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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杰里米还在床上,玛丽上楼给索菲娅做早餐。两人八点十五分出门,走十分钟的路到达位于布朗普顿路索菲娅的学校。
“今天过得愉快,宝贝。晚一点我会跟往常一样来接你的。”
玛丽注视着索菲娅走进学校。这天风和日丽,走向她常去买肉和蔬菜的那排商店时,一时间,玛丽的心情不像之前那么烦闷。至少昨晚杰里米跟她说话了,看起来也更平静。尽管新的战争会让他们从头再经历一次灾难,玛丽知道只要她和杰里米相互扶持,一切都会好的。她比往常逗留了更长时间,听其他女人与肉店老板闲聊食物定量配给的可能性,以及德国会在什么时候真的轰炸伦敦。回家的路上玛丽想着,不管发生什么,她和杰里米会共同面对。
她回到家时,没见着她丈夫的身影。不过这没什么反常的,杰里米早上通常会出去走走,买份报纸,然后穿过肯辛顿公园回家。
玛丽忙活着家务琐事,思量着他们完全可以雇人帮忙做粗活时,她情愿自己做,有多少人会觉得奇怪。与杰里米结婚后,她就辞退了管家,管家那副屈尊俯就的样子让她不舒服,她只留下一个女仆帮她打理这栋大房子。不过,为她的丈夫和孩子提供一个整洁、干净、操持良好的家带给她一种快乐和满足感。
中午时分,她为杰里米和自己做好了清淡的午餐,却没有听到钥匙转动前门锁孔的声音。玛丽思忖着是否他太疲惫了,还在睡觉。
“杰里米?杰里米?”她叫着,从楼下的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杰里米的书房是空的,客厅、藏书室和餐厅也没有人,一阵恐慌袭上玛丽心头。杰里米自那场磨难中存活下来的途径之一就是恪守常规,到了预定的时间,他却没有前来吃午餐,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楼,推开他们卧室的门,床上空无一人。
“你在哪儿,亲爱的?你在这儿吗?”她沿着楼梯平台走向更衣室,边走边喊。她敲了门,没有人应答,于是她推开门。
花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屋内的景象。一双乌黑锃亮的鞋在她眼前摆动。她抬起头,看到他的身体挂在上方的一根灯绳上。
医生来了,宣布杰里米死亡,警察过来切断绳索,把他的身体放在床上。玛丽坐在他旁边,不停抚摸着他苍白灰暗的肌肤。她难以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知道兰登先生为什么要自杀吗,夫人?”警察问。
玛丽握着死去丈夫的手,点点头:“也许。”
“我很抱歉在这个艰难时期问这些问题,但如果您能详细解释一下,我将万分感激。我们也不会再打扰您。”
“他——”玛丽清了清哽住的喉头,“他以为他又要被征召。你看,他患了炮弹休克症。”
“他真的要被征召吗?”
“上一次战争之后,他因负伤而退役。我告诉他,一遍又一遍,他们不会需要他,但是——”玛丽绝望地摇着头,“他不相信我。”
“我明白了。如果能有点安慰的话,夫人,我叔叔也是这样。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赶走那份恐惧。您别责怪自己。”
“不,我……我……”
楼下的门铃响了。“夫人,估计是救护车,来带走您丈夫。我去楼下让他们进来。与此同时,劳驾您查看一下您丈夫,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您想保留下来。”
玛丽点头。她看着警察离开房间,然后缓缓地把头靠在杰里米的胸口:“噢,我亲爱的,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和索菲娅?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们会帮你熬过这一关?我爱你,亲爱的,全心全意。你不知道吗?你感觉不到吗?”
