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快更新!无广告!
毕业那年,李至安回到家乡。那条逼仄阴暗的地下通道里躺满了陌生的人们。凌晨三点的火车站,陆岩就拿着一根警棍走到至安面前,至安抬头就看见了一张像白纸一样的脸和五根像白色粉笔一样的手指。那是李至安第一次遇到陆岩。
“你站起来。”眼前这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平静的说。当时的至安毕业还不到四十八小时,没有找到工作,深夜一个人在火车站游荡。那时她实在太冷了,就坐在了那条通道里,虽然理智告诉她那里确实不安全。
李至安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这个陌生男人身后。
“你坐在这儿,旁边就是我的值班室,刚才那里不安全。”他说完转身走了。
140703,他的警号。
他是个三十岁的中年大叔,什么都没有的男人。警察,他以此谋生。
就像杀手不一定长得像杀手,警察竟然也有长得像陆岩这样一脸怂样的。他的灰色毛线的手套总是带着,帽子歪歪扭扭戴着,他走路时脚步摇曳,笨拙得像是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说话迟钝思维缓慢,看着还有点不懂人情世故。可就是这样的形象让这个少女安心的跟在身后,丝毫警觉未起。
此后,至安便在这座城市东奔西跑的找工作,顺利进入一家私企做了一名小职员后,她和那个男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李至安没有钱,还要负担如今依旧健在的母亲,母亲精神不太好,每天坐在角落里,至安只好把她反锁在出租屋里,怕她出去乱跑。为了攒钱,她每天要打两三份工,有些是见得光的,有些是见不得光的。
在餐厅里做服务员,这个工作至安干了还不到两个月,那天至安看到几个男人过来吃饭,她一看到那个男人就认出来了,他是140703。
他没有认出至安,倒是至安张大眼睛看了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至安就轻轻地对着他笑。
在店里吃饭的这个男人穿着风衣,手指反复摩挲着,不是焦虑,他在思考。一个吃饭都不会让自己松懈的男人。看来他很会照顾自己,会默默地洗澡、熨衣服、喝牛奶,也会一个人在空荡荡家里看过时老旧电影,这一个个场景无不透露着一个身为单身的中年男子的寂寞。他看来喜欢抽烟,指甲有些发黄。
他们那桌吃掉了一盘花生米、一盘西红柿炒蛋和半条红烧鱼,还喝了三瓶啤酒。男人们聊天很随意,丝毫看不出他们警察的身份。
至安不是心理专家,当然不是。她只是习惯性的观察周围人,以此判断自己的猎物。至安母亲是个裁缝,至安父亲是农民。你们说像至安这种家庭环境里的孩子可能当专家吗。当然不会是专家,至安要说的是跟小偷沾边的事情。
至安习惯性的把手伸到陌生客人的衣服里面了,至安若无其事,没有一次失败,她根本不用担心。
偷窃,李至安喜欢用这个词,她已经和这个词汇发生了非常紧密的联系。其实没什么,活的好的人才容易善良,她不需要那种东西。每天能吃上东西,这对至安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其实当时至安不应该动手的,在平时的至安看来,那样的行为很愚蠢。可她就那么做了,肆无忌惮,真是一个张狂的家伙。那时至安没有控制不住,心里充满了一种嫉妒,至安发誓这是她第一次对陆岩产生嫉妒之心。说起来奇怪,平常能够轻易掩饰情绪的至安。那次她却失败了。
后来陆岩冷静地问过至安,为什么那么做?至安明知道他的身份,就应该安静的在角落里当空气。
“那样做没什么稀罕的,习惯。”至安这样解释。
可至安说谎了。
事实上至安的那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在一瞬间产生的,这个念头起初很模糊,当至安看着那个男人要起身时,当陆岩用一种毫无焦距的目光扫过至安时,他们之间除了这种职业关联,毫无交集。小偷竟然成了至安认识他的唯一的方法。当这个念头渐渐地清晰起来,李至安已经带上手铐,被关进了局子。
那天老警察干疤的瘦脸像一块烙铁一样滋滋地冒出烈焰怒火,至安怀疑他会杀人,她还是不说话。老警察不明白一个贼,有什么不肯坦白的,屁大点事儿。
快到中午,所有人都去吃饭了,至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审讯室。
肚子饿的咕咕叫,门就在这时开了一条缝,至安看不清来人。淡淡的烟草味传入鼻翼,还有更加好闻得饭香。至安保持沉默,她在想他会不会猜到自己就是那个火车站的姑娘。陆岩没有说话,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得意地笑起来,说,你叫什么名字,对至安做了个轻蔑的动作。
“李至安。”
女孩的模样显得失魂落魄的,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盯着他,至安说,我没拿。至安对这种场景已经有所准备,你不能想象当时的李至安有多么的冷静和世故。
“拿什么呀?”陆岩轻轻地说,“偷的钱又不在你身上”,陆岩说。
不见了,怎么会,至安把它藏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她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提偷窃两个字。
