鹊喜欢,再野再难驯,我都能帮你一根根拔掉她的刺。”
元临雁说着,指尖刮了刮身边胞妹的脸颊,面色尽是笑意。
“想什么呢。”元临鹊拍开了她的手,轻嗤一声眯起眼睛:“你难道还认为我会喜欢她?我能喜欢谁,我谁也不喜欢。”
“——我只不过是想着你会喜欢,便问询一番罢了。”她说着,揉了揉自己裙摆下的膝头,另一只手理了理元临雁颊边的发丝,语调微懒地问道:“怎么,难得这样一个非人间物,你便不喜欢、便不想换着试试?”
元临雁闻言看了她一眼,翕了翕唇后摇摇头,并未多说。
一时气氛有些沉默,元临鹊想到了什么,缓缓蹙起了眉。
“我知道你总是只喜欢她一个。”元临鹊看着胞姐默默无言的样子,嗤笑:“但那有什么用?阿雁,她不喜欢你,从头至尾都只是同情你、可怜你,从来便没有喜欢过你。”
“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好的,喜欢谁都行、喜欢谁我都开心,究竟为什么,这么些年了,你总偏要只喜欢她一个?”元临鹊的语气带了几分刻薄:“阿雁,她那样子在我面前,我光是看着便恶心。”
“阿鹊,”元临雁摇了摇头,同她对视,“你到底总是太自私。”
提及“自私”二字,元临鹊的面色立刻变得冷了起来。即便二人从出生起便携手默契,从小到大亦是不分彼此,但这些年里但凡谈及这个问题,二人也总还是能出现分歧。
“我自私?”元临鹊即便是身上无力,却也仍旧撑着身子坐直了起来,盯着元临雁:“我若是自私,你以为这些年你还能如此胡闹?我若是不容忍迁就你,你以为什么都还是这样简单?”
元临鹊的声音很低,或许是下意识不愿让旁人听见了这争论,又或许是没了扬声的气力。
元临雁看了她半晌,又将目光扫过了船舱那一头静坐着、分毫不往这边看的裴真意。
“阿鹊,我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清楚你肯容忍我、愿迁就我,都不过是因为你看着我,就像是看着自己。”
元临雁伸手摸了摸她脸颊:“你从来都只喜欢你自己,胜过任何人。但你无法去爱自己,所以我便只是你自己的替代品。因为我同你心意相通、面貌相同。”
“但我到底不是你,也不会与你完全等同。你喜欢你自己,我也喜欢你。但我也喜欢她,很喜欢她。”
或许是太急于同她证明些什么,元临雁的呼吸一时都急促了起来,面色浮上了些绯红。
“阿鹊,你便当我是在胡闹也好、是在置气也罢。但不论如何,这世上已经再不会有第二个同她一样的人了,再也不会有我那么喜欢的人了。”
“也只有她——只有她即便知道我是怎样一个肮脏与罪恶的产物,却也不嫌弃我半分。”元临雁压着声音,握住了元临鹊双手:“所有人都厌恶我们,所有人都排斥我们的存在,阿鹊,只有她不放弃我们。你为什么不肯去接受她?可我真的好喜欢她、好喜欢她啊。”
“别说了,别说了。”元临鹊看着她面色越发绯红,赶忙伸手按住了她:“我知道了、都知道了。”
但还是晚了些,元临雁已经咳嗽了起来,腰身都弯了下去,靠在了元临鹊膝头,随着咳嗽的动作而颤抖着。
“……”沉蔻侧过了脸,目光很快被这两姐妹吸引了去。
纵使距离并不很近,那边声音也刻意被压得很低,但沉蔻向来耳力过人,一时便也隐约知道她们是在争论什么。
而这样一场压抑的争执到了末,元临雁却忽地咳了起来,声音沉闷又痛苦。
沉蔻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盯着元临雁将玄色袖摆从下颌边拿开时,那里多出的几点深色湿痕,一时无言。
“真意,裴真意。”她看了好半晌,才轻轻推了推身边裴真意的肩膀。
“嗯?”裴真意回过了神,目光略有些游移不定,应了一声:“我在。”
沉蔻抬了抬下颌尖,示意她朝那头看。
