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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二人正在用午膳,打开小厮送来的那只匣子, 隔夜饭险些没吐出来。
姜氏冲到房中大案两边摆着的盆栽前, 呕的昏天暗地, 甄景为只一眼,便将匣子扔了出去, 跌在椅子里:“这这这是什么!”
小厮眼睁睁看到一只人手从里面掉出来,也吓坏了:“老爷, 小的不知道啊, 是门丁送过来, 说有人让转交给老爷的。”
甄景为眼前发黑, 胃里一阵波涛翻滚,一连串的喊:“还不快丢出去!”
小厮不敢碰, 被他的眼神吓到,飞快地收拾起来,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姜氏扒着盆沿哭骂:“你个挨千刀的,又在外头得罪什么人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闭嘴!”甄景为喘着粗气, 厉声吼住她,神色可怖。
他摊在椅子上, 他在尚书台一直谨言慎行, 处事圆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自己最近干过什么不妥的事,中山王归藩后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会有人往自己家里送那个东西?
他呆滞许久, 只剩下唉声叹气。
浑浑噩噩到了下午, 有人来通报,说甄母要见他。
甄景为皱眉,出了这样的事,哪有心情去尽孝?摆摆手让人下去,说没空,传信的人却报出了杨二的名字,甄景为方一惊,脊梁骨上的寒毛根根竖立起来,杨二不是跟李同一起去办事了吗,甄母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房中徘徊几圈,心都悬了起来,还是吩咐人去叫车。
一进禅房的门,一把拐杖便重重甩了过来:“你这个孽子!”甄母脸色铁青,追着他打,“孽子,我打死你,再去见你爹,混账!”
甄景为连连躲闪,身上仍挨了好几棍,眼瞧着躲不过,索性一把抓住拐杖,跪下道:“母亲,儿子到底犯了什么错,还请母亲明白示下,别让儿子蒙了不白之冤啊!”
陈嬷嬷和春菱也怕甄母旧疾复发,慌忙扶住给她顺气,甄母将拐杖甩开:“你还敢嘴硬,阮阮回江东祭拜她娘亲,你让李同和杨二跟过去劫人,意欲何为,你说!”
甄景为脸色刷的变白,眼珠飞快的左右移动了几下,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母亲,我根本不知道元歌出京,怎么会派人劫她呢?这不可能…”
甄母的手将桌子拍的砰砰响:“你再说!陈娘,把杨二给我带过来!”
陈嬷嬷快步出去,没一会就把人拉了进来,张桓他们两天没给他吃饭,杨二一进门,便有气无力地伏在了地上,甄景为看到他空了一截的袖管,眼睛见了鬼一般的瞪大,尖叫一声,蹬着腿往后爬:“你…你怎么…”
杨二不应声,整个人又脏又臭,头发蓬乱,精神已经恍惚了,嘴里只念叨:“是老爷吩咐我劫走表姑娘…送去给中山王的…是老爷吩咐我劫走表姑娘…送去给中山王的…是老爷…”
甄景为坐在地上,脸色变得扭曲,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满口胡言,谁给你的胆子污蔑主子?”他转头,“母亲,这人已经疯了,母亲怎么能信他呢?母亲,我可是您的亲生…”
“你还不承认!”甄母抓起放在桌上的信笺,重重掷在他脸上,纸张散开,落了一地,甄景为颤着手捡起来,神色顿变,猝然间看向甄母,她苍老充满怒意的眼睛此刻被浓重的失望代替,整个人的力气都松下来,眼神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的割着他的肉:“甄景为,景为,你太让为娘失望了,真的失望。”
甄母闭上眼睛,强烈的情绪让她眩晕,她想再怒斥他一顿,罚他去祠堂长跪,甚至冒出了跟他断绝关系的念头,到了,只长长叹了口气:“你带上杨二,马上给我滚,别玷污了佛门清净地。”
甄景为僵在那里,手拿着信纸,无所是从。
良久,小禅院里重新安静了。
