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

48.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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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弘咬紧牙关, 忍着冷雨,攥着那把快要散架的伞, 走在人群的最前列。
    见他身形微微一晃, 张起仁快步上前,不顾礼节, 僭越地伸手探了探李弘的额头, 触/手是一片滚烫。
    他回头肃然望张文瓘一眼:“太子殿下怕是已经染上了风寒, 这会已经烧起来了。”
    脑门上搁了只冰凉的手,李弘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脑子有些不同平时的胀热。
    就连身体,好像也突然被无数双手用力地往下拽着,拽着。
    “本宫没……”
    “事”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天和地就已经互换了方向,视线里所能见到了,就只有茫茫无际的一片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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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醒来的时候,只隐隐听到一片抽泣的声音。
    李弘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宽慰为他落泪的臣子太医, 嗓子却好像被生生黏住了一般,干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一丝一丝喉间的刺痛不断提醒他, 这一场病来如山倒,自己可能确实太冒失了。
    正恍惚出神,一个粗糙温暖的手掌就已经贴上了额头。
    “殿下放心, 冰雹已停下, 王太守已经着人去清点百姓的损失。”
    张起仁很清楚, 这位年轻要强的太殿下首先关心的绝不是自己的身体, 简略地将灾情带过一笔,才在他的额上敷上一层丝绸裹住的冰片。
    “至于殿下的病情,乃寒邪侵体,只需好生保养,三五日便可无虞。”
    仿佛为了警醒他似的,张文瓘在底下不冷不热地又接了句:“若继续操劳呢?”
    张起仁缓缓一摇头:“则病入肺腑,非数月不能痊愈了。”
    李弘知道这几位年资颇高的老师与太医对待自己既为尊上,又为学生,略带嘲讽的三言两语,其实是劝慰他好生休养,勿要劳心费神。
    他自知这一回莽撞,温润如珠的眼睛眨了眨,用眼神向蹙着眉头的太医博士示问:你们所进行的种痘试验又如何了。
    张起仁心下了然,回答道:“五只被接种的犬只都已发痘,其中四留一死,臣与沈博士、李博士已经探讨过,觉得此法颇有可行之道。”
    他略一顿,目光飘到正倚着门栏呼呼大睡的沈寒山身上。
    “只是人与犬只到底不同,不知此法运用到人的身上又能起几分奏效。”
    几人正简略地交流着,门口笃笃两声扣门声,吴议端着小木盘低头进了门,上头搁一碗温气腾腾的桂枝汤,旁边还有碗温热清淡的白米小粥。
    他递上盘子,自然有贴身的婢子服侍李弘饮下,等一碗温药、一口热粥润过喉咙,李弘才略微觉得喉头松解些。
    “那近百天花患者眼下如何?”
    他虽勉强能发出声响,到底哑然似一块枯木,不似往常落子般笃定有力,少了分铿锵的气势,多了分柔弱的病意。
    张起仁面色一恸,也不敢隐瞒:“留到今日的,不过十人而已。”
    旋即冷肃了脸色,郑重地补充:“虽然王太守严令死守,这百户天花并未传出,但起家人或看门的衙役被传染的,又另有三十八人,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天花还是会渐渐蔓延开去。”
    李弘散漫的眼神遽然一凝,落在张起仁严肃的脸上:“张公的意思是……”
    不待张起仁回答,打着瞌睡的沈寒山恍若自梦中醒来,从门板上抽身而出,径直走到李弘病床之前。
    侍立一边的裴源立即动手抽剑,剑光闪落,直直劈落在沈寒山的头顶上,只差半寸,就能取他性命。
    沈寒山背脊挺直地立在李弘床前,仿佛悬在头顶的不是一把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宝剑,而不过是软软一道美人长袖,华衣流苏,不值他抬头一哂。
    李弘哑着声音:“裴源,放下剑。”
    裴源得令,面色冷漠地抽回宝剑,犀利的瞳孔里深深印着沈寒山那张未经打理、胡子拉碴的脸。
    沈寒山何时在意过旁人的眼色,左右一拂长袖,双膝一跪,连同那颗素来高昂的脑袋都压低在地面上。
    李弘眉心一动:“沈公你起来再说……”
    “天花之疫,只能防,而不能治,臣恳请太子殿下下令,令郿州所有青少年都接种痘浆,以防天花爆发。”
    压抑的声音从地面缓缓升起,混着沈寒山重重一磕首的响动,颤巍巍地拨动起所有人的心弦。
    沈寒山五指扣紧地面,指尖磨砺得厉害,几乎扪出血来。
    见此情状,本来对他略有微词的李太医也为之一震。他亦眉头深锁,替沈寒山说一句话:“沈博士为此事尽心尽力,已经数天没有好好歇息过了,一心全为郿州百姓着想,还请太子殿下考虑此法。”
