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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后,濮阳伤好了三四成,苏嘉仍是不好不坏地拖着,杨佗得出结论:“一年半载的,且不会危及性命。只是精力不足,最多再过半年,小姐大约就会陷入沉睡,无法苏醒。”
于是苏嘉知道,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她指挥濮阳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挖坑,将那日抱回来的酒坛埋下去,望着梨树逐渐鼓胀起来的花苞,叹道:“春天就要来了啊……”
是啊,春天就要来了,可她还能看见几个春天呢?青年心头有一把钝刀缓慢地来回拉动,血肉模糊。
“我走以后,你若有值得高兴的事,就把这酒起出来,和值得分享的人一起喝掉。”打了好多遍腹稿,试图使告别辞轻松又自然,但此刻说出来,仍是怪怪的。
“你要回去了么?”钝刀化作利刃,万箭穿心。这一刻终于来临,悬空已久的心突然坠下,竟意外踏实了起来。
他想,这一次,我又被抛弃了。
这个人啊,口口声声说心里有他,可是每一次面临选择,都选抛弃他。
“我该早些杀了你的。”他握着她的手,眼神清亮,一张嘴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早些杀了你,你便不会遭受如此痛苦,我也不会再次被抛弃。
苏嘉眨眨眼,轻笑:“你当真舍得?”
青年眼眶一红,匆匆扭过头去掩饰悲哀,好一会儿才又回头看她:“你待我太坏,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温柔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我舍不得死啊。生命是最可贵的东西,生活又是如此美好。”我当真舍不得这一场精彩的生命,更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
再高明的医术、再强大的内力也只能压制住她的内伤,但她的五脏六腑全都受到重创,内外交攻,这个世界无法治疗她。
“我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设定一个神医出来?”苏嘉强忍着伤感剧痛同濮阳说笑,“我一个文科生,做什么追求医疗水平的合理性?若是含糊一点,如今说不得就有救了……”
濮阳定定看着她,漆黑的眼里波涛汹涌,将人揽在怀里,半晌道:“嘉嘉,你回去吧。”回去,在你的世界,你的生命与生活都可以延续下去。
苏嘉无言,回去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
“我能来这里,是向人借了一样物事。”她示意他看那枚镶嵌绿松石的青铜牌,上头绿松石已脱落了大半,“这东西只够我回去一次。”
也就是说,即便她回去,治好了伤。他们依旧天人永隔。
当绿松石全部脱落的时候,这块青铜牌神秘的力量也会消失。再也没有一样东西能够送她来这里,她会在她的世界活下去,而他仍会在这个残酷的江湖里苦苦挣扎。
濮阳默然,再也……无法见到么?
那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卑微的恳求冲口而出。他反复无常,一时要她回去,一时又求她留下来。每一个要求都出自真心,无论哪一个后果他都难以承受。
她望着他,不说话。她也充满了矛盾,思念着那个世界的自由快活,又舍不得这个人。所以她请他作出决定。
真是残忍的人啊……你不愿做出抉择,便将选择权交给我。要我来选,是眼睁睁看你去死,还是永远不再相见。你不敢选,我就愿意如此么?
不过是从插刀的人变成了递刀的那一个。你都将刀子递给我了,我还能反抗,试图不将它插进自己心口么?
他轻轻扭过头,摆脱她的眼神,低声道:“那便……回去吧。这里只是一本书啊,莫要当了真。”
再也不见……只要你还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便是再也不见,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苏嘉剧烈咳嗽起来,有那么一瞬,她想冲动地答应他,留下来。但求生的愿望压过了这次冲动,她终究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若留下来,最终会陷入沉睡,这个世界也会受到牵连啊。我不甘耗费生命,也不敢冒这个险。
濮阳一手托着她后背,一手给她顺了半晌气,方好了些。
“回去以后要好好的……”濮阳有点不太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仍是在她难过的眼神里继续说下去,“记得好好谈一场恋爱,找个正常人嫁了……”
他说不下去了,借着为她理头发的动作掩饰自己几乎要藏不住的妒恨——亲口要求自己渴慕了十年的女人嫁给他人,这叫他如何甘心?
“你不跟我一同回去么?”她轻声发问,濮阳怔住。
一同……回去……
竟还有这样的选项么?