“那个元霈,是否有什么不治之症?”那边元临鹊往元临雁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沉蔻狐疑地看着,朝裴真意幽幽说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有病还能活这样久,她恐怕也当真是个大祸害了。”
裴真意顺着她的指示,定定地看了元临雁许久。
要说病态,从前这两姐妹都不是这样的。
在裴真意记忆里,元临雁总是步履生风,一举一动都总带了十足张力,平日里也总喜欢些骑射畋猎一类的玩乐,绝不会是这样同人争论两句便要咳成这般模样。
而元临鹊从前纵使疲懒不好动,却也并不像这两日所见一般,竟然是显得近乎弱而无力。
或许当真是自有天收,连命脉也开始枯竭。
裴真意沉默着看了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死了自然是好的,再没有人比裴真意更不愿同元临雁同活在一个人间。
这想法近乎是恶毒,但裴真意并不在乎。这样想着,她别过了脸,眸光沉沉地看向了栏外江面。
沉蔻见她自晨间码头同元临雁说过几句话后,便始终神色郁郁,就连自己同她搭话时,她也总是若有所思。
裴真意是将那对话原封不动同她转述过了的,沉蔻虽不能全然体会到她此刻的纠缠与烦心,却也还是十分忧心。
这样想着,沉蔻便朝她凑了过去,缓缓眨了眨纤长眼睫,将视线落在了二人相隔不过咫尺到手上。
这些日子虽然抱过了她许多回,却好像极少认认真真牵过她的手呢。
沉蔻看着裴真意修长纤细的指节,一时心思微动,伸出手去。
那方裴真意倏地被扣住了右手,脊背下意识僵了僵后,立刻就收回了落在江面上的游移视线,转而看向了身边沉蔻。
沉蔻见她纵使略感意外,却也并未同最初那般挣脱,一时心下不由万分愉悦,眉眼弯弯便露出了个极为惑人的笑来。
她同裴真意对视着,面对着对方明显含了问询意味的眼神,也并不说要做什么,只是伸出手去,五指挤入了裴真意指间,紧密地扣住了她右手。
这只手执笔之时,笔底可行云游龙,一勾一画间春枝乍发。但握入手心时,却又显得柔软而过分纤细。
沉蔻默不作声地揉了揉她手心,面色妖冶如旧之余,却又带了些不明显的抚慰意味。
“怎么了?”裴真意见她不论举止还是神情都有异于往常,不由得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何故如此?”
她一时只当是自己沉默了这样久,沉蔻或许是终于感到无趣了。
于是她便也回握住了沉蔻的手,指间轮番扣了扣她手背:“想同我说话?”
沉蔻点点头,见她终于同自己开了口,心下难免欢愉。
“裴真意,不要一个人陷得太深。”她说着,将二人手背翻了翻,视线落在了裴真意不染丹蔻而微微泛粉的指甲上。
“虽我涉世未深,但有些事情,你若是烦忧,便其实都是能同我说的。”她说着,又揉了揉裴真意手心。
“你不是一个人了,从今、到后,永远都不是。若你陷入泥潭,我便必定会亲手将你拉出,而若你我皆在,我也必定会以身渡你。”
她说着,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摸了摸裴真意颊边:“所以你若烦忧,便也说与我听。你若愁苦,便也留与我解。真意,我当真是十分喜欢你。你便信一信我,好不好?”
江面粼粼,水波澹澹,沉蔻声音清幽而柔,一时令裴真意心神都片刻恍惚。
原来她并不是无事可做,也并不是感到了无趣。
而是始终、一直都在看着我。
裴真意恍然间紧紧握住了手中沉蔻的指节,某夜于铃声风里、于梦醒之间所出的心意再度浮现。
人都是自私的,裴真意在清楚不过——其实她也是。
她手中便握着无瑕又无垢、最令她渴求向往的一切。
——而若有这样的可能,若她也这样喜欢着我。
我便愿同她如此,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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