甄母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窗下空空荡荡的木炕不说话,陈嬷嬷有些担忧,给她倒了盏安神茶,道:“老太太,您别太伤心了,至少表姑娘现在还好好的。”
甄母神色落寞:“我不是伤心,只是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的主母,却是白做了,陈娘,我是真心希望他们能过的好。”可结果却总是不尽人意。
陈嬷嬷面露戚色,给她捏着肩背:“老太太已经做的很好了。”
甄母摇了摇头,还在自说自话:“我说前几日给那丫头物色人家,她怎么总找理由推辞,原来是这样,春菱竟也帮她一块瞒着。”
春菱犯怯,低头盯着鞋尖儿嗫喏:“是姑娘不让奴婢说的,奴婢也怕老太太生气。”
甄母将信纸往桌上一撂:“我当然生气,那个萧廿,到底可不可靠?若是耽误了阮阮…”“老太太放心,他可靠,对姑娘好着呢!”春菱急忙忙地开口,觑见甄母神色,又弱了下去,“奴婢是这么觉着的…”
甄母提起一口气,又放下,叹道,“罢了,阮阮是个好孩子,比起把她绑在我身边,我更希望她能过的自在些,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若是走了景雯的老路,我怕是才真的要怨死自己。”
她默了许久,又吩咐:“替我写封信罢,顺便把她的琵琶找出来,等明天那两个人再来,把东西捎上。”
萧廿嘱咐张桓和张杨等一天,若是老人有话要留,不至于寻人无门,两人现在就在山下,看着甄景为的车从上头下来,往内城去,张杨靠在树后头,目光顺着马车越走越远,呸了一口:“卖女求荣的老匹夫,不对,卖的还是自己妹妹的闺女,咱三哥的人!就送一只手吓唬吓唬,这他娘的也太憋屈了,哥,你能忍吗?”
张桓道:“废话,哪能啊,可他老娘身子太虚,要不是这个,老三非得吩咐咱把他家烧了不行。”
张杨扭头:“那你打算咋办?”
张桓静了片刻,听见张杨道:“哥,你别学三哥眯眼睛,我总觉得没好事。”
张桓给了他一拳:“臭小子,好话不说。”他继续眯:“大事不能干,套个麻袋什么的总可以吧,走。”
结果甄景为刚拐进长街,就被人给堵了,蒙头拽进巷子里一通乱棍,打了个半死。
张桓他们没省力气,就给甄景为留了几口气儿,等从麻袋里爬出来,几乎从活人变成了死狗,想再养成活人,没半年估计是不成了。
两人也不恋战,打完就走,上次在平山坳跟萧廿学的,不留尾巴。
他们离开上京时,萧廿也带着沈元歌动身了。
他顾念到沈元歌头上有伤,走的很慢,花了一个月才到甘宁。
这时节外头已经有些热了,甘宁山水幽深,半山腰都积聚着石潭,还是凉意沁人。
山路马车不能通行,到山口前,萧廿便将沈元歌从马车上扶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沈元歌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很是兴奋,眼睛都看不过来,萧廿瞧着突然变回孩子似的沈元歌,贴近问她:“好看么?”
沈元歌点点头,眸子里映着明晰山水:“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做梦都想来这样的地方。”在宫里的时候。
“多好看?”萧廿掰过她的脸,低低笑道:“比我好看?”
……喂,吃风景的醋就没意思了啊。
沈元歌掂起脚尖,抬手顺顺他的毛:“有你才好看,好不好?”
萧廿释怀了,低下头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唇。
沈元歌推开他:“在外头呢。”
萧廿圈住她的肩膀:“这儿又没人。”
确实没人,只有水边憩在灌木上的鸟,见到他俩走过来,扑棱棱地飞到天上去。
两人往里走,慢慢能听见人声了,不少孩子都光着上身站在山溪里打水仗,沈元歌仰起头去看周边零星分布的村寨,微微笑了:“这里还挺热闹。”
萧廿颔首:“我们先去山上见舅舅,然后再下来陪你转转。”
一听到要见长辈,沈元歌不免有些局促,抿抿唇道:“好。”正说着,前头路上有几个妇人挎着竹篮走过,和萧廿打招呼:“三爷回来了。”
有个老妪背着竹娄经过他身边,里头装的东西有点沉,往下滑了一下,萧廿下意识伸手给她扶住,往上推正,一边应声,抬头却见她们的目光都已经放到了自己旁边,笑道:“这是三爷带回来的丫头?”
