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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自皇后寝间出来,朝殿外走去,正撞上阮女官领着一个身着黄色僧袍,外披红色袈裟的僧人进来。
这僧人看着不过十七八,眉眼极为俊秀,一双眸子清澈如淙淙山泉,不见一点尘埃,唇畔含着淡淡笑意,如清风朗月般,叫人见之心怀舒畅。
令嘉脚步顿下。
阮女官见着她,过来和她行了个礼,介绍身后的僧人:“这位是慈恩寺的道诚法师,师从神一法师,特来与圣人讲解佛法。”
令嘉了然。
公孙皇后既决意掩下这病,不落人口实,便不肯用行宫的御医,宁可派人去慈恩寺,以讲法的名义将道诚请了过来。
道诚双手合十,朝令嘉行了个佛礼,“贫僧见过燕王妃。”
令嘉颔首。
见过礼后,两人擦肩而过。
回了熙和殿,令嘉召了使女问萧彻情况。
使女面有难色地告诉她,方才她前脚才出殿,萧彻后脚也跟着出去了,现在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哪。
令嘉揉了揉眉心,面露无奈。
这都什么破事嘛!
她来行宫是来避暑度假的,怎么现在莫名其妙地被扯进这对母子的争执里。
天色渐晚,熙和殿依旧不见萧彻踪影,令嘉估摸着又是一夜不归,正要洗洗睡了,林女官忽然求见。
令嘉心中有不祥预感在滋生。
林女官进来后,开口道:“婢子许是知道殿下现在在哪。”
果然!
令嘉很想告诉她:他爱在哪在哪,你来找我做什么。
可惜在林女官满含期待的目光下,她还要用担忧中混着惊喜的语气问道:“殿下在哪?”
真是考验演技的活,还好她在她娘手下磨练多年,一点不虚。
林女官答道:“殿下幼时,婢子受圣人之令,照顾过殿下几年。那时,殿下陪伴先帝常住西华宫,那时殿下最喜欢去的就是这里的观星楼。”
令嘉暗暗翻了个白眼,那会你家殿下才几岁,这都过了这么久了,这点喜好估计早就变了。
名声所缚,令嘉不得不前往观星楼寻人。
观星楼是由先帝英宗主持建造,也不知英宗什么爱好,这楼的位置建在行宫东北侧一个极陡峭的坡上。
天色已暗,纵使身前身侧身后,都要使女提灯照路,但令嘉依旧走的磕磕绊绊。亏得有醉花和醉月搭把手,她才没真跌个丑。
来到观星楼前,令嘉原想着这趟“寻夫之旅”大约到此为止。
谁知道观星楼大门推开,几个人走出,其中赫然就有萧彻的近侍安石。
两相惊愕。
令嘉满是郁卒地想道:这都过了多少年,燕王殿下未免也太念旧了吧!
观星楼顾名思义,建之以观星辰,高二十余丈,共九层,登顶仰望,漫天星辰尽收眼底。
世人皆道英宗晚年退位之后,长居玉华宫,迷上了方外之术,在一干僧道的怂恿下,建了这观星楼,此后日日宿于此楼,以吸星月精华。
但熟知内情的人都十分清楚这不过是谬传。
这座观星楼存在的真正意义不过是自它往西南方向远眺,正能将九阳山东麓之上那绵延数十里的献陵尽收眼底。
献陵,英宗陵寝。
明烈太子身逝之后,被葬在了九阳山。此后,英宗定下九阳山为其陵地。又过六年,许皇后终,亦被葬入九阳山。
接连承受了丧子亡妻之痛的英宗终于撑不下去,传位于次子,退居玉华宫,身边只陪着彼时还是明烈太子嗣子的萧彻。
他思念去世长子和妻子,这才修了这观星楼。
明烈太子名讳为“宸”,而宣德许皇后名讳为双字“瑶光”。
宸者,中天之星也。瑶光者,北斗杓第七星也。
故观星楼名观星。
令嘉扶着栏杆爬到第九层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偏偏还要维持仪态,不能就地坐下狠狠歇会。
可恨那个安石死活拦着,只肯放令嘉一人上楼,以至于她无法由醉花和醉月代步,只能亲自爬楼。
令嘉顺好胸前的一口气,迈步入内,然而叫她惊愕的是,她找遍了九层的几间内室,分明不见萧彻人影。
令嘉倒抽了一口气。
不会这人是留在了前八层中的某一层吧!
不会吧!!!
令嘉黯然神伤。
这个可能对辛苦爬到九层的她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令嘉强打起精神将九层又搜了遍,这一次人还是没找到,但却让她找出不对来。
这一层西南方向的小窗被推开了。鉴于萧彻将楼里所有人都赶到第一层,开窗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令嘉往窗外探出头,往下望去,隔着二十余丈距离,地底几盏灯火如萤火微光。看得令嘉一阵晕眩,她收回视线揉了揉额角太阳穴,又朝上看去,只得一排边檐。
令嘉无法,只得出声喊道:“殿下可是在顶上?”
