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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风镇上只有一家医院。
付峥挂了号,坐在污迹斑斑的塑料椅上等待。
“峥哥。”方脸知道那伤势,担忧看他,“要不我们回c市看?或者去隔壁市?”
“不用。”付峥摇头。
他昨天细看过,内里没有大事,但发炎地方必须赶快处理,拖着舟车劳顿,只会严重。
方脸点了点头。
他们左侧有一面小窗,窗帘束在一边,防盗网将外面的风景隔成好几道。
镇医院是老医院,在老区,放眼望去,一栋栋白墙灰瓦的老房子掩在柳条中,地上铺着青石砖,早被风雨淋得斑驳,青苔从缝隙冒了出来,透出一股子安宁、陈旧的味道。
付峥想不明白,她那样爱热闹的人,为何会留在这样一个小镇子。
“峥哥,大刘那边接到电话,说远山同意给咱们再降一点。”大刘是圆寸大名,方脸放下手机高兴说。
“哦?”付峥倒没想到。
远山集团稳固传统,大多做的是军方、政府的单,还曾做过阅兵服装,但他们订做价格略高,所以才会到考虑对面的尚悦集团。
尚悦怎么说呢,亚历山大这个品牌也不错,但集团定位比较…活泼大众,这几年还弄出什么潮牌,付峥他们十分不喜。
“知道了,我会考虑。”
刚说完,尚悦总部那边又打来电话,是先前联系过付峥的侯先生,方脸看着付峥脸色,客套了几句。
*
这两日,姜可工作有点心不在焉,那套会展的工作服她迟迟没做出来,款式图改了又改,始终不满意。
此外,女工晕倒的传言也慢慢扩散,有说是失误操作,导致一整批面料出错,几个月工资全赔进去,惊惧过度。
还有说是小小年纪怀孕流产,身体不适。
还有说加班太多了,太累导致。
总之,很可怜。
办公室的人,尤其是女人,好像总喜欢讨论年轻小女工的事,每次都是一副怜悯的、又略带不屑的口吻。这在他们乏味的、每天就做各种制服的亚历山大来说是件大事,各种说法都有,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
“姜可,王经理叫你去他办公室。”女同事敲敲她的桌子,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哦。”这两天王经理看她极不爽,她也不意外。
陈敏信冲她递了个眼神,姜可抿唇,理了理头发往办公室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王经理大嗓门在讲电话:“哎哎——好嘞好嘞——我们这边想办法,您就放心吧,我们亚历山大保证,一定能拿下!”
“那女工就是没吃饭低血糖!您放心,很快处理掉。”
“绝对不会影响集团名声!”
透过玻璃,姜可看见他脸上谄媚的笑——这种表情,只有在对集团总部或者大客户才有。
果然,看见姜可后,那笑容就消失了。
“姜可,你挺可以啊!”
经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刚才装孙子也累了,气全撒她头上:“让你带人家振武的领导吃个饭,你全程甩脸色给人家看!让你跟他们唱个歌,你还能招几个流氓过来?你谁啊你?你到底想不想干了?”
姜可皱了下眉,说: “我是公司招来做设计的,不是陪客户的。”
“你!”经理被呛一下,更怒,拿起桌上文件夹一甩,发出砰一声,
“我说你是真不想做了是吧?!你知道吗?刚才是总部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说人家振武,原本都定好了,参观完咱们车间就签合同,现在倒好,煮熟的鸭子要没了?”
“你知道你给公司造成多大损失吗?!”
王经理越说越气,鼓着鱼眼瞪她。
尚悦集团算是家族企业,领导层基本都跟老板沾亲带故,他做到这步着实不易。亚历山大今年最重要的单子要没了,他们工人流言还影响到总部的名誉,王经理越想越怕。
姜可一听,惊讶疑惑。
付峥改变主意了?怎么可能?
她知道单子是从远山抢来的,但在她看来,远山集团封闭落后,是那种八十年代的老型服装企业,靠着国家活,市场很窄;他们尚悦设备新、名声大、这次还专门请了国外专家来做,他们没道理改主意。
她低头思索,也没顾得上反驳;经理见她不语,更气,声音都提高几度。
后面的办公室,一堆女同事窃窃私语,冷嘲热讽。
她们看不惯姜可,看不惯她的打扮,看不惯她的能力,最看不惯她那股若有似无的傲气。
陈敏信捏了捏拳头,但以他的教养到底说不出什么,眸里满是担心。
过了一会,经理骂够,冷静些,眼里精光闪过,“还有,女工晕倒那事是你传的吧?”
“什么?”
经理哼一声,将报纸递给她,是青风市日报,“血汗工厂”四个字十分显眼。
好像从某家工厂的十连跳开始,媒体总会在这类事上大做文章。
“不是。”她大略扫一眼。
经理冷笑一声,“这种事情厂里都是封锁消息的,他们工人不敢乱说,那天亚历山大就你在车间,回来时办公楼谣言就传得满天飞,不是你是谁?”
