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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圆,夜黑,江阔,风俆。
岸边早无灯火,人声渐息;江天一线,黑暗中只剩月光和远方不知黑夜的花船。
凡跟江河湖海搭一点边的人家都知道,此花船不是迎新娘的喜船,哪个新娘会深夜嫁人呢?当然也不是送葬的白船,白船怎有这花俏招摇的装饰?更不是江南女子游玩访亲的游船,哪条游船的女子如此泼辣、肆意欢笑,甚至不介意下滑的外衫露出自己的玉臂。
此花船中的花意即‘花街柳巷’、‘残花败柳’、‘水性杨花’,这是世人眼中,骨子里的印象。
月白。
江昕躺在小舟里,刚刚饮尽的一坛竹叶青就斜在身侧,他能闻到引他沉醉的酒香。
只此一坛。来之前就这么警告自己,他肯定潜在周围的暗卫身上也带着这个小东西,但他不想要,中秋夜,一人只该有一坛,微醉忘却,清醒保命。
他看着空荡荡的夜空,恍惚之间,自己也该睡一觉了。合上眼,身下的水波微荡让小船似是儿时的水摇篮,梳着小髻的姐姐哼着家乡的小调。
她的眼睛很好看,藏着星星,藏着太阳,像今晚的月亮,很亮很亮。
“去去去,穷秀才就回家读你的破书,以为识得点儿字就能人模狗样当银子花么,走走走!”程四实在烦了,这两天尽是没什么底子的无赖想上来耍耍,趁着夜黑也不换套行头,还以为这儿的人眼瞎不敢拦。明明中秋,他不能回去抱老婆,还得打发这些个。
再不看那书生一眼,就要回船舱收踏板。
“程叔,怎么了?”千页竹帘遮不住衣裙带光的美人慢慢走出。
“无月书寓。”程四扎紧衣带就迎上去,“这不是又有客来,要是贵客不还得麻烦姑娘们么。”
“瞧您说的,这十五的日子,哪个贵客不是在家好好呆着。屋里的姑娘正凑牌抓不着人呢,您不进去搓一把,今儿输赢可都是柳姨担着。”无月拉着程四的衣袖,笑语盈盈的就把他推了进去。
眼瞅着刚出来人又要回去,岸上的秀才终是忍不住了,“姑娘,在下一书生,能否搭船上京?”见没人回应,那人身影也未动,秀才又硬着头皮开口,“姑娘,可否……”
收到一半的踏板放了下来,“姑娘?您说笑了。”,无月擎起竹帘,泄出一道光辉,“公子请上船吧。”
秀才是被一根丝带带到这里的,这船上尽是些女子的笑声,层层香水的堆积让人起腻,二层倒是清雅许多,没什么花花绿绿散挂的带子,更不会一脚踩在女子的衣裙上。
无月推开木门,秀才两眼直盯着那细白的手,脑子里尽是进船舱时她的回眸一笑。他自认家道昌盛时见过不少表姐表妹,甚至京中一些大人也曾把藏于内阁的姑娘与他过目,同窗还笑他颇有艳福。
那些女子各有佳色,不突出也是小家碧玉,娴静温雅,但与眼前人相比,怕是都失了颜色,样貌或许不输,但有一种独特的东西在她身上,正如她的花名——无月,见她何须再见月。无须借光,自身夺目,不戴宝饰,我本天然。
“公子今晚先歇息吧,其他事宜,明日可来隔壁找我,小女静候。”清冷的目光扫来,秀才顿时收起那些他想,赶忙作揖,门却合上了。
小舟在江上漂了一夜,航向不改。江昕不觉有江上寒风,他武功修为虽高,但还不至于像江老头那样运收自如,放冰窟窿里那些天出来还活的好好的。还是被子暖和,当初一时不慎,听信了那‘叛徒’沈浩的话,放着大船不坐自讨苦吃,虽说小舟别有风趣,可终究不似大船活动自如。也幸亏带了暗卫,要是他一早起来冻得瑟瑟发抖,那一老一小指不定在哪个窝里偷着乐呢。
昨天的酒坛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只烤好的野兔放在那里,江昕拿出小刀一片一片的剐。宽阔的江面随一轮新日渐渐苏醒,他可以想见白日走船的繁华,波纹荡漾,万舸齐发。
秀才醒来早已过午,要不是楼下一阵男子的怒吼,他或许还能睡的长些。他太累了,今年新皇开恩科,准许当年冤案中的学子上京再试,只是审核筹备占了些时间,秋闱就推了许日;他安顿完家里事就赶忙赴京,他不是京里人,不,他本是京里人,多久以前?不过六年吧,他二十三,刚在京试中展露些名气,家里风风光光的摆宴。然后一道圣旨,喜帖便成了催命符,亲戚、朋友、门生、食客……风流云散。
一身粉红娇俏的丫鬟提了食盒进来,把依样准备的三道菜、一盘包子和一碗粥列在桌上,又把筷子勺子用白布衬着摆在一侧。对上秀才诧异的眼神道:“这是我家姑娘吩咐送来的。”
“你家小姐在哪儿?”