玛丽绝望地摇着头,陷入沉默,知道他再也不会回答她。按照警察的要求,她取下他的手表,接着把手伸进杰里米的口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她在左边的口袋里触到了纸张,拉出来一个信封。坐起身,看见了左上角的字“为国王陛下效劳”,跟肖恩被征召进爱尔兰卫队时收到的棕色信封类似。
玛丽把信封翻过来,发现还未拆开。慢慢地,她撕开信封拿出信,现在知道是什么促使她丈夫自杀了。
陆军补助金部
1939年10月5日
亲爱的兰登先生:
特寄信告知您,您的抚恤金由每月5.15英镑上调到了6.2英镑,自1940年1月起生效。
谨启
底部的签字盖章模糊难辨。
信从玛丽手中滑落,她又将头靠在丈夫的胸口,哭泣着,仿佛心都要碎了。
只有玛丽和索菲娅参加了杰里米的葬礼,玛丽不知道杰里米父母的住址。更让她难过的是她写信通知了安娜,安娜却没有出现。
让玛丽挺过这个黑暗十月的是索菲娅,需要安慰的索菲娅,幸而有她,让玛丽无暇顾及自身。不然她的痛苦如此深重,也许会选择和杰里米一样解脱。她也知道有些事情她要尽快调查,比如,过去杰里米每周会给她一笔家用费,她现在却在用她当用人时攒下来的钱。虽然近期她们还不至于揭不开锅,她总能再重操做衣服的活计,她不知道她在这个家的位置,也不知道他是否在遗嘱中对她做了安排。
一周之后情况明朗了。门铃响了,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有些秃顶的先生,向她脱帽致意。
“我想您是兰登太太?”
“您是哪位?”玛丽有些狐疑地问。
“锡德尼·谢利斯,来自谢利斯和拉蒂默律师事务所。您已故丈夫的父母,兰登勋爵和夫人派我过来和您讨论一件事情。我能进来吗?”
玛丽疲倦地点头。领他去客厅的路上,她意识到杰里米从没说过他是一位勋爵的儿子。事实上,他很少提及他的家庭。
“请坐,给您倒点茶好吗?”她问。
“不必了,我的话很快就能说完。”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些文件,放在他的膝盖上。
玛丽紧张地坐在他对面:“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兰登太太,您没有任何麻烦,这个我可以担保。”他透过眼镜看着她,扬了下眉毛,“我想,您知道的,您丈夫立了遗嘱,将这栋房子、他的抚恤金和他的私人收入都留给了您?”
“不,谢利斯先生,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情,这些天我太悲痛了。”玛丽如实回答。
“嗯,他把遗嘱交给我们公司保管,我们已为兰登家服务了六十多年,但是,有一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这栋房子最初是兰登先生的祖父送给他的教母的,自从两百年前建造这栋房子以来,一直归属兰登家。兰登先生的教母在遗嘱附件中说明您的丈夫享有这栋房子的使用权,但是他去世后,这栋房子要归还给兰登家。”
“我明白了。”玛丽平静地说。
“您和兰登先生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名叫——”谢利斯先生查看了下文件,“索菲娅·梅,对吗?”
“是的。”
“问题就在这里,”谢利斯先生取下眼镜,在背心上擦了下,“简单来说,索菲娅是个女孩,她结婚后,会冠上丈夫的姓氏。假定索菲娅要与丈夫离婚,或者索菲娅快要死亡,就没办法将这栋房子保存在兰登家。您明白我的话吧?”
“是的,谢利斯先生,很不幸,我明白。”
“我必须告诉您,按照法律,如果您想挑战遗嘱附件,或许会有法庭支持您。毕竟,您是兰登先生的遗孀,您有他的孩子。但是,这么做会有昂贵的开销,并且,”谢利斯先生故意停顿了下,“相当有损尊严。因此,勋爵和夫人有一个提议。如果您归还这栋房子,他们愿意给您一大笔钱作为补偿。此外,为了对您放弃已故丈夫的私人收入表示感谢,也有一大笔财产会存在您女儿索菲娅的名下。”
“我明白了。”玛丽揣摩着律师的话,“所以,谢利斯先生,事实是兰登勋爵和夫人希望我和我女儿远离他们的生活,就像他们的儿子一样?”