陆岩朝至安翻了个白眼,随后就不再问至安什么了,他开始在审讯室里踱步,他的眼睛仍然迷惑地盯着至安,至安也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肯定不能相信至安当时的表现,会有如此镇定成熟的气派。这一切并非她的天性,完全是因为偷来的东西确实值得她这样做。
李至安和陆岩就这样开始分道扬镳。
四十八小时后,陆岩站在派出所门口,至安听见陆岩在叫她的名字,等至安跑出去,他还在叫至安的名字,但他并不朝至安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语,他说,李至安,李至安,我认识你。至安当时一下子就愣住了,她相信他掌握了自己的秘密,她就是小偷。难道他看到口袋了的东西了?那他为什么不拿出来。
不可能,他怎么会这样做,东西肯定还在那个地方。
至安很坏?是的,李至安小时候就坏了。
那天下着霏霏冷雨,至安在店里值班。她看见一个人的脑袋在窗子外面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是陆岩,至安知道是他,但至安不理他。陆岩走了进来,要了杯热咖啡,他的衣服都被雨点打湿了,他用手抹着头发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不开口。
陆岩五官很平常,仔细分辨还有几分忧郁之气,他的特别的眼神,目光像两只探照灯,明亮亮的。他喜欢打量别人,可能是职业病,眼神富含威吓的味道,老实一点,给我老实一点!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容易冒犯别人,也感觉不到别人的不自在。他不喜欢动手,可抓犯人时力气大的出奇。
仓房里堆放着杂物,齐齐整整倚在土墙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状。那股铁霉味就是从它们身上散出来的。这是至安的家,一个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随着窗户纸上的阳光渐渐淡薄,一切杂物都黯淡下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快黑了。妇人的饥饿感再次袭来,她朝门边跑去,拚命把木扉门推推推,听见两把大锁撞击了一下,门被锁得死死的,推不开。“放我出去。”
女人尖声大叫,蹲下去凑着门缝朝外望。门疯狂地响着。她看见天空里暮色像铁块一样落下来。那天跟平日一样,至安回家开门,和母亲吃过晚饭又睡了一觉。睡梦中的李至安的眉宇间有一种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气息。很早以前母亲就这样了,但李至安那个秋天才察觉到异常。
那天早晨她被母亲惊醒,女人便对睡眼惺忪的女儿说:“闺女,今天我要走了。”
从那天早上开始,女孩的眼睛就一直水润润的,不曾哭过却仿佛一直在哭泣。
五月的一个午后,从饭店收工的李至安没入人群,浓妆艳抹的女孩们步履匆匆。除此之外,火车站年轻的年轻士兵荷枪站在岗位上,他们像树一样保持直立的姿态。
李至安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她倚着门,弯腰把长统袜子从小腿上往上提。她明显是刚刚睡醒,披头散发的,眼圈下有一道黑圈。走到烧饼摊前,摊主说,今天还吃不吃烧饼了?至安说,吃,怎么不吃?她随手拿了两块,仍然站着,慢慢地从钱包里找零钱,最后她把烧饼咬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朝人群前走去。
至安没有睡好,她始终恍恍惚惚的,她垂头盯着脚尖,她看见从自己穿来的丝袜已经破了一个洞,露出一颗苍白而浮肿的脚趾。
这就是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们像苍蝇一样汇集到这里,下蛆筑巢,没有谁赞美城市但他们最终都向这里迁徙而来。
至安站在阳光里对擦肩而过的男人嫣然一笑,男人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很漂亮,他的心为之怦然一动。结果可想而知,至安得手了。
晚上收工,至安走到一个岔路口站住了,她看见自家路灯下侧卧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头枕着麻袋包睡着了。至安朝他走过去,那个男人仍然睡着,他的脸在路灯下发出一种淡蓝色的光。
至安连续三天都发现男人露宿在自家门口。
那人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团乱蓬蓬的头发。至安朝被子上踢了踢,露宿者翻了个身,至安看见他的眼睛睁开来,朝她望望又睡着了。她认出来又是那人。他又来了。至安想他怎么又跑到她家门口来了。
你怎么天天睡我家门口?至安盘问道。
??男人摇摇头,用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他。
那儿有个布篷,夜里能躲露水。至安指着对面杂货店说,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那儿睡呢?
