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

59.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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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
    这也是吴议心头所思索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会成为某个人的替罪羊?而他到底是替了谁的罪?
    只要冷静下来, 稍加分析,就能看出是张起仁步步诱导——刻意只告诉他一人月华丸的方子, 借此引/诱他发现药渣的异样, 同时令他被埋伏已久的东宫人马擒获。
    而一切事件的开端,不过是一剂小小的月华丸。
    月华丸……
    吴议冥思苦想半天, 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了。
    周兴见他神色猛然一滞, 仿佛回忆起什么, 便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下去:“你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吴议并不言语,只在心中默默整理自己的思路。
    在郿州的时候,张起仁曾为数名百姓看病开方,那时候他就见过这一剂月华丸了,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太子所患的结核一定是有一个源头的,而在郿州种痘之前,李弘从来没有任何肺结核的表现。
    如果那个源头就出在郿州的那一碗痘浆之中……他被这个大胆的想法遽然吓了一跳, 但循着这个思路剖析下去,却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太子服用的汤药必有问题,否则一个肺结核的病势来得绝不至于如山倒洪泄, 而这件事迟早会被人发现,从而成为一场政治清洗的导/火索。
    张文瓘等人隐瞒此事,引而不发, 就是为了捉住他这条小鱼, 从而钓出身后那条大鱼。
    他作为沈寒山的门下弟子, 肯定会被划入武后党的行列, 而事实也证明了,东宫党正想借助这个几乎是鱼死网破的机会,来扳倒最后一次露出弱点的武后。
    可若真凶根本不是他,而是一贯不被认为是武后党的张起仁呢?
    若不是自己眼下还深陷牢狱之中,吴议一定会对武后这一手弃车保帅拍案叫绝。
    倘若事情真的和他猜测得一样,那武后的这一次反击,可以说是对东宫党的致命一击了。
    一方面,借张起仁之手除掉了和自己政见日益不合,并且深得圣爱民心的太子李弘;另一方面,让东宫一党误以为可以摒除政敌,从而肃查此事,而这个时候被反戈一击,势必会大挫其锐气。
    而深埋东宫已久的这枚棋子,也会让太子一党彻底分崩离析。除了主心骨李弘的倒下,剩下的一名名要员们也一定会彼此猜忌怀疑。毕竟,出了一个张起仁,就可能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谁也不知道前两年还和你称兄道弟的朋友,会不会就是武后的另一枚棋子。
    当然,这一切,都仅仅是吴议的猜测而已。
    也并非就没有另一种可能,不是张起仁让李弘染上结核,而在汤药中下酒酿的也另有其人,不过东宫党一定要把这个罪名扣在武后的头上,所以张起仁才借二人的“知遇之情”,陷他于大罪之中。
    如果是前者,他尚有很大生机,如果是后者,那他可能真的要和这个时代说再见了。
    不管是哪一种,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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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周兴也发现,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对他除了隐约可见的敌意之外,显示出了超乎常人的镇定,和哑巴一般的缄默。
    他上任并不久,但是已经办理过很多案件,见过很多罪人,其中被陷害的并不在少数。
    被陷害的人可能是忠良,也可能是奸臣,但不管他们秉性如何,都往往不能接受不白之冤,一定会大声吵嚷,喊冤叫屈。
    就算是素来不爱武斗爱文斗的墨客骚人,也少不了写点东西发发牢骚,试图用笔杆子拯救自己被拖下泥淖的人生。
    而吴议则仿佛一潭死水,不管他丢进去的是一颗糖,还是一把鞭子,都惊不起半点波澜。
    是谁给了他这样的自信,让他仿佛笃定自己会安然无恙?还是说是有人给了他什么珠宝钱财,换他三缄其口,沉默到底?
    正当他满腹疑惑的时候,一名禁卒匆匆赶来,伏在他的耳边,将张府今夜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三言两语像一阵寒风擦过耳畔,却令他生出一额头的凉汗。
    武后直接下诏搜查张府,显然是有了十分的把握,而素来被列为东宫党要员的张起仁一旦被定罪,那不仅会使武后立于一个清白之地,也会使东宫党这边士气大衰。
    面前这个小小的生徒,显然就成了另一边的饵。
    他偏偏还顺着这口饵吃下去,差一点就割破了自己的喉咙。值得庆幸的是,在短短的一宿之间,他选择的是先礼后兵,而还没来得及等他使出自己最擅长的刑罚,就已经先得到了更确凿的耳报。
    周兴是个聪明人,他顿时就明白了吴议自信的来源。
    他僵硬的神色一软,牵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其实,我也相信,你是冤屈的。”
    吴议抬头斜斜睨他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你当我之前是聋子吗?