她原本的打算里,并没有与他一同回家这一条。可看着他双眼通红,泪水沉在眼底化作冰凌,终究心软了。“跟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好——”这个字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发出起始的音节,他就意识到,苏嘉是在做一场豪赌。她不确定那枚铜牌能否同时带走两个人,所以才没有一开始便将带上他列入考虑。
迷失在时间的河流里,若是运道好,落在某一处,无论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都还有一分生机。可若是运气不好,被那狂暴的力量撕碎,又或是永久漂流其中,都是人类所无法忍受的痛苦。
濮阳突然笑一笑:“嘉嘉,你等等我。”
他走到梨树下,仰头看那青灰的树干在干净的天幕上虬曲出昂扬的姿态,然后将刚埋下去的那一坛酒起了出来:“我们喝掉它吧。”
你要回家,你能活下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你走以后,我再不会有值得庆贺的事情了,也再没有人值得对饮。“阿绮不行,别的人也不行。”
只有你,我只想与你,共饮这一坛醉和春。
杨佗派来送药的小童张大嘴,看着这两个不知在发什么疯的人。忽地放下药盏,飞快地跑去找医师:“先生!那两个人要喝酒!”
医师赶到时,濮阳刚刚擦干净酒坛上沾着的泥土,正同苏嘉商议用什么杯子:“若是葡萄酒,该用夜光杯;郁金香质地浓稠,白玉碗最好;还有青瓷盏、琉璃杯……”
“药盏!”杨佗断喝一声,走过来抱起酒坛,厉声道,“好生吃药,不要放弃治疗!”喝酒什么的,是还嫌他治疗得不够艰难么?
苏嘉兀自笑得发抖:“杨医师,我知道药不能停……”
“还给我。”濮阳起身盯着医师。他即将失去一切,仅能留存一点记忆聊以慰藉,竟有人连这点微末的祈求都想剥夺么!
医师被毫无掩饰的杀气激得一抖,脊背冰冷,却还是硬气道:“舅爷如此,我无法向王妃交代。”不肯交还,不肯退让。
“好。”话音方落,青年已不在原地。他用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冲过去,一个手刀砍晕医师,一手接住酒坛,任由医师倒在地上,砸出“砰”的一声。
苏嘉抽口凉气捂住脸,从指缝里偷看:“他、他还好吧?”没被你打死吧?
“没事。”放下酒坛,青年拎着医师的领子将他扔进里屋,这下再没有人来打搅他们了。
“醉和春”甘美清醇,色泽泛白,微微挂壁,宜用黑瓷盏。建窑黑瓷质地厚重,触手略沉,本是用来斗茶,如今倾注酒浆,竟也异常好看。
“兔毫盏、曜变……这可难得呢,你从哪里找来的?”
濮阳往茶盏里倒着酒,不在意道:“杨医师好茶,有好茶具。”弘农杨氏几百年的底蕴,杨佗才攒下这么一套茶盏来,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被他抢来喝酒,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你学坏了。”苏嘉捂嘴笑。
“嗯,我学坏了。”他想记着她生动鲜活的模样,于是纵容她胡说八道,只想这一刻过得慢些再慢些,让他能看得更久,记得更清晰。
这酒喝着甘美,两杯下去,上头的效果却不比高度白酒差。苏嘉于微醺中,晓得自己身边的是最可信任的人,便什么话都往外抖:“你走以后,我真的很难过啊……”
“每天都想着,一睁眼你又回来了,又或是一下班,发现你在家做好饭等着我。那该多好。”
“我对不起你,待你太坏。总在要你付出,偏偏自己不肯多付出一点……”
“……对了,有人追求我来着。左斯远,左师兄,你认识的。”她没发现青年黑了脸,兀小口小口抿着酒说下去,“他是很好的人。”
“那你喜欢他么?”若是喜欢,回去以后,就好好和他在一起吧。
苏嘉隔着桌子抓住他袖子,认真道:“不喜欢。我想着你在这里受苦,就谁都喜欢不起来。”
积蓄了十年的泪水滚滚而下,他急忙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酒,就着仰头的姿势,酒浆淅沥沥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至脖颈,又打湿了大片衣裳。但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并没有用,眼泪只是流得更加汹涌。
嘴上没了把门的,苏嘉脑子却还清楚,哽咽道:“你别哭,别哭啊……我总觉得你哭起来,掉下来的会是珍珠……没想到也是泪水呢。”
这是将他比作了鲛人。清泪滚滚中,他勉力微笑:“我觉得,我可以高兴起来了。”所以你不要担心啊,好好地回去吧。
酒罢倾颓,两个人倒在廊下软榻上,在温暖的阳光里和衣而眠。她枕着他的手臂,问出他最不想听的一句话:
“濮阳,告诉我,你是通过什么地方,到达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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