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稳固地位的各项应有举措之后,高务实也恰好在此日收到了来自宫中的消息。
这消息来得并不容易,因为其来源并非皇帝——皇帝要传消息给高务实容易得很,司礼监干的就是这活儿,而且一般也不必避讳什么,直接派人上门告知就行了。
事实上这道从宫中传递给高务实的消息来源于永宁长公主,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同时来源于皇后与长公主二人。
高务实在宫中一贯都有自己的消息网,因此消息来源很广,线路并不只是一条两条。事实上他拥有多个并不重合的消息来源与多条消息传递线路,除了最为显而易见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矩、司礼监秉笔太监刘平这两条线之外,他还与其他地位略低一些的大珰们保持着“长期合作关系”。
历史书中形容一个人在朝堂根深蒂固,往往并不会深入细致地表明这种根深蒂固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事实上,像高务实这样就叫根深蒂固——无论宫里宫外、各部各衙,都有我的人或者与我保持合作的人;无论朝堂军中、京城民间,上上下下都有很多受我影响的人。
当然,更关键的在于无论这些人是与“我”保持密切关系、紧密合作,亦或者只是对“我”在思想上、感情上有所倾斜,归根结底都在于利益。“我”只有真正到了能够影响他们实际利益的时候,以上这些羁绊、联系才能发挥作用,乃至长久。
高务实在宫中能发挥什么作用,以至于能影响许多人与他保持“长期合作关系”呢?这至少有两个方面:权力与金钱。
多年来,高务实在宫中最大的直接影响力来自于他的亲密盟友:黄孟宇与陈矩——当然,黄孟宇退隐之后,该派系由其外甥刘平继承。
这二位,或者说这两大内廷派系,是高务实在宫中获得“人事权”的直接体现。正是由于高务实早年就亲自推动了黄孟宇与陈矩的上位,借着彼时还是新君的朱翊钧身边无人可用之机,将他们二人悄然培养为皇帝身边最为亲近的大珰,这才有了后来长期能够通过他们掌控内廷“铨务”的事实。
有明一朝的小宦官们想要在内廷混下去,几乎都必须投入某位大珰门下,这是前文早已说过多次的。你不站队,就没人会在你有机会升迁时提携你,会在你搞出了麻烦时保护你。
相反,一个毫无根基的小鱼小虾如果不找条大腿抱着,只会被大鲨鱼们随口吞噬,连皮带骨一点不留。某种程度上来说,内廷的派系分明甚至比外廷更甚。
高务实与内廷最强的陈、黄两派联盟,自然会严重挤压宫中非此二派的宦官们的权力空间,严重损害他们的利益,这也就是为什么张鲸、张诚等人会前赴后继与高务实为敌——其他那些都是次要原因或者浅层原因,这一点才是最根源的。
乃至于,前些天王安选择背叛陈矩,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你陈矩在外廷有即将成为首辅的高务实永远支持着,那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爷们上位?
而且你陈矩把咱爷们打发去皇长子身边,对你来说是可以监视皇长子,好像咱爷们也能为你立下大功。可是,这也把咱爷们给绑定在了皇长子一系,今后一旦皇长子不能上位,你真的肯在退休时推荐咱爷们吗?你不会,因为你推荐继任者也一定会考虑皇帝的感受。
换句话说,陈矩虽然在提拔重用王安,但在王安看来,陈矩这样做其实就把他限死在了东厂提督这个位置,永远也没有机会问鼎掌印之位——除非皇长子继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间所谓的矛盾不可调和,归根结底都不过是利益矛盾不可调和——你有见过甜粽子党和咸粽子党互相争执,但你可曾见过他们之间能因此成为不共戴天之敌?
高务实在内廷所以能有众多“合作对象”,一来因为他可以通过陈矩、刘平之手关照某些人或者打压某些人,二来也可以在绝大多数宦官们最大的追求上给予满足——金钱追求。
宦官们在金钱方面的贪婪是人所共知的,但很多人或许并不太了解的是,宦官们能够搞钱的门道虽然五花八门,可是真正能搞到大钱的门道其实并不算多。
正如同宦官之间的等级森严甚至远超外廷一般,宦官们搞钱的能力也十分悬殊。一个宦官在京师想搞大钱一般需要两个条件:身居高位或者身居要职。
宦官是一个完全依靠皇帝背书的“职业”,在宦官之中能够身居高位,不仅意味着在宦官体系之中地位尊贵,更意味着此人深受皇帝信赖。如此,越是身居高位的宦官就越能借用皇权的威势,自然是下面无数人必须巴结的对象。
这就好比说此前陈矩提拔王安,十来年时间就能把他一路提拔到东厂提督这个内廷二把手的位置,可见皇帝的信任对宦官而言有多重要——至关重要!
