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

20.盒合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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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院里寂静无声,待到引路的家仆推退尽,四下便只剩了明荧灯盏,在路旁发出隐约噼剥之声。
    裴真意面色已全然和缓了下来,正垂眸轻轻捏着沉蔻手指,两人一道朝着门房内走去。
    不能总是靠她来安慰,也不能总是让她感到担忧。裴真意想着,眸底原本纠缠的思绪又散去了些,一时只剩下了一片清浅缠绵的柔软。
    她拉了拉沉蔻的手,将人拉入房中,而后慢悠悠开口道:“我确实是不喜欢这里,也极为厌恶元霈,不过你不用担心。”
    她说着,伸手将门关上,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桌上小巧精致的琉璃灯。
    客房不比她往日里所处的偏楼,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为了接待元府贵客,于是那羊角琉璃灯映照下的各处都显得分外奢艳迷离、冷香摇曳。
    裴真意眼底映入了跳跃的流光,她将手中火引盖灭后,才继续缓缓说道:“你不必太过忧虑——我并不是时时都如此苦大仇深,如此略显沉闷也并非本意。我只不过是太排斥此地、却又常常不知如何是好。”
    “但这一切很快便能水落石出,你我很快也便会离开川息。”裴真意说着,眸底带了些意味纠缠难清的光点,看向沉蔻:“你的一切都很好。我排斥许许多多人,却唯独并不愿放开你。不论今时或是来日,只要你一日不腻烦、一日不离开,对于你我都定不会辜负。”
    沉蔻见她这样认真地说着,一时平日里惯常微阖着的眼眸都定定地睁大,纤长睫毛轻颤着,眼底映出裴真意的身影。
    一番简短却深入的剖白后,二人沉默须臾。彩琉璃面下的灯光微微闪了闪,一时映照得二人眼底浮光微动。
    “——说这么多,便只是想告诉我你喜欢我嘛。”半晌后,沉蔻再开口时又已是笑意盈盈,方才的微讶全然不见:“我知道的,早就知道。”
    “这便是胡言乱语了,”裴真意见她神色欢愉,一时便也禁不住微微笑起来,打趣道,“我最多不过是今日才同你正经言说此事,谈何‘早便知道’?我看该是我早便知道你爱慕我才是。”
    她语调虽轻缓,却总还是带了些这两日都少见的愉悦,一时衬着眼底光色与笑意,令沉蔻无端见之入迷。
    “嘁。”须臾晃神后,沉蔻斜斜翻了翻眼睛,笑道:“你就美吧。”
    说完后,她眼底流光微转,靠近间伸出蔻色指尖捏了捏裴真意脸颊,笑而补道:“我看你也没什么好美的,谁还不知道你是对我一见钟情?我爱慕你我敢承认,你悄悄喜欢我却还憋着不说,实在是可羞可羞。”
    “谁便说过,喜欢谁就一定要让谁知道了?”裴真意被她突然捏了一下,却也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只仍旧漫不经心地叠着脱下的短褙,顺口回驳道:“我便不说,也是没有什么可羞的。”
    她将自己那件叠好,又伸手拿过一边沉蔻那件绣了浅金竹叶的薄褙,叠放在了一处。
    “哎,你看,你自己便也承认——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沉蔻听她这样辩解,噗嗤一声便笑了。
    她坐在床沿上,晃着腿的动作波及到了身旁,将裴真意方才叠放好了的衣衫又给弄散。
    这对话又回到了原点,裴真意好笑地摇了摇头,拍了拍她腿示意她不要乱动:“好好好,那便是如此。”
    许久没同人饶舌斗嘴开过玩笑,一时裴真意还当真有些不习惯。但她却早禁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心下也不由云开月清。
    ……
    一番规整后夜已过亥,元府内更漏声点点传来,客院里静而微凉,偶有虫鸣。
    但裴真意知道,便只有客院是如此。那更远的其他几个院落,此刻必然仍旧笙箫齐鸣。
    沉蔻站在廊外取水处捋起了半截衣袖,正贪凉淋着胳膊,远远便传来了沥沥水声。
    此刻沉蔻不在近前,裴真意便微微垂下眼睫,指尖点在叠放好的那件轻衫上,微微揉着那处的浅金绣纹出神。
    虽说如今确已不再像先前那般近乎执念地在意,但她心下到底还是有着疑云与忧虑。
    到底是一条长而不见源的线,而线的那一端,牵着她自幼最珍视与最恐惧的一切。
    有些事情虽可淡化,却到底永不可磨灭。裴真意看着沉蔻的方向,一时默默出神。
    直到远远传来脚步声,自廊庑之外来了群着藏蓝短褂的家仆。一队人声势虽浩大,动作却格外轻盈,若不是那被灯盏拉长了的一道道影子幢幢交错、在地面与高墙上晃动,一时还当真教人难以察觉。
    而从那队家仆步入廊中的第一刻起,沉蔻立刻也抬眼看了过去,眼中满是防备。一时只见那长长一队人皆各自捧了只锦盒,最末的一个还捧了一抱画卷。
    裴真意微微眯起眼盯了片刻,起身绕到了房内屏风之后。
    “我家主人有言,这些皆是贵客之物,今谨归还。”
    裴真意站在屏风之后听着那为首的家仆客套几句,而她只是一言不发间微蹙着眉应了一声。
    这一声过后,她便依稀见到那些人将手中物什接连放下,静置于桌面。
    一群人来得快,走得也急。沉蔻警惕地垂着手回来时,那群家仆早已经鱼贯而出,在廊庑尽头几乎都没了身影。
    “是什么东西?”沉蔻一双流风妖冶的眼睛此刻都微微睁大了起来,略显紧张而狐疑地凑上了前:“非要这样大晚上着急送来?”
