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么皮

43.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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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窸窣声响, 细软嘤咛, 男女交缠的身影印在墙壁上, 恍如面目狰狞的影子怪。
    “妈。”
    他叫道, 揉着眼。
    那两人不约而同一愣,朝身旁小床看来。
    场景一变。
    女人款款起身,似雪的莹白肌肤,柔软滑腻,隐约附着一层细汗。黑发浓密而茂盛,犹如海草,弯曲蔓延, 途经紧致的锁骨, 些许没入吊带内搭。更多地垂挂在腰间,根根分明, 又像蛇。
    她披上薄纱, 微微弯下腰来, 双手捧住他的脸。
    “不可以告诉爸爸哦。”
    她笑着, 轻柔地说:“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不然爸爸知道了,会和妈妈分开。你会变成没有家的小孩子, 像乞丐一样翻垃圾桶找东西吃。外面有很多坏人的。爸爸妈妈都说过的吧?好多好多喜欢吃小朋友的坏蛋,他们会抓住你,把你吃掉。警察叔叔都救不了你哦。所以,要和妈妈约定, 一定一定不要说出去好吗?”
    又轻又慢。
    反复说着:“坏人好可怕的, 他们吃好多眼睛。”
    吃眼睛。
    吃完眼睛吃鼻子, 还有耳朵,一口一口,咬呀咬呀,然后吞进肚子里。
    记住了吗?
    这是我们的约定,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
    不可以————
    告诉爸爸哦——
    不然他会杀了妈妈————
    杀了————
    骤然惊醒。
    压在胸膛上的小东西一顿,骤然逃窜。
    陈如初的目光落在挂钟上。九点。手机闹钟反复响过好几次,大约他自己不自觉间关了。
    又或许是猫干的。
    起床往脸上泼了一把凉水,情绪渐渐镇定。
    急促的呼吸归于寻常。
    很久没有做梦了。
    五天前,池乐问高中时代为什么分开,现在又为什么回来。陈如初没能作答,被连推带赶地关去门外,最终在车上打了会儿盹。而后又开始夜夜做梦。好在幻听幻觉现象不再出现。
    但到底是软弱。
    记得奔赴美国前夕,他曾在日程本上写下目标,规划用四年时间改头换面,赢得一个重新争取的机会。林林总总项目不少,关于学习关于创业,关于钱。既俗气,又不可避免的方面。除此之外,划重点的是个人方面。
    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的确写下了这么幼稚、遥远的项目:
    坦率;
    负责感;
    同理心;
    认真对待;
    不能轻视别人的困难;
    以及,正面过去的经历。
    启程回国的时候,分明做好心理准备的。
    也许更久之前———从容城找上门、摊牌之后,开始一天天一分分一秒秒沉默地打草稿。来龙去脉回顾过许多遍,一字一句时常变动。直到上飞机前,陈如初确信这篇讲述内容清晰易懂,具有逻辑调理,毫无语病。
    可是。
    当池乐一无所知地望过来时,咽喉处仿佛生出了什么东西阻拦他出声。很熟悉的感觉。自从那个保密约定后,无形的东西在暗处蛰伏,时不时彰显一下存在感,让他话到嘴边难以吐出。
    让他越来越沉默,冷淡,远离人群。
    九点半,高中同桌又打电话来,“出发没?什么时候到?“
    彼时陈如初刚启动车引擎,估摸着用时回答:“半个小时吧。”
    “行,校门口等你啊。”
    挂了电话。
    今天是二高建校六十周年的庆祝日。
    近些年中国的经济与思想观念呈现飞一般的跃进。反对歧视同性恋的言论逐渐浮出水面,男女平等再一次提上日程。不婚主义、丁克家族之类的生活方式得到更多认可。
    教育方面则体现为全方位发展。
    十五年前的家长或许会说:“学习不好,别的再厉害也百搭。”
    但在新时代,特立独行等同于流量,而流量等同于成功。网红主播层出不穷,新媒体几乎是成本最低、收益最大的行业。无论是脸,是身材,是文笔是画,是美妆手法或穿搭功力。任何出众的技能与有趣的idea皆有一搏的机会。
    已经不再是唯学习才可成功的时代。