到了这样的位置,其在内廷就好比是外廷中高务实的地位,有的是人巴结、投靠,自然该有的孝敬那是一点也不会少。这种来钱门路是最靠谱的,皇帝也好,太后也罢,往往都知道此中内幕,但没有人会去说破,因为这已经是一种潜规则了。
然而高位总是很有限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干爹”还没走,那你就没有上位的机会。大明的宦官体系又没有什么末位淘汰制,大家一般都是终身制干到死,或者实在干不动了之后向皇帝请辞,因此等内廷高官出缺是很难的。
指望他们老死或者请辞,还不如指望他们在某场政治斗争中失败,最后落个被贬南京种菜靠谱。这有点像后世日本的很多企业,终身雇佣制加极其严格的论资排辈,年轻人进了企业万万不可指望平步青云,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前辈”事事逢迎,等哪天前辈老了退了甚至干脆寄了,那才轮到你了——当然,你家是门阀除外。
因此相较于高位,大多数宦官们真正比较能指望的还是要职。什么叫要职呢?能在司礼监当差几乎都是要职,只要其有机会出宫办事就够了。不过,也并不是说只有司礼监的职务才是要职,大明内廷二十四监(这是简称,实际是十二监、八局、四司),但凡是一监掌印太监其实都能算要职。
毕竟到了掌印这个级别,不仅独掌一监,专管某项事务,而且从级别来看都是可以调往司礼监重用的嘛。
甚至就算是直殿监这个主管环卫的,其掌印太监那也是经常在皇帝面前露面的脸熟人士——谨记一条,权力运行的逻辑是许多个同心圆,越接近圆心就越强。直殿监掌印看似无关紧要,那也在最接近皇帝这个圆心的圈子里,比外圈的人可厉害多了。
司机可能不重要,但如果是一把手的司机,一般人还敢小看吗?
不过,高务实与各监掌印的来往是很慎重的,反而着力更多的是内廷的各局与各司,比如说兵仗局、银作局,又比如说惜薪司、宝钞司之类,这都是高务实真正的深度合作对象。
一方面,与各监掌印直接建立联系,对于陈矩、刘平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容易让双方的关系变得紧张;另一方面,兵仗局、银作局、惜薪司、宝钞司之类都是要与外界紧密相连的宫中机构,京华在手的高务实非常容易在合作中悄无声息地完成掌控。
可能有人会好奇,高务实反正也不缺钱了,掌控这些内廷实权司局有什么用呢?
其实不一定要随时都有明确的作用,但至少高务实凭此就能清楚的知道宫中的财务情况,而知道了财务……其实就能预判很多事啦。举个最简单例子:你知道德三欠了老屁股巨债,但却造了大量的武器装备,那你还能不知道小胡子是要发动战争吗?
其实真没有什么偷袭不偷袭的,那都是明牌,其他大国领袖顶多就是不清楚具体的战争爆发日期罢了,但“爆发”本身肯定在他们预料之中。
言归正传,此时宫中给高务实送来消息的人,正是酒醋面局掌印派来的一位佥书。
酒醋面局是内廷“八局”之一,主要负责大宗物料的采购存储,因此自然不可避免的要与北方商业霸主京华商社密切合作。
有了这层关系,酒醋面局派人去京华商社送点消息自然轻松得很,京华商社收到消息再送去南宁侯府那就更自然不过了,谁会觉得家丁给家主汇报工作有什么不对呢?
书房之中,黄芷汀微微挑眉,道:“如此来看,老爷想要看到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实现当中。这次宫里宫外已经达成了全面一致,只要老爷上疏请求立储,就算皇上也没有理由再拖延了。”
高务实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黄芷汀诧异道:“老爷似乎并没有太开心,难道这里头还有变数?”
“那倒不是,这次不会有太大变数了。”高务实摇头道:“我只是有些感慨,同时还有些对远景的担心。”
黄芷汀闻言恍然,但却摇了摇头,道:“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担心了……有什么远景值得担心?大明朝可没有动不动就废太子的传统,只要皇嫡子这太子身份坐实,他就是储君,是将来的皇帝,而老爷您呢,正是拥立首功,这还有什么远景值得担心?”