    吴议站在人群之后,见沈寒山伏在地上,久久不起,心里亦是五味陈杂。沈寒山这人看似半疯不癫,实则骄傲非常,若不是为了于娘子一事,他又怎么肯如此伏低做小,下跪求人。
    于是脱列而出,在一众震惊的目光中,跟着自家老师直挺挺地跪下。
    等得到李弘应允的目光,吴议才缓缓地开口:“方才张博士有言,此法在犬只身上有效,而对人却不知有没有用。此法是臣所起头,而且臣正值青春少年,是最易感染天花的年纪,既然老师们尚存疑惑,臣愿以身验法,做第一个种痘的人,还请太子殿下应允。”
    说完,他也重重一叩首,和自己的老师并排伏地,已示决心。
    见他师徒二人决意至此,就连张起仁都不由动容:“吴议的话很有道理,何况他小小年纪就能有此担当,太子殿下不如放手一试,也不枉他一片为民试法的苦心。”
    才历风暴的春风还挟着数丝凉滑的雨点,簌簌有声地穿过窗外一片枝叶低垂的青桐,从掀起的帘角滑进人们的鬓间。
    半响无声之后,李弘信手取下敷在额上的冰片,丢在吴议的脚下。
    “我看头脑发热的人不是我,倒是你了,这冰片我用不上,你拿去敷一敷吧。”
    吴议心道不好,刚想磕头谢罪,李弘已淡淡开口:“你自己是得过血症的人,再去种痘,自己遭不住也就罢了,倘若因此去了,连带此法也会遭到百姓的怀疑。”
    这话倒让吴议驳斥不得,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点,李弘提出这一遭来,倒真让他有些进退两难了。
    好在决定是进是退的也不是他。
    李弘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一边由婢子伺候着穿衣,一边已轻声开口。
    “传本宫懿旨,本宫要亲自试种痘之法。”
    此言一出,风声顿止,被雨露冲洗过的阳光自窗外漏进屋里,照在李弘苍白而坚定的脸上。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滴答几声青桐落雨,像一记小小的铜锤,轻轻敲入诸人才被太子惊呆的耳中。
    张文瓘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阻拦:“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又才染风寒,怎可……”
    “张博士方才有言,我这一遭不过三五日就能痊愈。”李弘眼神一肃,望向窗外叶叶青桐,显然决心已定,“这三五日就又张博士配置好浆液,到时候本宫要亲自种痘。”
    “臣以为此事风险极大,不需要太子殿下亲身涉险。”
    萧德昭素来只在节骨眼上说话,因此他的话一贯短小而精悍:“老臣看郿州青年才俊不少,想来也不止吴议一人有此志愿,倒不如让有志者代替殿下千金贵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或者等生徒们试过之后,殿下在做考量,也不为迟。”
    李弘唇角一弯,眼中却无笑意:“若非本宫亲自试法,又则能令广大百姓信服?天花一旦爆发,便如山洪倾泄,不可挽回,若是让生徒们先试,本宫再试,来来回回,耽误的时间和人命,又岂是一二而已?”
    此言一出,就连张、萧二人亦无言以对,只能相对一摇手,再暗自看向张起仁。
    张起仁略一颔首,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意思是此法危险不过一分而已,两位庶子大臣不必过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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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弘懿旨一下,众人也违拗不得,这会子就算要写信去长安戴公处,或者洛阳帝后那里告上一状,一来一回也不止三五日的功夫了。
    张文瓘恨恨地朝门外几位年轻的生徒剜一眼,都是大好青年,个个身强体壮,却畏畏缩缩,不敢出头。
    唯一肯站出来的这个,偏又是个做不得数的病秧子。
    这个吴议……张文瓘少不得多看了他两眼,太医署中亦有党派之分,他也从张起仁口中有所耳闻,这个吴议医血症,治胸痹,年纪虽小,本事不少,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若此等人才能纳入东宫麾下,那倒也算是一件幸事,可不知为什么,张起仁并未把他收入门下,反而推给了武后一党的沈寒山。
    再反观张博士门下那二位新来的生徒,两个人赛着谁更后面似的你推我攘,神情瑟缩,生怕祸及自己,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缝里去。
    一眼扫去,两个别说什么良才了,根本就是不可雕的朽木!
    他在心中暗自惋惜一番,倒想找个时机,再把吴议拉拢入东宫一党。若事成,太子麾下又添一名青年俊杰,若不成,也断不能让他替武氏效力。
    张文瓘在心下计较一番,暂且把吴议这个名字记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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