萧廿直接应了,告诉她们沈元歌的名字:“也是庐州的。”
沈元歌下意识地冲她们福身,被一个大姐扶住了:“哎妹子别别,折煞了,以后也和三爷一样住这儿嘛?”
沈元歌道:“我跟着他的。”
大姐笑的灿烂:“妹子可真好看,以后咱这儿可添了一对玉人儿了!成亲了没?什么时候要娃娃?”
话说的沈元歌脸上一热:“我们还…”“我们先上去了。”萧廿握着她的手也一紧,接过了她的话,大姐连连点头:“好嘞,我们也得走了。”和几个人挎着篮子继续往前去了,两人走了一段路,还能听见她们在讨论什么郎才女貌,沈元歌抬起眼,发现萧廿也在看着自己,唇边不觉抿出一个梨涡儿,冲他笑了笑。
山路崎岖漫长,楼寨挂在山腰,离的又远,沈元歌身子纤弱,走的时间长了,难免有点气喘,萧廿有所察觉,立时松开牵着她的手,走到前面半蹲下身:“上来。”
沈元歌一怔:“不用了,我又不是不能走。”
萧廿不由分说把她拉到背上,让她的手扣住自己的脖颈,沈元歌道:“那我以后上下山该怎么办,都让你背么?”
萧廿笑道:“行啊。”
“那真成废人了。”沈元歌垂目,看见有颗蒲公英的白絮飘过来,落在他鬓边,被头发挂住了,想给他吹掉,萧廿觉得耳朵痒痒的,脊背一僵:“元歌,别闹。”
白絮下不去,沈元歌心里怪难受的,又吹了两口,飘下去了:“嗯?”
萧廿箍着她的手紧了紧,低笑了一声。
到了栈道,沈元歌坚持要下来,萧廿便随了她,两人一块走到那座蜂腰石桥,眼见楼寨近在眼前,萧廿有些心急,不觉加快了步子,附近有几个人瞧见,一窝蜂围上前:“老三,你这是去接弟妹,还是上天偷嫦娥去了?可以啊。”
萧廿捶他:“再贫把你嘴砸豁。”
……反应要不要这么迅猛。
那人笑起来:“我这是在夸弟妹漂亮呢,是吧弟妹。”
萧廿看了沈元歌一眼,把她往背后拉,压下唇角:“别瞎叫,也别挡道啊,我们赶着去见大爷,走了。”他说着破开人群,领着沈元歌出去,几个人眼珠子还没收回来,啧啧两声:“咱们怎么就没这个福气呢。”
沈元歌原本还有点担心,没成想陈昂见到他俩,直接就问萧廿什么时候办喜事,反倒闹了个大红脸,萧廿搔搔后脑勺,也罕见地露出大男孩的笑来:“舅舅,你这也太急了。”
“这怎么能叫急呢,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成家立业,舅舅也好跟你娘交代。”
萧廿道:“什么老大不小,我这都没及冠,真不忙,舅舅人也见过了,没什么事,我先去带元歌安排安排她的住处。”
陈昂道好,沈元歌跟着萧廿转身,侧脸映入他的眼帘,陈昂一怔,忙又把人叫住:“等等。”
两人停下,陈昂绕到沈元歌前面,端详了她片刻,萧廿道:“舅舅,怎么了?”
陈昂脸中露出疑惑之色:“我突然觉得,元歌丫头很像一个人。”
沈元歌抬目,微微笑了下:“旁人都说,我长得像母亲。”
“那你母亲是?”
方才她随萧廿进来,只简单说了身世和自己也是庐州人氏,未曾提到母亲名讳,听他问起,便道:“母亲是京城老缮国公幺女甄景雯。”
陈昂先是恍然,好像久远的记忆被勾起,想她难怪生的这个模样,而后却又睁大眼睛,像是不可置信:“景雯?怎么会,她不是和七皇子有婚约么,怎么嫁到庐州了?”