“从出生到成年,小二十年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打包票。”高务实沉声道:“而且最关键的是,郑皇贵妃虽然会因此事被贬贵妃,但却反而博得了皇上的同情……如果她从此学聪明了,那还好说,但万一她只是暂时雌服以待来日,那可就很是不妙了。”
黄芷汀微微皱眉,思索片刻之后还是摇头道:“妾身以为,即便最后这种可能的确存在,但即便果真如此,也只是有一些麻烦,终归是不成气候的。”
“是吗?”高务实笑了笑,道:“你倒是比我乐观。”
“妾身以为,老爷并不是真的认为郑贵妃将来能有翻盘的本事,老爷的所谓担忧无非是连一点麻烦也不想再看到罢了。”
黄芷汀一摊手,道:“老爷,在如今这般局面下,她郑皇贵妃都翻不了天,将来东宫大位一正,常灏与常洵便也名分已定,谁还能颠倒乾坤呢?
再说,她郑贵妃说到底,能够依赖的无非只有皇帝一人,可皇帝毕竟首先是皇帝,总不能为了她一人高兴而让天下人都不高兴,那不成了周幽王吗?妾身以为,以陛下之英明,是不会做那等烽火戏诸侯之类蠢事的。”
高务实先是点了点头,但忽然笑了笑道:“你的道理是没错的,不过你提到烽火戏诸侯,这件事我倒想要杠一杠。”
黄芷汀一愣:“老爷此言何意?”
“所谓烽火戏诸侯,亦或者说宠爱褒姒而贬申后,却恐怕不仅仅是迷恋褒姒美色这么简单。事实上,幽王那样做,本身就是故意而为的政治举动。”
黄芷汀的文化水平可就比不上刘馨了,对高务实此说,她一无所知,纳闷道:“这是何故?”
“首先,烽火传讯是秦汉时期才有的手段,周幽王当时根本没有,彼时进行军情预警靠的是击鼓……当然,这不是眼下的要点。”
高务实摆了摆手,道:“作为后世之人,我们在看历史故事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把重点放在周幽王的风花雪月上,而忽略了背后残酷的政治斗争。
故事说周幽王十分宠爱褒姒,不仅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更是废掉正室申后以及太子宜臼,改立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
然而,申后不是想废就能废的,因为申后的兄弟申侯(也有一说其为申后之父),看着妹妹和外甥被人欺负成这样,十分恼火,当即联合缯侯、犬戎进攻国都镐京。
此时,周幽王这才发现自己捅了大篓子,惊慌失措地叫人点燃救命的烽火。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了。于是在一片混乱与厮杀中,周幽王和儿子伯服都死了。
你看,这里有几个关键点:申后家族实力强大,申侯联军竟然能轻松攻破拥有当时理论上实力最强大的‘天子六军’,轻松夺取镐京,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周幽王在那之前就不知道申侯的强大吗?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恐怕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认为如果自己再不做点什么,那么他这个周天子就要成为申侯的傀儡了。
除此之外,我们再看结局。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是申侯联合犬戎打镐京,周幽王被杀,众人扶持周幽王的儿子宜臼登上王位,即周平王。平王继位之后,由于镐京已经打烂了,因此迁都洛邑。
你瞧,整个事件发展下来,背后的赢家是周平王宜臼。但是他虽然是赢家,却也没有全赢——其虽然受到各方扶持而继位,却不得不放弃了周王室的老巢镐京,搬到被众诸侯环视且扩张无望的洛邑,从此被局限于方圆二百里之间,终于使得周氏不断衰微,最终消亡。”
“原来是这样……”黄芷汀恍然大悟,但也没太当回事,只是点头道:“好在大明不是周朝,这些情况倒也不必担心。”
“是么?”高务实淡淡地反问:“如果有人认为大明也有一位申侯,那么芷汀你以为,这天下间谁配被视为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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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外公已出院,我们陪他出游了两天,现在基本忙完了这茬,预计明天开始,或者最迟下周一可以恢复正常更新。
另外,前面说本书“接近尾声”,可能给一些朋友造成了误会,以为马上要写完了。这里说明一下,这是一本已经写了七百多万字的书,所谓“尾声”那应该也是百万级的字数,绝不是说忽然丢个后续几十年的时间表出来就说我写完了……咱别的不说,海棠叶都没搞定,科举还只考四书五经,这哪能就写完了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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