我喜欢在这里。男人爬起来飞快地卷起铺盖,他说,我只是睡这儿。
他朝里面张望着,神色有点奇怪,那张脸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惊似地张开着。
他在街道转来转去,像一只被追杀的家禽,既可怜又令人嫌厌。至安怀着某种混乱的情意注视着他:一张疲惫而年轻的脸,一双冷冷的发亮的眼睛,它们给至安留下很深的印象。
至安眯起眼睛想着什么,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她拍拍男人的肩背说,我可以收留你,不过,你要干活交房钱。
我不要钱,只要有口饭吃。
你叫什么?李至安问少年。
江贤,少年讷讷开口。
江贤,可是我没地方给你睡觉,你睡哪儿呢?
男人的脸上闪过惊喜的红光,他指着地上说,我睡地上,我在哪儿都一样,就是站着睡也行呀。
说的也是。李至安淡淡说,那你就进来吧。
男人大梦初醒地跨进小屋,他说,我进来了,进来了。
从男人跨进至安家的这一刻起,世界对于他再次变得陌生新奇,在长久的沉默中他听见了四肢血液重新流动的声音,他真的听见枯滞的血突然汩汩流动起来,这个有雾的早晨,将留给这个男人永久的回忆。
女人在午饭前起床了。江贤看着她睡眼惺忪地坐到饭桌上,从至安手上接过饭碗。李至安吃饭时仍然在打呵欠,还没卸掉夜妆,脸上又红又白,眼圈是青黑色的。江贤闷头拼命吃饭。
江贤在盛第四碗饭的时候看见至安盯着他的碗,抓饭铲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头说,还让吃吗?不让就不吃了。
??你饱了没有?至安说,饱了就别吃了,我的米也要花钱买的。
那我不吃了。江贤涨红了脸说,我已经吃了三碗了。
在秋日的阳光下女孩的身影单薄纤细,散发出纸人一样呆板的气息。至安端了一盆水在海棠树下洗头。午后阳光照射着两棵海棠树,一根晾衣绳栓在两根树上,至安昨天穿的衣服在微风中摇曳。女孩朝四处环顾一圈,她走到晾衣蝇那儿,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仔细的看着那身衣裳,就好像它们从来不属于她一样。
至安走过北厢房,看见江贤的窗上挂着白色抽纱的窗帘。至安站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窗帘后面的江贤也在看她,目光相撞,两个人都惊了一下。
午后阳光突然消失了,天空阴沉,是一种很冷的铅灰色,空气中蕴含着雨前的潮意,他看见晾衣竿上仍然挂着至安的内衣和丝袜,而旁边门敞开,飘散特有的香味。那天外面下着雨,江贤隔窗守望外面细雨漾漾的街道,心情又新奇又温馨,这是他从所未有的。
他这样想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悄悄地往门外走。
第二天早起来,至安看见自己的脸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眼圈是青黑色的。至安没有一般女孩无谓的怯懦和恐惧。她很实际。
至安不动声色。江贤这时的心情很复杂,有点惶惑,有点紧张,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至安坐在饭桌上,看江贤吃。至安始终不动筷子。她的脸色冷静而沉郁,抱紧双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
很长时间里江贤的眼睛躲闪着至安,他不敢看她薄薄的涂着口红的嘴唇,更不敢看她的丰满的扭动幅度很大的臀部。这种心理与其说出于腼腆太分,不如说是一种小心的掩饰。
他的目光是躲躲闪闪的,但是仔细捕捉可以发现一种怨艾和焦躁的神色。
至安深知怜悯和温情就像雨后街道的水洼,浅薄而虚假,等风吹来太阳出来它们就消失了。
江贤很会赚钱,他很勤奋地打临工,所有收入全部会交给至安。就好像只要她给他一碗饭,他就满足了。这也是李至安至今还收留江贤的原因。
三天后陆岩与至安再次见面。
冬天的街道上人迹稀少,陆岩靠着墙走,一只手神经质地敲着墙和关闭的店铺门板,不仅是冬天的街道,整个世界也已经空空荡荡。他们走过小巷,至安一只手却被拉住了,至安感觉到他把什么东西塞在了她的手里。
是黑色的钱包!至安记得钱包湿漉漉的,不知是他的手汗还是她的。至安感到很意外,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局。
下次,我要去你家里喝杯茶。陆岩笑着告辞,两个人谁也不曾看到二楼窗户那个僵直的身影。??
