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

62.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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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但请发问吧, 臣一定知无不言。”吴议苦笑着。
    太平懒散地打个呵欠,眼里翻出一点困倦的泪花:“就……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那个谁……”
    她信手指了个禁卒:“你来记。”
    李璟忙拦住她:“公主, 我可以记。”
    “真的吗?”太平似是怀疑地望着这个仅年长自己两岁的侄儿, 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你识的字就比我多吗?
    李璟从禁卒那里取来纸笔, 铺展在吴议面前, 朝太平悄悄道:“议哥哥要说错了什么, 我还可以改,让这些禁卒记,改起来就麻烦了。”
    太平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又挥手让禁卒退出去,双手笼在袖子里垫在下巴下,支着摇摇欲坠的小脑袋。
    早就过了平日睡觉的时辰,小家伙显然是强撑着困意熬夜到这个时候, 一双明润的眼里倒映出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将歇未歇的一双蝶翼,偶然垂落着划过一池静水。
    李璟倒比太平精神些, 眼中碎着点点烛光,勾勒出自家师父沉思的面容。
    吴议望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心中顿时就像打翻了调料瓶, 酸甜悲苦混成一味难以描述的心情。两个髫年的孩子尚且为他奔波至深夜, 而他这个大人却毫无作为地等在牢中, 甚至想过死也无所谓, 却全没计较过这些和他们结下缘分的人们会怎么想。
    “议哥哥,你说吧,我来记。”李璟小声的提醒将他从复杂的心绪中敲醒。
    “其实,在郿州的时候,我就发现张起仁博士开具月华丸一药……”吴议终于缓缓地开口,将连番事件一五一十地道来。
    另一边,裴源也马上将周兴递来的罪证交付武后手中。
    “这是狱丞周兴所提审的。”他简明扼要地拈出重点,“想必张博士也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武后只略略瞟过一眼,知道张起仁破釜沉舟之举决计不会出什么漏洞,倒是暗暗记住了周兴这个名字。
    “张博士其心可嘉,可惜本宫实在无力再救他于水火之中。”她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刀一样锋利又冷酷的年轻人,笑靥如雍容的牡丹,“裴源,你说,本宫是否非常无情?”
    裴源哐当一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已是至仁至善,何来无情一说?张起仁胆敢谋害东宫,实在罪恶滔天,非死不能谢天下,若皇后娘娘开口救了他,才是辜负了天下臣民的心。”
    武后不由哂笑一声:“连你都会说这样的话了,可见让你跟着太子,是长进了不少。”
    裴源仍旧冷然一张脸,连一根眉毛都没有一动:“臣不过实话实话,臣过去是这样,现在亦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好了,本宫明白你一片赤胆忠心。只不过你这样子也不像话。”武后点了点他的额头,叹了口气,“连太平都说,裴小将军生得俊俏,可惜没有表情,像个木头人。”
    不待裴源做出任何表情,武后便微微一笑:“本宫记得你还有个妹妹,生得也是国色天香,其姿容艳绝长安。”
    裴源一点头,武后便接着道:“本宫本来已经和圣上订好了司卫少卿杨少俭的女儿杨氏做太子妃,可惜那孩子福薄命浅,终究是没这个缘分。”
    此话一出,裴源已经明白武后的言外之意。他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双眸子冰里凿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武后。
    “太子大病,本宫也想择个太子妃好替他冲一冲喜,思来想去,也唯有你妹妹是个人才,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太子如今抱恙在身,怕是委屈了她。”
    “妹妹能得皇后青眼,已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如何有委屈一说呢?”