    语数英下降为必备的基础知识,一定程度上象征全面素质的上升。人是独特个体,各有所长。独生子女占数越来越多,年轻化的家长精心培养,目光投向各式各样的爱好。音乐书法芭蕾舞,篮球足球跆拳道,美术艺术羽毛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且不分高低。
    由此培育机构一步登天,私立学校口碑日上,剩下公立学校逐渐落于下风。
    这一次二高借校庆广发邀请函,竭力迎回往届优秀毕业生,多少有点接受宣战的意思。毕业生聊天群还在,依旧任职的老师不经意提起学校将有大动作。例如图书馆改建。引入先进管理系统,收购海量新书。
    宿舍翻新,聘请外教试水,据说食堂和小卖部都经受了一轮改革,完全新面貌。
    陈如初高考成绩全校第一,省三,自然是重点人物之一。班主任与当年同桌轮番上阵,一连打扰数天。提及池乐当红,流量话题一时无二,校方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去请,还特意安排了上台说话。于是他才肯答应来。
    到校约十点半。
    校庆活动如火如荼,地下停车场全满,老远外的街道边才有空的停车位。陈如初下了车,没走两步遇到大冬天还穿绒裙的女学生。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的,三四人推来攘去,笑笑闹闹挤成一团。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试探性走近两步,又像受惊的麻雀似的跑远。
    陈如初拉高一截围巾,双手兜在大衣口袋里,加快步伐,很快赶上了好几波学生。脸是遮住了,奈何身高实在显眼,一路走来仍是伴随许多注视与议论的。
    同桌站在校门口,瞧见大高个便毫不犹豫地连连挥手。
    他以前老对陈如初说:要是以后有人跟你告白说,特别喜欢你 ,喜欢的到死,人群里一眼看到你。拉倒吧,喜欢你的壳不是你的芯。就你这身高,往大东北一扔才不显眼。在南方,不是瞎子矮子,一看一个准。
    陈如初和他碰了个拳。
    同桌一米八,小胖了一圈,勾着他的肩膀,一边往班级走一边抱怨:“刚还有人问我看到你没,现在什么样。我还说你去美国留学,天天吃薯条汉堡大牛排的,绝对胖了。至少一百六打底。结果你还老样子。我是真胖了十多斤,小肚子一圈的,每天被女朋友嫌死。”
    陈如初静静听着。
    同桌不比池乐自说自话的功力,到底还是需要抛问题对话,“开车来的?”
    “嗯。”
    “对了,你现在做什么?”
    “软件开发。”
    不过国内开创公司,想往app方面试试。
    他没多说,正是那种别人问一句答一句,附属信息丁点不带的性格。
    “啧啧啧,一听就是来钱的。女朋友有了么?”
    “没有。”
    “男朋友呢?”
    算有吗?
    陈如初垂下眼,淡声道:“没。”
    “wow!”
    同桌兴冲冲地吹个口哨,“那你可得小心点了啊。瞧瞧这一表人才,长相有,车也有,房呢?”
    “在看。”
    “看中了能全款买不?”
    同桌说话向来爽快,反而让人没有负担。
    “应该能。”
    “完了。”
    同桌拍拍他的肩,弯下手指盘算:“高,帅,凭本事做富一代,那些女同学不得疯了。这么多年你没在班级群支过声,但大家一聊起来离不开你。不少人还打探你消息呢。要知道你现在条件更好了,不得借着老同学情谊试一试?今晚可少喝点酒,小心稀里糊涂多个对象。”
    陈如初拿出常用的借口,“我结婚了。”
    身旁的人脚步一顿,发出夸张的叫声,不断质疑真假。过了好一阵子才接受事实似的,拳头象征性打在他手肘边,“原来你他娘的不是性冷淡。什么大人物能镇住你啊,哥们我得跪下唱征服。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男的女的?”
    陈如初摇了摇头,说话间已经走到五楼。
    班级彻头彻尾大变样了。
    从前凹凸不平、写满非主流语句的墙壁刷得又白又平。平坦的木桌木椅换成人性化的设计,收纳功能大大增进。濒临成年的孩子们在班级走廊间来回窜走,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仿佛在投向自己的未来。对一股好闻的香水或一件漂亮的衣服满怀兴奋。
    校门口突然沸腾起来。
    有人喊了一句:“池乐来了!”而后大伙儿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将走廊堵了个彻底。
    同桌嘀咕了一句,“这人那,不管讨厌不讨厌,遇到不大一样的人还是喜欢围着看。什么网红、外国人啊明星的,名号一出来,八方响应,跟古代帮派似的。我们进去不?”