冬天的那个夜晚开始,江贤发现至安与陆岩的相识,他被种种隐秘而灼热的思想所折磨,常常夜不成寐。到了白天,他悄悄地观察至安的一颦一笑,眼睛里闪烁着狡诈而痛苦的光芒,至安对此毫无察觉。江贤看陆岩的第一眼,记忆里的人影就和这个男人的脸重合了。
他发现了惊人的秘密。那天,他站在阳光斑驳的树下,突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扶着树,大口大口的干呕,吐的一塌糊涂。也就是那天以后,饭桌上都会有一锅冬瓜汤,鲜美可口,至安每顿都要喝下整整一碗,唯独江贤从来不会动它,他说他讨厌冬瓜。
江贤每天在天亮前钻出被窝,去街口的小吃店给买油条烧饼和豆浆。那些赶早买菜的家庭主妇看见江贤一手拎着装早点的篮子一手拎着菜蔬。
至安首先发现了冷酷事实。她的眼睛好像出了问题。以后的几天她不安地观察眼睛微妙变化。
半个月后,李至安瞎了。
??秋天已经随着街上梧桐的落叶悄悄逝去。冷风从房屋的缝隙和街口那里吹来,风声仿佛是谁的压抑的哭泣。?
至安躺在床上嘴唇几乎咬出血,双手抓着头发。她说,你要真的对我好,就从我家滚出去。恶心。他走到床前蹲下去给至安脱鞋,说,你哪里疼?至安愣愣地看着江贤,滚开,你给我脱鞋干什么?
江贤的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扭过脸去掀布帘子,隔着布帘至安一阵疯笑声和诅咒声。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至安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谁也怨不得,我自作自受,我就是贱货!
到了腊月,至安的睡眠变得短促而昏聩。
江贤打开自己身上唯一的包裹,那是十几个精致的人偶娃娃,借着熹微月光可以看见整齐的排列一排,娃娃的嘴里镶嵌着白瓷的牙齿,闪着模糊的细碎的白光。江贤注视着黑夜中的娃娃。他抓起一个娃娃温柔的亲吻起来,使江贤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江贤从来不开灯,黑暗中无比沉静,他感到困倦瞌睡。奇怪的是他对身边这些娃娃逐渐失去了兴趣,倚靠着椅子,他觉得唯有至安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她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实。
他沉沉睡去。仍然有许多梦纵横交错,其中一个梦境是多次重复的,江贤又看见了逝去的母亲,最后和至安的脸重合。
清晨,江贤从水缸里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对准嘴灌进去,干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觉得这个早晨有一种魔力,他的整个身心在梦幻的境界中急速坠落,他的心脏,他的头发,他要囚禁这个女人。两扇被钉死的木门将院子和街道严格地隔离,也将至安清净枯寂的生活和嘈杂尘世划了一道界线。
路人会看见一个女孩的苍白模糊的脸在楼窗上一闪而过,然后是一只同样苍白模糊的手。天气时阴时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节了,江贤语气很厌烦地说,把窗子关上吧。至安应声关上了窗子,这样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就变得黯淡了,淅沥的雨声也被隔绝在外面。女孩重新坐到床上。
江贤就拉了拉身边的灯绳。楼上的这间大房间被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显现出一种古典的繁琐的轮廓。
这样幽暗沉闷的生活日复一日,她觉得自己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无法抑制从心里喷发出来的哀愁。泪眼朦胧的她看不见江贤站在布帘旁边,无言而关切地注视着她。后来江贤以一种淡淡的语气说,你怕什么?还有我呢。你怕什么?还有我呢。至安记得江贤经常这样劝慰她。她记得那天夜里她梦见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前,使她喘不过气来。等她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巨石原来就是江贤的手,那只手正沉重而无知无觉地按在她双乳之间。至安搬开了江贤的手,这使她又惊又羞。那是她失明的第三天。