说着,他将报纸摊到一边,“你要知道,尚悦最重名誉,不能在公众场合发表对集团不利的言论,这可是公司规定之一!”
和刚才的训下属的火爆不同,他声音掺杂着凉意,室内陡然一静。
姜可听出他字里行间的深意,身体前倾,“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身段高挑,又是站着,此刻俯视看他,眼睛里流露出细微的冷光,王经理竟惧了一瞬。
安静几秒,他扶了扶眼镜,声音微缓: “小姜,你跟付老板是老相识吧?”
姜可挑了下唇,心里已明白过来,眼神轻蔑,“是又如何?”
“振武这个单子对亚历山大很重要,非常重要。”经理盯着她,喝了一口热茶,决定冲她好好说叨说叨:
“你呢,可能不了解这种押运公司,据我们拿到的资料,振武是北方四省最大的武装公司,所有的银行网点、重要文物、甚至运动员尿检,都是他们送的。”
姜可抱着手臂,等他继续。
“这种武装公司啊,没有当地公安政法的背景,是不可能开起来的。”经理看向她,好像期待她能回应什么,见她没有,语重深长:“你想想,我们拿下这个单子,以后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北方那边,银行啊、机关啊多少单位?多少制服?”
“……”姜可笑意渐冷。
她一直觉得王经理市侩虚荣,但也算工作能力突出,没有特别厌恶,却没想这般猥琐。
心里已打好辞职腹稿,刚要开口,却见王经理拿那张日报扇了扇风。
“小姜啊,你不是想继续念你的rca吗?咱们亚历山大的设计总监位置一直是空的,年薪是你现在的三倍,你去找找付老板,拿下振武那批防爆服,好好做,攒个一两年钱,肯定够了。”
他没有笑意地笑了笑,话锋一转,看向报纸,“但如果不行,我们尚悦也是大集团,以散布公司谣言被开,写在你档案里,那可就不大好了。”
这话说得还算圆滑,但姜可心内怒火腾得窜起,目光如刃,冷冷扫向他。
“王经理,我没散布任何谣言,您自己清楚。”
“我怎么会清楚啊?小玲她们都说是从你那听来的,总部问我,我也只能这么说。”他指了指设计部方向,耸耸肩。
姜可气得牙痒,攥紧衣摆,松开,再攥紧。
要是过去,她早就……
她不断跟自己说要冷静。
不能像过去一样冲。
如今的她,没房没车没亲人,更没钱。在尚悦,住公寓免费,吃饭有餐补,工资也高。只要再攒个几年钱,就够她继续念rca了。
如果档案真被大名鼎鼎的尚悦集团记一笔,她不敢往下想,长三角这边的男装公司基本都跟尚悦打交道……
姜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但这次,胸腔起伏,却没能骂出来。
她确实,不是过去的她了。
王经理看着她,脸上浮现满意之色,也没再步步紧逼,“你也不用太担心,不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吗?你也泪汪汪一下,说不定事情就成了。别想那么多,啊。”
他在这种大集团混了二十多年,心里跟明镜似的。
振武押运的幕后老板就姓付,估摸不是这位付峥就是他老爹,这样有权有钱的公子哥,哪可能千里迢迢跨几个省亲自为员工挑衣服的?
就算是他多想,凭那天会所发生的一切,他送个顺水人情,也没错。
*
——我变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姜可过去看这句话觉得矫情,但是她没想到,随之年龄增长,进入社会,她还真变成了这种人。
不想失去稳定的、薪水丰厚、且包吃包住的工作。
她二十五岁了,虚岁二十七,不是张扬跋扈的十七岁。
小打小闹可以,但现在,她怂了。
她坐在化妆镜前,微微张开嘴,对着镜子涂口红。
说实话,她不认为付峥会因为私情而影响工作,但经理说他的态度是“再考量”,他会是故意卡她吗?
可能吗?
她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但想到那天他在会所阴沉不耐的脸色,蹙起眉梢。
算了。
无论如何,也要问问付峥到底是几个意思,为何迟迟不下决定。
他们尚悦差在哪儿了?
她脱下衬衫,换了一条黑色吊带裙。
裙摆很长,紧紧包着臀,侧开衩,一走路,露出纤细白嫩的小腿,踝骨一朵鸢尾刺青,极小,却风情。
没有付峥的电话,却知道他住在哪儿,姜可看着经理给她的房间号,感到荒谬可笑。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好像不排斥来见他。
那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微妙,她甚至听得见随之接近而愈发急促的心跳声。
咚咚咚的。
搭乘电梯上去,姜可站在门口,没急着敲门,斜倚在房间门口,理了理海藻般的浓密长发。
手还没放下,门嘎吱一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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