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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边陷入诡异的沉寂,沈元歌同萧廿交握的手骤然一紧。
裴肃的目光还停在她脸上, 眉目间旋即现出渺然的哀伤, 还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欣喜和小心翼翼, 往前迈了一步:“景雯,你…”
沈元歌下意识地往萧廿身后藏了一下。
裴肃身形顿住, 萧廿见状况不对,道:“王爷。”
裴肃方才回神, 眸色一顿, 神色尽数敛去, 却还是苦笑了下:“失礼了, 是本王错认。”
她不是景雯,只是相貌和气质同她有七八分相似而已, 何况时隔二十年,景雯早不该这般年轻。
沈元歌还是自己从萧廿身后出来了,想要福身,身子却是僵的, 她深吸一口气,得以屈下膝弯:“见过王爷。”
陈昂道:“王爷, 这是甄家四小姐的女儿, 姓沈,名唤元歌。”
裴肃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良久才恍然道:“你竟是景雯的女儿?难怪, 难怪!”他眼底重新燃起喜色, 流露出慈爱和宠溺,“叫元歌么?今年多大了,怎会来到此处?”
沈元歌道:“年方十八,”她看向萧廿,“他带我来的。”
掩在袖中的手握了一下萧廿的手指,萧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锋微微蹙起,竟也有些出神,不过他反应够快,未曾露出破绽,道:“此事说来话长,王爷别在门口站着了,且进去罢。”
军中之事尚未处置,裴肃抽回神思,颔首道好,和陈昂他们一同进了门中,沈元歌道:“民女不宜旁听,先行告退。”
她垂目施过礼后,便退了出去,走进一个僻静无人的拐角里,脊背抵在石壁上,慢慢吐出一口气。
小黑不知何时走过来,歪着头蹭了蹭她的腿。
沈元歌蹲下身,搂住它的脖子,陷入沉默。
前世的那些经历,注定她无法去正视这件事,只是真的见面之后,她心里好像没那么乱了,反倒有种已经上了刑场,又突然被赦免之后的松了一口气的疲累感。
今早她会来,也是鼓足了勇气想观察一件事,手指抚上眉眼,沈元歌仔细回想,她的样貌还是和父亲有相似之处,和他没有。
一定没有。
附近没有人,安安静静的,沈元歌把脸埋进了小黑柔软的皮毛里。
裴肃同陈昂等人交代完诸事,让萧廿和一个军官去处置甘宁子弟归军录籍之事后,提出还想再见见沈元歌。
僻静山口拐角处,少女穿着西蜀当地的黑色彩织长裙,依偎着一只卧在青石上的黑豹,手臂环着野兽的脖颈,露出小半张白皙面容,无声睡着,宛若山间的灵女。
裴肃找到人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小黑见到生人,喉咙里低低吼了一声,不知是瞧出他没有恶意还是怕吵醒沈元歌,竟保持着坐卧的姿势没有动弹,但眼底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裴肃脚步停住,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上山时带的披风拢在她身上,才转身离开了。
整编军队需要录入名籍,甘宁中人多山匪飞贼出身,只有少数半路投靠的人有州县颁发的牙牌,姓名在官署户口册中,如今入军,皆要一一登记录入,依照军中制度重置腰牌,身上有牙牌的先行颁给,更方便一些。
萧廿和负责登记的军官站在一处,一个年长的军官蘸着墨,随口道:“我记的那年江东查的很严呐,小兄弟应当是有牙牌的吧,你怎么不先录上?”
萧廿轻笑道:“我?录不录都一样,谁还不知道甘宁有我这号人么。”
“也是,拿下巴蜀,小兄弟可是头等功臣,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呀。”
萧廿没搭这话茬,道:“这里人手够,您先忙着,我去那边看看。”
军官道好,萧廿便离开了那里,只是转身的时候,背影有些僵直。
他独自来到一处水潭边,站定了。
黄昏的暮光透过枝桠斜斜洒在他身上,沿着侧颜轮廓,将他的脸庞分成一明一暗的两部分,萧廿盯着平静水面驻足良久,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简陋泛黄的牙牌。
牙牌上没有任何纹饰,一根麻绳穿过顶端,刻有籍贯名讳,就是普通百姓用来证身的东西。
萧廿目光复杂地从上面扫过,在某一处停留了一下,那里刻着两个字:燕崇。
名字是母亲给他取的,只是自从懂事之后,他就执拗地再也没用过。
若是没有沈长辉的善心庇护,想必母亲连这样一块牌子都捞不到,早就成了老皇帝盘查中的刀下之鬼,而他自己也不可能来到人世了。
萧廿眉锋蹙起,握着牙牌的手指发紧,想把它丢进水里的手又收了回来,胡乱塞进袖子里,离开了那个水潭。
沈元歌早就醒了,坐在自己房中看着那叠披风发呆,萧廿突然推门而入,拥住了她。
“抱歉,”萧廿声音低哑,“是我没有想到。”
他厌恶燕越斓,所以并未将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有意淡化,加之时间间隔太久,陈昂告诉沈元歌她母亲曾和云南王有婚约时,竟没有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以至于今天才想通她那时的异常反应。
沈元歌摇摇头,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在说什么,弯了下唇角:“没事。…真的见面之后我觉得,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死了的人都已经归了尘土,活着的人都还好好的。
萧廿想到第一次和燕启对视的场景,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没有。”
两人陷入了一种近乎于默契的安静,半晌,萧廿从袖中掏出一块陈旧的牌子,道:“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想现在告诉你。”
夏末,藩军同朝廷的军队在剑门会战,朝廷军虽先前有懈弛之态,但在军马数量上尚可压制,起初占了强势,但胜负难分的数战之后,朝廷军折损惨重,开始不敌,逐渐败下阵来,藩军终是拿下了剑门关。
与此同时,燕启带领的一支军队切入黔贵要塞,同那里的地方军展开激战,原本战况见好,但他带兵穿过一处险关时,却突逢暴雨,山路崩塌,竟生生将军队切断,大半骑军都被困在了山中,形势霎时变得不容乐观起来。
两军会战,此消彼长,黔军首将岑帆又是狂悖之人,云南王反后,他也生自立门户之意,同川滇自是势不两立,此时燕启的军队因天灾受挫,他便率军围在城下,派兵高声叫嚣挑衅,姿态狂妄至极。
彼时阴雨未消,后撤的山路塌方被堵,关前敌兵压阵,军中只有寥寥千余人,气氛极为沉闷压抑。
“燕启老儿,你平日嚣张跋扈,一场毛毛雨便被浇灭了气焰,竟躲在营中做那缩头的王八!你若有种,且来同我真刀真枪的干一仗,你敢不敢!”