至安轻轻摇了摇头,大概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面是会有错觉的。你的身体太弱了。江贤叹息一声,沉默了几秒钟。
至安脸上立刻有了愠怒之色,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不是一直在吃药吗。
?江贤难以把握种种黑夜的妄想,它们像带刺的藤蔓紧紧地攀附在江贤年轻健壮的四肢上,任何时候都可能阻挠他的艰难跋涉。没有人看见他的欲望如海潮起潮落,在神秘的月光下呈现出微妙的变化。房间因此潜伏着另一种致命的危险。
李至安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目标。
很久以来至安一直受着江贤坦然而笨拙的骚扰,至安怀着深深的厌恶置之不理,夜里她插上两道门栓睡觉。她总是睡不安稳,有一次她听见江贤在深夜鼓捣房门,他用刀伸进门缝,想割断榆木门栓,至安在斑驳的黑暗中听到声响吓了一跳,她对江贤的疯狂感到恐慌和愤怒。
?这是母亲被至安强硬送到疗养院后,她第一次深切的想念她。
??她在黑暗里突然叹了一口气,都怪她当初贪心。
怪自己当初打错了算盘,放他进了家门,没想到他是这样一条恶狗,打也打不跑。至安顿时觉得怒不可遏,她把水杯重重地摔在门上,嘴里一迭声地喊,你他妈是个疯子。
他在瞬间平静下来。
江贤干裂的嘴唇慢慢咧开来,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至安,你这回跑不掉了,看来你真是我的了。
陆岩终于来找至安,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突然出现在至安家的这个男人。江贤脸上的那丝稚气在至安瞎了过后荡然无存,在强烈的光照下显得英气逼人,现在看看他有些眼熟,陆岩默默地想。
我来找李至安,你是谁?陆岩说。
??她瞎了?江贤闭起眼睛,淡淡的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午后的阳光落在江贤清俊的脸上,依旧是一副落拓模样,然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江贤看着陆岩微微一笑,下颌指了指席子,“坐。”
至安坐在不远处的床上,素净如雪的一张脸,眼睛极大,瞳仁极黑,安安静静,像个清纯温婉的邻家女孩。
就在这时,至安抬头,朝陆岩这边望了一眼。江贤毫不在意,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岩对上她清冷幽黑的眼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江贤狡黠地笑了笑,他走过来揪住了至安的头发,近距离地端详着那张苍白的脸,你看,她的眼睛还是很漂亮,是不是。
陆岩瞬间被炸得像个傻子,他阴鸷的眸光射在江贤身上,没有丝毫掩饰,她怎么就瞎了。没告诉你不清楚之类的鬼话,我不信。
??他看着怒不可遏的陆岩。
我找了这么久,她最像妈妈,尽管那个女人抛弃了我,我恨她。可我控制不住,就像收集邮票一样,直到遇见了她。她太完美了,我迟迟不动手。甚至放弃寻找下一个猎物。
我没有伤害她,你看,她一直在那里。
至安,确实像极了江贤记忆中的母亲,甚至达到了重合的地步。光是这一点,想想都让江贤情难自已。
陆岩神色凄恻,痛苦地摇着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陆岩脸色如同白纸。
??我只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恨你,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认出来了,你却到现在还没认出我?我的好哥哥。
我恨你,一直恨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这我早知道了,就因为你欠我的,我不怕你。江贤愉快地笑起来,颊上便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放下了手,哥,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这个女人,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陆岩低垂着头双目紧闭,他只说了一句话,至安是不是你弄瞎的?