    见陈如初没动静,以为太吵没听着,他侧头瞧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说不出那是个什么眼神,怪邪乎的,好像密不透风的牢笼,又像那个泥潭,深不见底的,硬生生抓住猎物,从脚到头沉下去,直接给溺死在自身陷阱中。
    同桌打了个寒颤。
    顺往昔学神同桌的目光望去,池乐是不大的一个圈,五官模糊不清的。
    寒颤max
    不是说结婚了么,这眼神不对味吧?
    他不敢深思,连忙转移话题,“哎,班主任在里头,进不进去?”这次有意加大嗓音,未料陈如初仍充耳不闻。
    他远远地看着他,思绪快速掠过记忆。
    过去池乐顶喜欢抓鱼。
    二高校长佛教子弟,上任时专门去请了寺庙圈养多年的金鱼和老龟,相信它们是开过光有福分的。平日精心伺候着。不少同学赶早自习时能瞧见他———— 一个和蔼可亲的地中海男人蹲在边上喂饲料。有时还带聊天的,讨论讨论该怎么把学生成绩给提上去,压过一高。
    鱼是校长的小心肝,池乐则是花招百出大祖宗。
    谣传池乐入学时便要求住校,美其名曰体验平民生活。他爸表面倒也无所谓,表示女孩娇养男孩穷养,送到垃圾堆里活更好。然而不到三天,池乐长了一身红痱子,加上无处不在的蚊子包,活像病入膏肓的绝症病人。
    一问得知,寝室教室没空调,热的。
    池乐早产底子,男生女相爱闹爱叫委屈,小时难免养得娇。十多年来脾气上去了,体质该怎么虚怎么虚,天热长痱子,天冷一冻脸色发青,一秒cos活僵尸。没空调哪行?估计再来两天能室内中暑。
    他爸气势汹汹杀到校长室,听说全校仅高三一幢楼有空调———至于高一高二段,学校正在规划。于是当场捐钱,不出半个小时拍案定板,军训完毕后学校以最快速度安上空调。后面几届学生便享了福,入学便有空调。其他公立学校还拖个三四年才给全装上。为此贡献了两年报考率。
    如此一来,池乐威名首远扬。
    容乐才对。
    不过陈如初还是更喜欢池乐这个名字。
    容许,快乐。
    池塘,快乐。
    似乎后者组词的意境更为适合。
    无论容乐池乐,混世小魔王的身份没得跑。
    高一翻墙。学校装上了高压线,他倒好,误以为高压线到了正经时刻才开,一般时候没有电。几次三番想去摸一摸。幸好个头矮,原地蹦了无数次没碰着。被教导主任看到了,第二天全校广播讲解高压线的危险性。
    高二的注意力便落在池塘。
    一开始拿人家买鱼的东西来兜,后来弄来网抄被没收。最后不知怎么做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白网,裹个石头往池塘中丢,自个儿和几个同学抓着边,分散到几个方向,不慌不忙等着鱼游进去再收网。
    那段时间,高一高二两千人的课余节目便是看池乐抓鱼。
    大的小的,素的花的,甚至抓过一次上百年的老王八。他纯粹玩乐,这节课抓,装一袋子水拎回教室玩一玩,下节课给放回来。因此校长才一忍再忍,直到发现高一学生暗地效仿。忍无可忍,打过招呼后来一招杀鸡儆猴。记过,处分,一点不手软。罪魁祸首周一还得上台表忏悔。
    陈如初全部看着。
    看着他脱鞋子,光脚在池塘边踩来踩去;
    看着他扛网抄,挽起校裤腿像个野小子;
    也看他哈哈大笑,恣意张狂不知收敛。双眼亮,抱着鱼像个立了功的孩子。
    不由得想象:如果池乐是我,经历过我所经历,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无果。
    但隐约知道他没办法成为活成这样的人物。没办法让所有人捧腹大笑,直到眼泪汪汪。无论在什么情景下。
    人和人的距离太远了,看不清。
    池乐好像觉得是他一直在看着他。
    但在陈如初视角里,明明是他一直在看着他。自死寂的阴暗,向热烈的阳光。
    久久看着。
    不被发觉。
    “原来你喜欢他啊……”
    身旁依稀有谁在喃喃自语。
    “嗯。”
    陈如初以克制而镇静的口吻作答:“喜欢。”
    我喜欢他。
    一不留神便回应了这样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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