“小姐在楼下。”
秀才的表情像有个包子在喉咙里徘徊,不上不下。
“她一会儿上来,卧房就在右边。”
无月扶着楼梯上来,她才十八岁,镜子里的人无疑是动人的,不像那个最漂亮却落得身首异处的青楼名妓少蓝,只是一半精致,一半狡猾。但她知道自己有哪点胜过她,她的身子是自己的,她的心也还是自己的。所以她还好好的,算是好好的吧,活着。
中秋之后来的男人显然是闷久了的,昨天姑娘们闹的太晚,实在伺候不了;柳姨是无人打扰的,所以无月才得下楼,好言好劝说走了那位客人。
她不常喝酒,因为独酌必醉,而那些男人为了英雄救美,又总‘不舍’让她喝一杯半杯。但她今日想大醉一把,像炎日里墙上的蜗牛,黏在床上不下去;中秋不可醉,那就十六月圆人自醉。
酒杯刚触唇,清冽的酒香就已刺的人眼流泪。
门响了,笃笃三声,不多不少。
西荷提了同样的食盒进来,“小姐,这位公子要见你。”无月摆了摆手,她就默默退了出去。
秀才虽见过不少美人,却从未进过女子的闺房,就是自家妹妹的也不曾,因而在门口迟疑,若不是袖子被人扯着拽进来,或许他可以杵一下午。
“公子可是上京秋试?”无月打开食盒,就把盖子放那儿了,看来是不打算谈太长。
“是。”秀才有些拘谨地坐在雕花木凳上,眼神停留在皱巴巴的袖口。
一杯茶递到秀才手里,“公子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么?”未等他开口,“花船,坐满了青楼妓子,日日有恩客登门。公子还乘吗?”
青楼!他是有过如此猜想,如不是家教甚严和一身责任,他或许会同些许好友去缠绵几番,只是他,不想认定这个猜想。
见秀才犹犹豫豫,无月轻笑一声,“如此,我让程叔送你下船,你另寻他路吧。今日我等招待不周,如有污公子清誉,万望海涵。”
“不,我不是……”秀才磕磕绊绊,忙从怀里拿出他仅有的盘缠,“小生带了二十两银子,烦请送至京城,我……我可以不要吃的,今早的吃食暂时欠下,给我壶水就行,请……”
本来难以启齿的‘请’字也顺溜的说了出来,看来这六年也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不必了。”伸出的二十两被推回,秀才又推过去,又被推回。
这连进这个门都做不到的二十两。
“请姑娘收下。”秀才仍是坚持。
无月本以为他只是做个样子,现在倒是真的,拿手帕包好那二十两,轻巧打了松松的结,又退回,“不如这样,船钱就不要了,一日吃食照供,就是来年若公子高中,就请公子许我在我想自由时赎我出去。”
“那……若是不中呢。”秀才不敢去想,如果不中,难道再来三年,他还等的起吗?
无月似是不担心这个问题,或是她不关心,“我看公子人中龙凤,文质彬彬,定有功名加身。”见他眼神霍亮,想起了那个书生,真是,书呆子。
“可请教公子大名,来日高中,我也好赶着领赏去。”无月有意逗逗他,压着桌子,慢慢凑过去。秀才哪里经得住这个,团团红云从脖子浮到头顶,避无可避才找回了嘴,“不敢,不敢;小,小生姓李,名况,字希文。”
无月看他蒸成一只虾米,也就笑笑作罢了。
“那敢,问姑娘芳名?”
“不是说过,无月,向晚楼,无月。”
江上漂了两日,江昕上路第一件事就是找茅房,上有天下有江,虽然暗卫都会识相地避开,可他还受不了这种暴露,本来也是自己找罪受。
无量宫的据点在兰亭书院,背靠着清虚观,南倚渡苇寺,远闹市,远民宿,再加上旁边的一寺一观,除了偶有女眷来探访,跟旁边两家没什么区别。
江昕倒没抱怨,他一贯讨厌那些鱼肉生活,在这里,清净,足以让他打赢跟自家老头的赌——考上举人。
迷津渡,不知是指点迷津还是迷,每天船只无数载客而来,再载一群或兴奋或失意的人离去。
秀才李希文早已不是两天前黑夜登船的样子了,包袱里有那件再也不必穿的洗成灰白的蓝布衫,泥鞋早已抛进江里;因为他有了两件新衣服,或许不是新的,但于他过去的六年,无疑是最新的。
船上的力夫正把大大小小的行李搬到马车上,剩下一些人把船彻底清扫再归还。姑娘们跟着柳姨是早走了,独无月一身男装打扮,站在渡口,送别这个无人问津的秀才。
“愿公子高中,策马扬鞭,一日看尽长安花。”她作一揖,秀才连忙回礼,但却不知说什么,在抬头,紫衣早已没入人迹。
向晚楼,无月,一人喃喃低语。
------题外话------
打的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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