等到陆岩离去后,他把冬瓜汤盛到碗里,然后端到桌上,江贤突然失去了一贯的耐心和逆来顺受的性情,猛地把一只碗摔在地板上,尖声叫道,你难道还想出去,你都看不见了,是个瞎子了,还想着出去找他。江贤在厨房间摔摔打打的,脸色很难看。她有点惶惑,她是瞎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永远被锁在这间屋子里。她的眼神是一只惊慌的小鹿,阳光一无遮拦地直泻在她身上,江贤注意到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泛出雪白的光泽,就像又薄又脆的蜡纸。至安忍着从胸腔慢慢上涨的呜咽声,以背部抵御江贤敏锐的目光,幸好房间里的幽暗掩盖了颊上的泪水。
至安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她踱进厨房去洗脸,倚着墙用毛巾擦眼睛,眼睛还红肿着。恐惧的表情和双颊的湿润的泪光使江贤走了过去,他抚摸着至安脸部,疏淡而纤细的眉毛,精巧挺拔的鼻梁以及柔软的失血的双唇。
她扭过身子迈了一步,仍然是低声地说,我害怕你。
至安缓缓地走回来坐在床上,嘴角浮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在想你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住进我家以后,还是更早。你害了我,让我这么恨你。江贤沉默了一会,脸有了一种怨恨的情绪。
至安的眼睛依旧看不见,她每天都要喝药。
江贤看见至安无声地站在他身后,至安的手里端着一碗发黑的药汁,凑到唇边。江贤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锅里的冬瓜汤。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害怕看见至安紧皱的眉头和药汁从唇边淌溢的痕迹,害怕听见那种痛苦的吞咽的声音。他知道至安为什么总是捧着药碗走到自己身边来。
他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李至安苍白的脸后来出现在窗口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半是茫然一半是平静地望着远方。自从陆岩来过后,至安的身体就开始虚弱,像猫一样轻。江贤的手小心翼翼地伸过来,往她的碟子里挟了一块咸肉,听见他用同样小心翼翼的声音说,你吃。至安拧过身子,对着窗外发出了一声冷笑。
半个月后,陆岩来过一次。整个房间气氛很奇特,大概静默了两分钟,至安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狂叫。陆岩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她光着脚站在地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至安一声声狂叫着,眼神黯淡无光,面容更像一张白纸。江贤把她架到床上。陆岩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至安的未日,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狡黠聪明的至安了。
江贤往她身上压,说安静一点,你给我安静一点!
??陆岩楞在原地复述至安的话说,我要逃出去,逃出去。
可她看不见,她疯了。
三天后,一个男人背着女人出来。
陆岩选择沉默后满心愧疚,可当他看到在自己面前几近疯癫的至安,心底却对自己的弟弟产生了怨毒。他的脸因愤怒苍白扭曲,收紧手臂,背着女人消失在街的尽头。
从此后江贤几乎天天重复他的古怪乖张的行动,他总是来找警局闹事,他一次次地殴打陆岩,质问至安在什么地方。
陆岩被揍的狼狈不堪,像一条狗趴在地上,嘴角渗着血,你这辈子都不会找到她。我宁可把她关在监狱,也不会放在你身边。
至安逃走的第九天,江贤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买东西,小屋里好像是一片死寂,房东看见楼板上糊的旧报纸颜色有些怪,有一块是红色的,椭圆形的,而且它在隐隐地放大,颜色也越变越深。不好了,楼上真的出事了。房东带一群人闯进江贤住的房间,他们在楼梯上就闻到了一股酸酸的血腥味。江贤选择的死亡方式也是奇怪的出人意料的。他用刀片扎破了动脉血管,坐在一张已被磨出白光的红木椅上等待血液流光,直至安静地死去。
匆匆赶来的陆岩把江贤冰凉的身体搬到了床上,他眼睛里已经成了个血窟窿。陆岩后来用手绢蘸上水,一遍一遍擦拭衣服上的血迹,老何也在旁边帮他的忙。何老猛然听见陆岩说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他说,这个神经病,死也不肯好好地死。这陆岩竟然起了如此惊人的变化。据在场的人回忆,那天江贤死去的地上有一堆的人偶娃娃,所有的人偶整齐的排在地上,精致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个无可挽回的伤口。它们的眼睛被装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
这个夏天双塔街道的居民在街头纳凉时经常谈起那起连环杀人案的话题。他们普遍认为那个凶手就是个变态。在对凶杀案进行常规性调查时,凶手的遗书被取证封存,据说只有寥寥数语:你抢走了我的娃娃,我只有去死。
次年,秋风初起的九月,陆岩终于和李至安结婚了。
多年后,老何还会时常忆起那天陆岩在凶案现场的那句话,他一直不明白那个当初为了寻找多年失踪的弟弟一直坚持的陆岩,那个沉稳冷静在专案组待人宽和的陆岩,那个在凶案现场会细细查验的陆岩,面对江贤的尸体为何如此的。如此…。如此刻薄。
——就是刻薄。
老何微眯双眼,也许当时他错过了什么,可究竟错过了的是什么?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