“别这么说,兰登太太。兰登勋爵和夫人与他们的儿子关系疏远,这显然是件不幸的事情,但是作为他们的律师,我无权评论。他们愿意以一千五百英镑的价格换回这栋房子,此外,另有五千英镑给予索菲娅。”
玛丽听着,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这栋房子值多少钱,实际上,她也不知道杰里米的私人收入有多少,她无法就这场交易是否公道给予评论。另外,这件事情让她心生怒火。
“话我带到了,您好好考虑。这上面有我的地址和电话,您考虑清楚,做出决定后,请直接与我联络。”
“兰登勋爵和夫人呢?他们不想见见他们的孙女吗?”她几乎是自言自语,“毕竟,索菲娅是他们的亲骨肉。”
“正如我之前指出的,兰登太太,我只是传话的人。没错,他们没告诉我想见索菲娅。”
“是啊……当然不会了,”玛丽抬起头来盯着谢利斯先生,“说到底,一个爱尔兰女佣的孩子是不被贵族阶层接纳的,是吧?”
谢利斯先生尴尬地低下头,忙着把文件放回公文包:“劳驾您做出决定后联系我,我保证做好安排。”他起身,对她点点头,“谢谢您见我,我热切地希望一切能处理得让双方满意。”
玛丽默默地送他到门口:“再见,谢利斯先生,等我有时间考虑您的提议时,我会与您联系。”
随后的几天,玛丽打听了下她故去丈夫神秘的家庭。她发现杰里米是兰登勋爵和夫人的次子,他们的庄园位于萨里郡乡村,占地五百英亩,以有丰富的野鸡野鸭和珍贵的霍尔拜因12画作收藏而知名。玛丽也查询了她现在所住房子的售价。
尽管这一过程令人痛苦,玛丽只是为索菲娅考虑。作为杰里米的女儿,她应当获得她应得的财产。几年前,她会拒绝任何施与,但现在玛丽年纪大了些,也更明智,清楚地明白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为了她的孩子,不管这简直就是胁迫的行为多么让她愤怒,她知道她必须支撑下去。
玛丽也明白她过去所做的事情,排除了在法庭上与杰里米的家庭对质的可能性。谁知道要是案子捅到报纸上会出什么样的娄子?要是有人认出她,知道她与安娜的关系,做一番推理……谢利斯先生的办公室里,玛丽告知了他的秘书自己的身份,然后坐了下来,等待接见,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和理智。
“兰登太太,”谢利斯先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请进来坐。”
“谢谢。”玛丽跟随他进去,在一张不舒适的皮椅的边上坐下,“您的提议我考虑过了,谢利斯先生,”玛丽鼓起勇气说道,“如果价钱可以加倍,我就接受。”
谢利斯先生眉毛都没抬一下,像玛丽猜测的那样,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要跟兰登勋爵和夫人商量一下,不过我认为他们是可以接受的。显然,你要签署一份文件,取消对你丈夫遗嘱的一切权利,未来索菲娅对于兰登家族的财产也不能提出任何要求。”
“我明白。”玛丽站起身,不想在与魔鬼的契约上多耽搁时间,“我等您的消息,再见,谢利斯先生。”
两个月后,玛丽站在门廊,最后看了一眼她享受过幸福时光的房子。车子随时会来,两个装着她和女儿衣服的箱子,以及另一个装满纪念品的箱子也会跟在后面送来。玛丽在楼梯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下来,感觉浑身无力。她安慰自己就算她能待在这栋房子里,也可能不会留下来。每一个景物,墙里的每一丝味道,都会让她想起她失去的一切。
她看见索菲娅走下楼梯,伸出手抱住女儿,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都弄好了吗?”
“嗯,”索菲娅点点头,“我很害怕,妈妈。”
“我知道,亲爱的,这样是最好的安排。我已经在伦敦经历了一场战争,而据说这一次的炸弹更恐怖。”
“我知道,妈妈,可是——”
有人敲着前门。“车来了,亲爱的。”玛丽松开手,笑了笑,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缓缓地走向前门,都在心头默默告别在此度过的日子。玛丽带她到外面,两人上车。
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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