萧廿意外道:“舅舅,董叔没告诉你我先前去上京,是在缮国公府中么?”
陈昂摇头。
萧廿眉头蹙起,沈元歌却是白了脸色,有些艰难地开口:“您认识我娘?”
陈昂道:“当然,我和你的舅父甄景嵘曾是同僚。”
七皇子,倘若燕越斓说的是真的,那她前世…
沈元歌弓起身,捂嘴吐了出来。
萧廿吓了一跳,赶忙扶住她:“元歌,你怎么了?”
沈元歌胃里翻江倒海,只是摇头,说不出话。
陈昂忙让她坐下,萧廿拿水给她漱口,慢慢顺着她的背:“可好些了?”他快速对陈昂道:“元歌来之前碰伤了头,颅内出血,可能还没好全,也可能是才来水土不服,我去找郎中。”
他说完便要走,却被沈元歌拉住了手臂:“我没事,不用麻烦。”
萧廿敛眉:“脸上全是冷汗,还说没事,你等着。”沈元歌拉着他的手劲加大,声音却像蚊呐:“真没事,陪我待会儿好不好?”
萧廿听清了,只能随她:“好,先去我房里歇着,行么?”
沈元歌点点头,扶着他的手臂想起身,被萧廿搀了起来,经过陈昂身边时,冲他俯了下身子:“陈舅舅…真是抱歉。”陈昂忙道:“没关系没关系,你快去。”
萧廿担心的紧,一出堂门,索性把她横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到房前,踹开门进去,把她放在榻上,摸摸她的额,不烫,反而凉冰冰的:“元歌?”
沈元歌把它从自己额头上拉下来,伸臂环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
萧廿不知她突然怎么了,就这么让她抱着,沈元歌把脸深深埋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才能勉强找到一点真实的感觉,良久,才念了一句萧廿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
萧廿最怕她哭,一看到她掉眼泪发慌,无所适从,只能更用力地回拥住她,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在这,我在。”
从心底一齐翻上来的森冷和恶心感还在,沈元歌攥着他身后的衣服,手指发抖:“萧廿,你告诉我,现在发生的事都是真的,不是做梦。”
她想抬起眼来看看他,没这个勇气,害怕一旦从他的怀抱里出去,包围住自己的又是冰冷堂皇的宫殿,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关系的老皇帝,只能尽可能地抱紧他,死活不撒手。
萧廿垂下眼帘,看到她瘦削的肩微微发颤,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把她从怀里拉出来,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唇凑上去,认真地亲她,许久才放开,沉声道:“感觉到了没有?都是真的,不是梦。”
他的心脏隔着胸膛和衣襟,在手心一下下的搏动,沈元歌才慢慢平复下来,缓了口气,点头嗯了一声。
萧廿瞧着她发白的小脸,双手把她环住:“真没事?别硬撑着。”
沈元歌摇头,心里一遍遍地道,没事,不管怎样,上辈子都过去了,就当那是场噩梦,只要你是真的就好。
两人之间的静默没持续多久,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沈元歌抬起眼,看到了门外簇拥着的不止一个人影。
萧廿蹙了下眉,过去把门拉开,付岩兴奋的脸先蹦出来:“三哥三哥,我们听说咱这儿来了天仙,过来瞧瞧!”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一块附和,萧廿的脸黑了,把人往外推:“瞎起什么哄?都走都走。”
付岩不依不饶:“三哥,你大老远把嫂子接来,不能一面都不让我们见吧,这也忒小气撒。”
周围的“就是”声此起彼伏,萧廿不胜其扰,眼刀丢过去:“你们当这是闹洞房呢?滚滚滚,付岩,你小子又不是没见过,还带头闹,想造反吗?”
付岩嘿嘿嘿的笑,被萧廿一把提溜出去,咣的把门关上了。
房里重新变得安静,萧廿还保持着反手关门的姿势,背抵在门框上,像是被提醒了什么,敛起眉锋:“不成,你不好住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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