岑帆坐于马上,面向城头挑战,而后放声大笑,身后的军队也发出一阵嘲声,燕启的副将烦躁不已,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猛地抽出长刀:“我去会他一会!”
燕启沉声喝道:“站住。”
“他此般挑衅,分明是激将,大军侯在关外,一旦城门打开,大军便会一拥而入,你出去,便是自断生路。”
副将道:“如今补给断绝,即便对方不强行攻城,我们也撑不了多少时日!”
“时机大好,他们怎会放弃攻城呢?不过是想让我们军心涣散罢了。”
两边皆是山林,河路混杂,若能冲出去,尚有一线生机。
副将沉下心来,询问燕启意见,燕启转头问手下准备的如何,得到就快完成的答案后,燕启召各军官上前,手指舆图上的支叉小路:“在敌军备好攻城车之前冲出去,切勿恋战,突围要紧,此地地形复杂,甩脱敌军后在山林中各自藏身,等待时机再行汇合。”
将领们应是,一个士卒匆匆忙忙进来:“将军,外头好像要开始准备攻城了。”
燕启大步走到堞垛后,望见城下包围的军队已经分成两片,让出中间一条空路,远处一辆攻城车架上了羊头槌,正铆足力气朝城门迅速驶来。
对方能因地取材,他们当然也能。
燕启回身拿过弓弩,喝道:“就是现在,不管准备了多少,都给本将射出去,然后下城突围,马上!”
他拎起弓弩折回城头,双箭齐发,箭簇如雷蛇一般划破长空,驾车攻城的一侧四员兵卒便被射了个透穿,又是两招连发过后,攻城车四周的兵士纷纷倒下,车子停滞在了半路上。
就在燕启阻挠战车的时候,身后士兵迅速上前将面向敌人的一面城墙占满,几日来削好的数千根尖锐木杵一波接一波地全部射了出去。
敌军还处在先前飘然自得的状态里,不及反应过来,木杵便像雨点般铺天盖地的窜了过来。
惨叫连连中,风雨掀起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岑帆也险些受伤,急忙命令整队,却不免失于仓皇,还是折损了两成兵士,尚未调整好,城门突然打开,伴随着一阵虎啸吼声,燕启的军队从城中杀出。
两军厮杀在一起,冲在最前面的兵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重围,杀出生天,然而待敌军完全反应过来,剩下的将士却没有那么幸运了,身陷围困,脱身变得越来越艰难。
其中就包括坚持殿后的燕启。
军队成功突围大半,可也越冲越少,敌军起初虽受折损,厮杀过后,仍有数千之数,诸人被围,首当其冲的便是他。
一番激战,燕启身上受伤多处,提刀的手臂也流血不止,几十个兵士一齐杀向他,刀光剑影忽闪不绝,就在他精疲力尽,觉得自己即将命丧与此时,重围外突然传来一阵千骑踏地的隆隆声响,猝然回头,雨帘中可见一支骑军朝此地飞赶,第一位依稀能辨出是个青年,骑姿宛若离弦的利箭,超出身后骑兵数丈之远,横枪跃马,朝重围劈射而来。
燕启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周围敌军却好像乱了阵脚,岑帆大怒,喝道:“先杀燕启,本将赏银千两!”
霎时间,数重长矛朝着他凌然刺去,眼见就要没肉断骨,却被一股阻力生生拦住,一杆亮银枪横贯而入,锵的一声,将数十把长矛齐齐挑起,兵士也被带下马,摔在地上,只闻嗖的一声响,长枪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他的后肩滑过,直刺身侧的岑帆,刃尖锋芒一闪,穿膛透背而出。
岑帆手中的刀才举到半空,便僵硬地落了下去,萧廿旋身,将长枪拔出,举至头顶:“杀!”
铁骑应声呐喊,撼摇天地,个个皆有以一当十之势,锐不可当,很快便将重围撕得粉碎,敌军阵脚大乱,很快便被打的狼奔豕突,彻底败下阵来。
燕启受伤不轻,坐于马上,被几个部下保护着,目光却透过雨水和刀枪,死死盯住了其间那道往返折杀的英飒身影,眉心紧紧皱在一起,片刻后,双目蓦地睁大。
方才他杀岑帆所用的招式,分明是萧家的独门枪术“落雪回”。
不会有错,萧家枪法冠绝于世,总有身法招数不会外传,他肯定是萧家后人。
可那个萧家,二十年前便已经没有了。
战事已然收尾,萧廿铠甲浴血,驱马退出城前满是死尸的空地,经过这么一场惨烈的厮杀,他脸上冷漠的表情仍没有一丝皲裂,拎着长枪扫视周围,燕启望着他的背影,心脏猛然加速跳动了起来,以至于眼前有些发黑,他按住心口,拼力喊了一声:“崇儿?”
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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