    “其实你父亲已经知道此事了,既然你也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
    武后将那封重要的罪状轻轻地搁置在桌上,仿佛搁下千斤万斤的担子,半响,才莞尔一笑:“那本宫就择个好日子,赐婚给他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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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裴源紧急传递的罪证和吴议最终提交的证词之下,这件来如山倒之势的案件就这样被武后巧妙地化解了。
    当张文瓘拿到周兴精心粉饰过的那份判词时,就已经知道自己用错了人,但也只能仰天长叹一句,天亡李唐,反造就竖子之机遇。
    东宫一党的势力便如李弘那渐渐衰弱下去的身体一般,渐渐沉沦下去,一点一点被瓦解在这场无声无息的狂风暴雨之中。
    在这种明显一边倒的局面下,就连李治都再也坐不住了,他对李弘许下承诺,等他身子好了,就禅位给他,让他安心养病,不要多想。
    对于这种纯属安慰的话,李弘亦只是微微一笑,苍白的脸颊像一张无字的纸,再也写不出任何话语出来。
    约莫一个月之后,之前十名被种痘的死囚中便有一名出现了咳嗽低热的症状,这条垂死的性命作为最后一条板上钉钉的证据,立刻得到了武后特别的赦免,允许他在自己的家中慢慢地死去。
    而和他对调的,则是张起仁垂垂朽已的一条老命——谋害太子,罪不容诛,数罪并罚,满门抄斩。
    只可惜张家满门只剩下这一个孤寡老人,连抄斩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张家所有家奴便流放岭南,所有婢女充入掖庭,就连带徐子文、吴栩等一干学生都受到牵连,被发回原地,而徐容因举报有功,兼之英国公李敬业力保,不仅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被提拔一笔,成为太医署中最年轻的医助教[1]。
    而吴议作为一个无辜入狱的证人,仅仅被不咸不淡地问责几句,功过相抵,还被武后额外赏赐了绸缎数匹,作为他“大胆直言”的奖励。
    吴议将这些赏赐全部捐赠给贫苦穷民,以“效仿皇后爱民之心”。
    武后听闻此事之后,又加赐白银百两,这意思实在再明白不过了,现在谁瞧吴议都是武后着力培养的小心腹了,就连别的太医博士,见了吴议也都匆匆一笑,并不接受他的行礼。
    也唯有沈寒山还愿意和他对酌一口:“你在他们眼里,早已是青云直上,贵不可攀,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眼色呢?”
    吴议闷口灌下一盏酒,几口烈酒入喉,终于打通了他的话匣子。
    “老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喃喃望着遥不可及的东方,“为什么张博士如此苦心孤诣地要害太子,就算……嗝,就算皇后已容不下太子,他照拂太子十数年,难道就没有一点痛心吗?”
    沈寒山起身拉起窗户,恰到好处地遮断吴议远望的视线。
    “昔年你祖父吴康在太宗面前犯下重罪,太宗震怒之下就要诛其九族。那时候,皇后还是太宗的才人。”沈寒山简单地将当年的事情掠过一笔,显然不愿意多提旧事,“彼时的武才人适才得宠,就在太宗眼前,太宗问该如何处置这位太医,武才人道,祸不及家人,这才救了吴家一府的性命。”
    吴议三两分上头的酒意便被这几句陈年往事劈头打醒,他怔忪地望着沈寒山:“所以……”
    “你真的很像当初的吴康博士。”沈寒山略带酒意的目光从吴议年轻的脸上慢慢滑落,“模样像,脾气也像,就连非要事事都弄明白的好奇心也像,其实人在这太医署中,最要紧的就是一件事情。”
    沈寒山敲了敲吴议的额头,笑中泛出苦意:“那就是糊涂啊。”
    “可……”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张博士自己吧。”沈寒山不耐烦地一摇手,再给他斟上一盏酒,“要是还想喝酒,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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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唐律,死囚刑前一夜可与亲朋好友相见一面,以便留下遗言,了却平生的遗愿。
    张起仁本来就孤寡一人,重罪在身,也没人敢来见他,所以最后来送他的,也只有吴议一人而已。
    这算是周兴手里最后一件案子,办完此事,他就要进入门下省官升数阶了。如今吴议可和他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他少不得笑着劝几句:如今张起仁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你可别仗着皇后几句美言就忘了本分。
    吴议亦回他一个假惺惺的笑容:“周公实在体贴之人,只不过小人与张起仁有一番相逢的因缘,少不得来送他最后一面。”
    周兴略规劝他几句,见他执意要见张起仁一面,也不愿意开罪同道中人,便命禁卒开了张起仁的牢门,放吴议进去。
    吴议慢慢踏进这间熟悉的牢房,垂眼望去,那位即将赴死的老人亦微笑着回望自己,仿佛透过他的面容,望着自己阔别数年、即将相逢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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