    但对于周兴来说,脸面远没有性命和前途来得重要,眼见武后就要翻盘,还继续帮东宫党,那他就是个傻子。
    “但是你不说话,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帮你啊。”周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先示意禁卒将吴议头上的枷锁取下来。
    入狱而不戴枷锁,这是七品官以上才有的待遇,他一个小小生徒,显然是享受不到这个优待的。
    周兴的态度如此一转,吴议当即就明白了,事情很可能就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朝着一个不知道算好还是坏的方向发展着。
    但自己这条小命,应该算是能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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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太极殿,大理寺,东宫之中,都有人辗转难眠。
    已经三更天了,东宫却还有人悄悄来访。
    李弘也并没有睡着,他披着衣衫接见了来访的人。
    李贤一见病重的兄长,不禁在心里吓了一跳,眼前的青年苍白得好似没有血液在皮肤下流动,单薄的躯干像从纸里裁出来一样,假如没有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他都要怀疑这是一幅名家笔下的画像了。
    他们兄弟二人不过几日没见,李弘却仿佛更加病入膏肓,完全瘦脱成另外一幅模样了。
    还不等他开口,李弘就已经开始咳嗽起来,病弱的身体好像忽然有了很大的力气,颤抖地几乎停不下来,像有一把手掣住他的肺腑和气管,从胸口把他整个人往外拉着,拉得他弯折下腰,拉得他垂下脖子,非要把这颗矜贵的头颅都拉到地底下才罢休似的。
    李贤忙不迭扶住他,用自己的袖口接住李弘咳出的痰,搁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晃眼一瞧,竟然夹带了一抹鲜血在其中。
    李弘好不容易咳完了,方才的力气仿佛被这场咳嗽全部抽空,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壳子躺在椅子上。
    半响,才转醒似的,虚弱地说出一句话:“你快去拣件干净衣裳换了,别被我的病气所染。”
    李贤眼睛一湿,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先跟婢子去换了件干净衣裳,才重新折返回李弘的病房。
    李弘仿佛是已经服下什么药了,脸上终于转出一丝血色,人也靠着椅子半直着身子,稍微还看得出往昔的样子了。
    李贤几乎不敢告诉他今夜大理寺狱和张府中所发生的的事情,却见李弘苍白的嘴角微微一弯,虚弱的语气中不乏坚定。
    “今夜,母后彻查了张府,原来害我生病的人,就是张博士。”
    李贤本是专程赶来,想来安抚劝慰一番,顺带拦住从张府来的消息,以免刺激他大病发作。没料到李弘已经先知道了此事,反倒令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好在李弘给了他充分思考的时间,他说了一句话,便歇一口气,断断续续地,也说了好一响。
    “听张公说,张博士之所以要在痘浆中掺上传尸病人的痰液害我……是因为他子孙全都为国捐躯,他后继无人,所以心中有怨……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们李唐皇室……”
    这话倒是李贤没听说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张文瓘的良苦用心。
    果然,李弘眼中微微一润,悲中沾上一点喜色:“还好……还好不是母亲,我原以为是母亲的主意……张博士虽然有悖忠义,但一想到他耳顺之年,儿女全无,我也实在不忍心怪罪他……”
    李贤知道,兄长这一句“还好”不过是劝慰他这个做弟弟的,本来是他来宽解李弘,现在反倒成了李弘解他的痛处了。
    唇亡齿寒,武后若有心摒除异己,连李弘这个亲子都不放过,那就更遑论自己这个出身尚不清不楚的人了。[1]
    但面上仍带了轻松的笑,仿佛今夜的事不过一场笑谈。
    “当然了,母亲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兄长只需安心调养,不要操劳过度,想来就会转好。”
    他这一番话,不过好言软语让他宽心而已,李贤明白,李弘更明白。
    他深感弟弟的一片好意,也同他玩笑一句:“去年秋猎,你逃在病榻上,今年秋猎,看来是我要缺席了,我们兄弟想要比试比试……咳咳……大约要等到明年去了吧。”
    两人灯下笑言数句,仿佛今天他们都不过局外之人,所有的惊涛骇浪拂过身侧,都不过是别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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