    裴真意不认识那些锦盒,却也知道那其中装着的东西,必然是同她有关。
    当年她趁乱被元临鹊放出川息,便遗落了许许多多私物在元府,而那些画卷,恐也是她曾经所作。
    于是她倒是并不愿立刻打开,而是沉默着在桌边坐下,抿着唇摇了摇头朝沉蔻道:“无妨,应只是些杂物。”
    她私心并不想收下这些东西,甚至连打开看看也不愿。
    ——不愿回忆起那些时日,也不愿看到任何相关的物什。
    于是她目光里一时流露出了七分抗拒,将那若干锦盒都推到了一边。沉蔻看了她一眼,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后,挨着她坐了下来。
    裴真意隐约感到她或许是又要安慰自己了,一时抿抿唇抿出一个笑来,温声道:“都无事的,你不用安慰我。”
    明明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去照顾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早就成了被担心与关照得更多的一方。
    裴真意心里有些闷闷的,即便面上仍旧与往常一般清浅,语气与眼神里的不同却仍旧被沉蔻察觉。
    沉蔻知道裴真意总是特别在意面子,说白了便是假正经得不行,心里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分明是委屈又难过得就差把这锦盒丢出去了,却还要在自己面前硬说没事没事。也不知道是谁前些夜里抱着自己哭,那时候怎么便不要面子了?
    沉蔻越想越远,一时想到了初相识时的画楼之上,也想到了那时候裴真意第一次出于寻求安慰的拥抱。
    也就是那一次裴真意突如其来的心扉暗敞,让沉蔻开始生出了不论如何也要护她无虞的心愿。
    那心愿一日日蔓延开来,纠缠着心脉向上攀牵。
    ——这样细密又缠绕着心扉的关切与喜爱,于她而言绝不会是负担,永远不会。
    但裴真意的脾性总归还是并未全然放开,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沉蔻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妥协道:“哎,无事便最好了。”
    她语气幽幽清清,一时入耳带着些无奈似的,让裴真意感到自己被看透了几分。
    这样的气氛让裴真意感到了些许窘迫,她抿了抿唇,干脆伸手将面前最近的那个锦盒拿了起来,作势便要打开。
    沉蔻见她当真是要面子,居然连方才怎么都不愿去碰的东西,此刻也说开就开。
    裴真意心下带了几分气闷,于是一时当真连最初的抗拒都抛却到了一边,伸手打开那第一个锦盒后,便一眼看见了那之内安放的一套笔。
    这笔仍旧是裴真意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样子,纵使与今相隔十载,她也能感受到这笔上承载的、她年幼时的一切憧憬。
    裴真意看着那笔管之上虽工整却仍旧尚显稚嫩的刻字,诸多往事便如同潮涌般于一瞬回拢。
    这笔是她临出落云山前所做的最后一套,也是她在那之后的许许多多年里的最后一次。
    立冬后、立春前,尚在总角的她从亲手喂养的小羊脖子上取下了最柔最韧的白羊毫,将一切对落云山最不可割舍的眷恋、对师父最深切的追思都封入了笔中。
    而这套笔自她入了元府,便被尘封了起来,再未用过。
    这是她最珍贵的回忆,也是她曾经哀求过、却没有回音的救赎。
    而到了如今,昏黑与纯白的过往早已在记忆深处渐渐模糊、缓缓交织在一处。
    在裴真意沉默的这须臾之间,沉蔻连呼吸都放轻了下来。她看得出裴真意眉眼间的落寞,也看得出裴真意的极力掩饰。
    不论那是怎样的前尘,沉蔻都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机会去参与。那莹莹光色之上的晦暗灰尘,她没有办法从一开始就为她遮挡。
    但不论如何,如今与往后,她都要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为她将那晦暗拂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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