回话的只有清风吹动檐铃的声响。
令嘉几乎就要怀疑自己是否猜错时,一道声音自顶上传来:“你怎么来了?”
令嘉不禁咋舌。
居然还真就在屋顶上!这楼可是有二十多丈高啊!要从这摔下去,十成十重新投胎,下次能不能投个这么好的胎就不一定了。
燕王殿下还真是半点都不惜命啊!
为萧彻的大胆感慨了一会,令嘉答道:“林女官告诉我殿下在这的。”
过了一会,上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哦。”
从这毫无感情的回应里,令嘉听出萧彻压根不想理她。
她不以为意。
不想理就不想理吧,这样正好少事,他要理了,她还得烦恼该怎么劝呢!
令嘉不再理会屋顶上的那人,兀自搬了张凳子到窗前坐下,俯下身趴到窗沿上,仰望着天。
天上星河流淌,耿耿璀璨。
在傅家,星象是必修的课程。夜晚行军,能为军队指向的只有天上的星辰。
故而,北疆的傅宅里专门修建了一座高楼,虽不如这座观星楼一般雕梁绣柱的,但供子弟作修习星象之用,已是足够。
令嘉小的时候被张氏看得太严,那时她的脾气还很有些不驯,常与张氏发生争执。
每次争执之后,来哄她的人都是她的四哥傅令启。傅令启用的最多的哄法就是带她去那高楼,指着漫天的星辰,给她讲故事。
三垣二十八宿,每颗星子背后的由来,他都能信手拈来。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上元天庭太微宫,昭昭列象布苍穹……下元一宫名天市,两扇垣墻二十二……”
指星划月,声音清朗。
令嘉不觉沉迷,一不留神满腹怨气就消融在这声音里。
令嘉幼时常常觉着,她的四哥若非生在傅家,很适合去作市井茶楼里的一位说书人。
惊堂木下,满堂喝彩,岂不比那为将为帅的威风百倍?
可惜他终是傅家子。
“……燕连南海尽属宋,请君熟记有何难。”
三垣说尽,令嘉无言。
三垣之后,还有二十八宿,可是还未讲到二十八宿,她的四哥已然做了无定河边的一副骨,马革里的一具尸。
“南北两星正直悬,中有平道上天田……”
就在这恍惚间,忽有人替她接着念了下去。
令嘉猛然抬头,入目的依旧只有一排边檐。
“……器府之星三十二。以上便为太微宫,黄道向上看取是。”
悠悠念完二十八宿,这道声音说道:“好端端的一首《步天歌》念到一半就不念,王妃耐心未免也太差了些。”
“剩下的一半没学过。”
“那教你星象的那个老师还真是失职。”
“……是很失职。”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令嘉忽地问道:“殿下的星象是谁教的?”
星象为玄胜旁道,且有引人入虚之意,哪有人敢授皇子此道。
“……皇祖母。”
“宣德皇后学识还真渊博啊!”
“是家学渊源,《浑天书》是皇祖母生父作的。”
“《浑天书》是什么?”令嘉虚心请教。她星象知识只有区区半首的启蒙用的《步天歌》。
“……皇祖母生父单讳‘晦’。”
令嘉愕然。
许晦,德宗一朝的钦天监监正,精通天文历法、阴阳易数,以善断天数闻名天下。他作的《天历》算尽百年天数,沿用至今,无一不准。可惜许晦作完《天历》后,就辞官回乡,销声匿迹。
不过真正让令嘉对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爹曾说过的一桩往事。
她祖父还在世时,曾与许晦有过一面之缘,许晦当日曾与她祖父下判言:“满门之祸即在眼前。”
她祖父大惊,忙问:“可有解法?”
许晦答:“祸兮,福之所倚。”
她祖父又问往后。
许晦答:“福兮,祸之所伏。”
令嘉听后差点没笑死,只觉得这位许真人好生狡猾,自家祖父实在好骗。
天底下的哪有什么事是不能叫这两句说尽的。
令嘉好奇问道:“许先生不是道家真人吗?未闻他有娶妻生子。”
“曾外祖母早逝,曾外祖父觉得是他私窥天数的报应,为免牵连子嗣,就将膝下两女分别过继给他长兄和舅兄。”
令嘉评论道:“这安排好奇怪啊!不应该过继给一家的嘛?”
顶上的人久久不语。
数年后,许晦长女嫁德宗第五子,后母仪天下。次女嫁入莱国公府公孙氏,可惜夫妇早逝,留下的一对儿女被许皇后接入宫,亲自抚养,和许皇后的子女一起长大。又过数年,许皇后将外甥女配给了次子。
至此,祸根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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